丘明哲推着自行车往家跑,抬头茫然无助地看着夜色。
在这十分钟前,厂里刚有人死了。叉车从他的眼前穿过,撞死了那位女工。他在旁边看到血腥的这一幕。女工躺在地上全是鲜血,货叉还挂着白色的脑浆。
女工家里很可怜,老公肝癌,儿子胃癌,长期养病,都无法从事正当职业,而女儿最近又被查出有肝炎,工厂就以健康为由把她辞退了,全家一直就靠这个女工上班维持生活。
丘明哲在路上感叹生命无常。到了家里,闷在角落里,一口气地扒着冷饭。他对这个家早就没有任何感情。对他来说,这里只是寄居的地方。可是像他这个年龄,手里又没有钱,又能奔去哪里呢!
丘生财眯着小眼,笑滋滋道:“明哲,你看你这样子,一事无成,这么大年纪了,要不是我发了大善心,肯养你,你现在连饭都不能吃,只能去吃大便。”
丘明哲继续闷着头,咽着冷饭,不搭理丘生财。
丘生财抖了抖龇出的鼻毛,骂道:“人家的儿子一年都能挣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你就拿了那点可怜巴巴的工资,还有脸活在世上,要不是我这么多年肯养你,你都要饿死!”
在这世上,父母如果越贪财,就会越怨恨儿子没用,哪怕他们比常人更矬更挣不到钱,但是他们从来都不抱怨自己,只会怨别人,甚至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儿子的身上。
丘明哲还没从那场死人事故的阴影中走出来。丘生财骂道:“今天我们厂里的老板问,生财,你家的儿子是不是身体有问题,怎么到现在还不结婚?”
周跃钱突然更来了火气,骂道:“这听上去,我脸上也没有光。等于是说我家里有性无能。可是明哲像他这样子,一事无成,到哪里会有女人肯看上他?”
丘生财手一挥,就把酒碗摔在地上:“出了这种丑事,让我怎么能在厂里站得住脚?”言下之意,他们已经非常自觉地把丘明哲当作了性无能对待。
如果父母一直瞧不起儿子,当然会把谣言当作确凿的事实来处理。从小到大,不管村里发生什么丑事,他们都会以凶神恶煞的表情,质问丘明哲,追究这件事是不是你干的?
如果丘明哲说,我不知道这件事。他们就会认为丘明哲说话不老实,还会以各种手段强迫丘明哲承认是他自己做的。
种种的过往经历无非就是说明,丘生财和周跃钱坏事做多了,整天疑神疑鬼,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对丘明哲感情淡薄,还非常厌恶,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有影没影的,都想怪罪在丘明哲的身上。
周跃钱恨铁不成钢地吼道:“我当时那么辛苦把你生下来,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你怎么到现在都没当到大老板开厂发家呢?”
真是说天大的笑话,丘明哲一个农村家庭的孩子,一没有人脉,二没有本钱,到哪里去开厂发家呢?
丘生财也是怨声载道:“你这个儿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呢,人家的儿子真给父母争口气,给父母每年都是一座金山银山的,一年孝敬父母都是数不完的钱。”
周跃钱顾影自怜地叹道:“像我周跃钱长得这么漂漂亮亮的,为什么生的儿子这么没用呢,挣不到钱呢!让我活得这么窝囊!”
丘生财垂头丧气道:“早知道,你当时不要打胎。本来我还有第二个儿子,说不定那个儿子是能挣钱的。要是不打胎,那个儿子至少要比丘明哲强一万倍。”
丘生财和周跃钱说得全是轻飘飘的。生一个儿子就要抚养,他们养丘明哲这张嘴吃饭,已经很不情愿了,哪有兴趣再给另一张嘴吃饭。
他们的理念是自己不要抚养任何孩子,等别人把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再送给他们当儿子,然后等这个儿子再挣钱给他们花销,并且这个儿子还要是大户人家,等大户人家的户主过世,再等这个儿子继承了大户人家的万贯家产,再让这个儿子把万贯家产过继给他们,这样就可以使他们一夜暴富。
丘生财和周跃钱这两个人整天就做青天白日梦,一切都在幻想。
周跃钱骂道:“你这孩子怎么像木头一样,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点都不吭声!你哪怕叹口气,说要给我们几百万,让我心里也得个安宁!你这样不叹气,就是不孝,不想给我们钱!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孝子,不想给钱给我们!”
