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逐渐黑完,梯子也做好了。众人打了火把,逐一爬上漆黑的洞穴。
伯季越往里走越觉得阴冷,洞穴里不似十年前,经过果琼灵猴母子长期居住有动物的温度。现今只有爬虫过境,飞蚊绕壁。游四方贴着墙壁大概往里面走了二十步,火把的光亮似乎弱了,找不到地上的路。他正摸索的往前走着,脚背像是勾到了什么,他抬脚只听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倒地了。
众人听见声音举着火把围过来一看,众人大惊。
尤其是伯季,怎么有副枯骨?
虽然金小和玛啸也是成年人了,特别是金小上过战场,见多了死人,但是在阴森的一处洞穴内,出现了孩童般大小的骨头,却难免心里打怵。
倒是游四方和船夫,年纪大了什么场景没见过,二人正要伸手去拾那骨头却被伯季喊住了:“二位,先等等,让我来看看!”
游四方把火架到墙壁下的夹缝里,跟着俯下身问:“伯季老弟这是什么?怎么还有一副枯骨。”
待伯季走拢,让众人散开些。
他举着火光把骸骨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番分析后得出了结论:“这是一只猴子的尸骨。”又托着头骨看了看牙臼说道:“大概活了十来岁了,是个老年猴,似乎……”
一听是猴子的尸骨,金小和玛啸松了一口气。
船夫觉得无趣,拿出旱烟抽了起来。
“哎呀!伯季老弟,别磨磨叽叽的,有什么发现都告诉我们啊!”
“似乎……这老猴子才死了半年不到。”伯季又抬起猴子的左脚髌,让金小拿出手电照了上去。
金小突然发现了什么,诧异地说:“老猴子的骨头像是被猎枪击中过?”
游四方问:“啊!被枪打死的?不可能吧,这深山老林的。伯季老弟,它到底是怎么死的?”
伯季连忙解释:“对!不错。它的腿是被子弹打中过,不过不是因为枪伤而死的,它是自然老死的,你们看它肋骨中还有食物的残渣。”伯季想了想嘟囔:“难道是它?”
“伯季老弟,是谁啊?该不会和灵猴有关系吧?”
被游四方一问伯季内心更加确定,肯定就是它,果琼的丈夫,被猎人捕去的公猴。
“它怎么在这里?它不应该早就……难道它在洞穴里等了这么些年?”
“伯季老弟,早就怎样啊?”游四方很着急,不明白这年轻人进了洞穴之后为何吞吞吐吐起来。不过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他不再看老猴子的光溜溜的骨头。站起来缓了口气,毕竟老蹲着腿麻。他接过金小手里的背篼,把小灵猴取出来抱在怀里,把背篼反过来放到地下,自己坐了上去。
伯季拿出一张包裹着食物的白布给老猴的尸骨盖上。
他又说:“夜晚了,大家都有点冷了、饿了。金小,你去弄柴上来引燃。等吃点东西后,我再慢慢说给大家听。”
一行五人外加小灵猴,围着火堆烤了馕,又吃了些买的米酒,荒野之中能灯火欣荣、酒足饭饱,也算是其乐融融。
游四方还是对猴子的来历好奇,便追问:“伯季老弟,听你的语气。死掉的老猴子以前是不是和你也有关系啊?还是说它与灵猴有什么关系?”