丘明哲一个普通打工的,哪有钱给别人?在工厂里拿的也是很廉薄的薪水。想积攒什么大钱,都是不可能的。周跃钱一开口就是几百万,丘明哲有时就像在听天书,真不知道要去哪里搞那么多一大笔钱!
每个孩子长大后的样子,无论是沉默寡言还是性情开朗,当然与他的家庭环境有关。如果他的父母老是对他又打又骂,嫌弃他没用,又想抛弃他,他自然就心事很重,一直很不开心。
丘生财自吹自擂道:“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再看看你老子一表人才的样子,你不觉得自卑吗?那么邋遢,长得那么没有名堂,一年到头白吃那么多饭了。”
丘生财哪有一表人才的样子?浑身又矮又壮,就像小鬼子进村的小队长,满脸横肉,一看就是坏人。而丘明哲长得又高又瘦,脸型看上去眉清目秀,从长相看,与丘生财就不是一路人,丘明哲也绝对谈不上难看两个字。
周跃钱也是出名的矮子,又黑又瘦,颧骨高耸,一副刻薄寡恩的样子,两人的长相都与丘明哲南辕北辙,偏偏这两个丑八怪都认为自己长得很体面。
丘生财突然说道:“要是找不到老婆,就看看附近有没有得了绝症的女人,人家也愁嫁,你也愁娶,反正一个快死的人和一个半死的人,搭伙过日子也挺好的。”
周跃钱嬉笑道:“明哲每天不开口讲话,就是半死的人,找一个快死的人,他们两个人也是挺配对的!”
说完,他们就不约而同地问道:“明哲,找个快要死的女人,给你当老婆,你看怎么样?”
丘明哲放下了冷饭,说道:“我厂里还有事,我还要去加班!”
丘生财骂道:“每次我跟你说到正事,你都要跑。你怎么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再走?现在是发财的路子,你只要找个快死的女人,搞定她,那就能搞定她的家产,我认为就是大你个十几岁和二十岁也不打紧,等她一两年死后,她的家产就能挂在你的名下。”
周跃钱苦口婆心劝道:“明哲,你要听你爸的劝说,找个比你大很多的女人,等那个病女人一死,你就能回归春天了。到那时,爸妈再给你重新找一个货真价实的好女人。”
丘明哲心里一阵冷笑:“重新找一个女人,还不是再找一个病女人,帮你们骗钱!再说,人家病女人哪是家里没有自己的孩子,凭什么要把家产让给你?”
丘生财和周跃钱猛然发现生儿子没能赚回投资,但是儿子结婚却能让他们赚回投资。至于有没有尽到抚养责任并不重要,我给你一口饭吃,当时让你活了下去,你就必须要报恩于我。
他们享受了当时交媾的快感,全然不顾把一个无辜生命带到世上的罪恶感!外人是体会不到儿子成长路上的辛酸,平时的冷暖饥饱只有儿子自己知道。
丘明哲确实是不想待在家里,就去了厂里,哪怕随便找个角落熬一夜。
可是厂里的门卫不让进去,说是全部下班了。
他熬着腹中的饥饿在镇上的街上溜达。深更半夜,镇上的超市都已经关门了。他才想起镇上电影院旁有个小卖部,兴许那里能买到一点吃的东西。
他又再一次感到小时候的饥饿,父母刚开始是打他,后来改变了惩罚措施,就是挨饿,接连让他饿一天一夜。爷爷对他的处罚方式就是打,打完之后就是罚站,站在床边一天一夜,还不允许睡觉,站着站着,他就晕倒了。丘明哲童年就是这样熬过来的,他们都是拿丘明哲当出气筒。
从小,丘明哲就对父母和爷爷没什么感情,当然爷爷已经快死了,丘生财和周跃钱每天都是很晚的时候,弄了一小碗饭给爷爷吃,出门逢人就说,老年人吃不了太多的东西,吃一点点就已经够了。
爷爷有体力的时候,对丘明哲经常就是打,等他年纪大了,自己生活需要人的照顾,就对丘明哲换了讨好巴结的嘴脸,指望丘明哲每天从镇上买两个白面馒头回来,要不然他会被饿死。
丘明哲蜷缩着身子摸向电影院,冬天夜里很冷。几片枯萎落叶在北风的吹动下,洋洋洒洒地落在他的脚下。
他突然想哭,他感到他在世界上就是个多余的人,也从来没有人对他好过。
他希望小卖部还没有关门,要不然,就得又累又饿熬到天亮,想着想着,脚步越来越快,猛然,他在电影院墙外的角落里听见了一个女孩子的哭声。
他走了上去,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呢?不回家吗?”