伯季未没有先讲公猴,而是提起秋得望给他说过的故事,那是关于黄麻子的麻子脸来历:
在他故乡有个脸上长满麻子的人,人称黄麻子,本名叫黄初才。黄初才父母皆在早年间撒手人寰丢下了他,家里穷得叮当响。这黄初才原本也是个俊俏的书生,也十年寒窗苦读四书五经妄想中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可是到了清末废除了科举,至此上升无门,只能整日游手好闲。但因颇有点才气,结识了某员外的女儿,两人素昧平生却一见钟情,当即定了誓言相依到白头。可想讨员外家的千金小姐做老婆,没点钱财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聘礼人家老丈人怎里肯给人。黄初才没办法,为了迎娶心爱的人,只能向镇上的有钱老爷借了些高利贷,又抵了几亩田土,才把他情投意合的女人娶回了家。
二人恩爱有加,黄初才老婆还怀上孩子,却在临盆的时候差点难产死掉,幸好上天发善给她存住了一口气。黄初才为给老婆治病,听信民间偏方需要几副癞蛤蟆皮。
他便到原本抵给财主的田里抓蛤蟆,可遇到暴雨踩垮了几条田坎。东家听说了后,气不打一处来,认定他是来偷偷使坏,不听黄初才辩解,使人将他按在田里毒打了一番。被打晕的黄初才水田里整整泡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他刚生完娃的老婆来寻,才把他一点一点地拉了回去。从此以后黄初才便神经错乱、性情大改、恶病不移,直到英俊的脸长满麻子。
至此以后的黄麻子为生存,抛却了读书的通天之道,反靠打猎为生。老猴子他在大约十年前被他捕了去。可按道理说,这猴子应该不是被他卖了就是害了,但不清楚为何如今它又出现在这里?
众人听罢伯季讲解,纷纷摇头感慨,竟然全都同情起黄麻子来,纷纷叱骂该死的有钱老爷。
伯季却并没有坦白说出有钱的老爷,就是他亲生父亲。
黎伯季知晓的事情经过,小部分是秋得望告诉他的,大部分却是他在福镇的茶馆里道听途说的。知晓了这些事情的黎伯季才偶然悟到,自己家族的风光,全靠吃别人的血肉。所以长大了一些之后,他毅然选择逃离那里,选择去往外地读书,才有后续的一系列故事的发生。
伯季举起火把照在墙面上,受惊的小蜘蛛颤动着腿四处逃散。墙壁上的苔藓覆盖了他当年的壁画,他本想扒开苔藓再去回望许多年前留下的痕迹。或许画应该还存在的,公猴或许就是看了上面的画,才会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或许是它还相信自己的妻儿还会回来吧。
就在伯季伸手去扒动苔藓时,几只蚂蚁跑了出来,从蜘蛛网的缝隙中穿过像是要出去寻找着什么。这一刻伯季不忍心,他若是一再的动手不就是又破坏了昆虫的家吗?他赶紧止住扣往苔藓下的手指,又何必为了虚无的回忆再去伤害无辜呢?
听完伯季关于黄麻子的故事,玛啸也很同情黄麻子的来历。不过他是忍不住问了问伯季:“杀害我父亲的凶手……也是黄麻子吗?”
伯季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又想起他和黄麻子搏斗时的画面,他努力回忆着黄麻子说的话:“当年我在林子里碰到过他,黄麻子自己说的是……是打猎的时候把你父亲当做了野猪……至少他是这样说的。那天……或许雾很大!”不觉间伯季竟然也为黄麻子找了些误杀的理由。
洞穴外面黑暗夜色浓烈的化不开,附近除了连绵不断的瀑布流水声,全是整片寂静。洞穴内的人各怀了心事亦不再言语,晃荡一整天后疲倦感袭地他们不得不躺下休息。
翌日清晨,浓雾覆盖了整个森林大地,风一阵又一阵的扑进洞穴中,冷气吹得燃烧的火堆已经熄灭到毫无热气。早起的黎伯季发觉身体不适,鼻子有些堵塞,脑袋还有些发晕,他用手掌捂着额头一测有些发热,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有些伤风感冒。