女孩抽泣道:“妈妈死了,家里穷,大家看不起我家,媒婆就强行到我家说媒,要我爸爸同意这门婚事。”
他问道:“你爸爸不管你吗,他会同意吗?”
女孩擦了擦眼泪:“我爸是瓦匠,没有主见,在媒人半吹半拉的状态下,都有点快答应了。”
他想了想,便提议道:“我先送你回家吧,夜里留在这里不安全。”然后突然问道:“你饿吗?我身上还有5块钱,要是你饿,我就给你买烧饼吃。”
女孩怯懦地抬起头,腼腼腆腆地不敢张望,低声道:“我不想吃。”
刹那间,丘明哲发现这个女孩长得很好看,不觉一笑:“你好漂亮啊,怪不得会有媒人厚着脸皮登门说亲!”
女孩子苦笑:“漂亮能当饭吃吗!你叫什么名字?”
丘明哲撇撇嘴唇道:“丘处机的丘,明天的明,哲学的哲,你呢!”
女孩擦去挂在下巴快结成冰凌的眼泪,轻轻道:“朱楠燕!你随便怎么称呼我,都可以,反正我是无家可归的人。”
丘明哲自己又何尝不是无家可归呢,说道:“我陪你在这里过一夜吧,不要老是固定在一个地方,这里又冷又没有吃的。”
朱楠燕俏皮道:“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故事。一个傻子从北往南走。一个疯子从南往北走。两个人就这样不期而遇,最后都冻饿死在一座破庙里!”
“原来你也看过这个故事,那我们还等什么!”丘明哲笑道:“走吧,这里又冷又饿,说不定我们还能找到吃的,跑步就不冷了。”
两人就这样飞快地奔去了外面。
朱楠燕在路边桑树下跺跺脚,问道:“明哲,我们到天亮,会不会饿死和冻死?”
“傻瓜,我们这里又不是安徒生的童话!”丘明哲宽慰道:“卖火柴小女孩的那个故事你看多了吧!了不得熬到天亮,5块钱够我们一人喝一碗豆浆,还有一人一根油条呢!”
朱楠燕突然赞道:“明哲,你的心地真善良,人真好!”
丘明哲苦笑道:“好有什么用!还不跟你一样同病相怜!”
朱楠燕略一迟疑地问:“你家里怎么了?我被媒人逼得要离家出走!你呢!”
丘明哲满腹苦水地叹息:“我家里让我找个快要死的女人回来,帮他们骗钱!”
“明哲,你看我怎样?”朱楠燕突然扭捏地问:“看了顺眼吗?”
“顺眼呀,挺好呀,”丘明哲随口答道:“长得好看,人又可怜,还跟我一样穷!”
朱楠燕笑道:“既然如此,明哲,你跟我结婚吧!”
“等一等,我们一点都不了解!”丘明哲顿觉好笑问:“就这么快?”
朱楠燕欢喜道:“就冲这5块钱的交情,同情我、可怜我,我值得信任你。”
丘明哲一阵目瞪口呆,半晌才说道:“我总觉得太突然了!”
朱楠燕嫣然一笑:“是太突然了,怪只怪你出现得那么巧!我就这辈子跟定你了!”
两人一清早就去见了朱楠燕的父亲。
她的父亲见了朱楠燕回来,老泪纵横,伸出的手,布满了老茧,都是在工地干活磨出来的。
朱楠燕的奶奶80多岁,还是驼背,听到孙女回来的声音,就从菜地里丢下锄头。
农村人的房子简陋孤兀,自家的田地紧邻着后屋,一出门就能站在自己的地里。
奶奶哭道:“楠燕,那个上门说媒的,已经被奶奶赶跑了!你不要再跑了!我已经对不起你妈妈了,不能再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