他们一行人的任务必须要在今天全部完成——先是帮玛啸找到他父亲的坟墓;接着把小林猴就地安置了,让它回归森林,回归自然,最好能让它回归自己的族群。虽然,这对它来说是一场生与死的挑战;最后他们还需要赶回重川镇,然后各自回到家中。尤其是游四方,他思家的念头越发不可收拾,幸好他家离镇上不足五十里,雇个滑杆小半天就能到。
伯季猜测浓雾还要三个小时才能散去,为了节约一些时间。他们一行等太阳仅仅露出一点点白光,便收拾好行装,摸着雾湿的草丛跟在伯季身后。
十年来,黎伯季虽然没有踏足这片林子,却依旧记得柴夫的坟墓往何处走,毕竟柴夫的工具曾间接地拯救过他,所以对于这些路记忆都像天生的一般刻在了脑海中,等到现在需要时便顺顺利利地指引着他们。
每往前靠近一步,玛啸的心脏就越发高昂地跳动一次,他寻找了父亲十年,下一刻就能遇见他的坟墓了,下一刻就能带他回家了,忐忑、感动、悲愤、自责的情绪都萦绕在他隐隐的泪水中。
艰难行走了大概两刻钟,伯季总觉应该是到了位置,抬头向上看,几颗大树的形状都与十年前很相似,可是周围满是杂草和干枯的落叶,藤蔓也四处交错,人的视线根本看不了太多。
游四方走累了不想再动弹,反倒大屁股坐地下又问道:“伯季老兄,是这里吗?我们怎么没有看到坟头呢?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金小也第一次对自己首长发出质疑:“是啊!首长。这么多年过去了会不会记错了?”
伯季:“不会错的,就是附近,眼前几棵树我都清晰记得。”
跟着的船夫倒是精明,也颇有经验一股断定出:“或许坟头经过多年的雨水冲刷早就平了。”
玛啸也才反应过来:“对呀!坟头要是隔几年不理的话,应该是会平掉了。”玛啸望了望四周心里有了些安慰,此处倒是一处好风水,他希望父亲在泉下安好。“还劳烦大家扒一扒草堆帮我找找吧,感激不尽!”玛啸突然恳求着向大家跪了下来。
游四方是正对着跪下的玛啸,他突然受到了最高的礼遇恳求,连忙扶起玛啸安慰着他。游四方似乎像是安慰自己儿子一般,他的心和身体自然也不累了。
他又先是把小林猴放了出来,也不怕它跑,游四方觉得这里就是最佳的释放它的目的地。
小林猴出了背篼之后也感觉浑身自由,噌地跳上了树枝蹲坐着看着下方的人。游四方见众人拿着木棍开始一寸一寸的探索着坟头,他自己也迈开脚步准备四周找找寻寻。可等他刚往前迈出第一步时,却被石头绊了脚背,差点一个踉跄倒地,好在旁边的金小和玛啸手疾眼快,一左一右的把他扶住了。
被石头一绊,游四方心里骂街,愤怒地俯下身去移开碍事的东西,待他扒开草丛以后却愣住了。游四方眼里出现三块叠在一起的石头,看上去像个墓碑一样矗立在那里,他觉得似曾相识。恍然间游四方思绪回到十年前,回到那只母猴死去后,灵猴在它母亲坟墓前立起的三块石头。游四方的大脑壳呆住了,眼睛睁得大大,嘴里却说着:“原来是这样……伯季老兄这里有块墓碑……”
还在草丛间寻找的伯季一听,赶紧回头一看,游四方脚下扒开的一片草间,果然有着他十年前叠着的三块石头,已经长满了青苔。伯季伸着手指着,眼睛对着玛啸说道:“就是那儿。”说完他就移动着脚步往前走去。
正要等到伯季离拢四五步的时候,他的后方传出梭梭的窜动的声音。声音引起金小的警觉,他把手按在枪套上,随时准备开枪。而后梭梭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在金小感觉大事不妙随即掏出枪,枪还未举起,只见一头浑身黑毛双角獠牙的小野猪冲了出来。
野猪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窜出来的速度比雷电还快,径直向伯季奔去,此时金小还在拉开枪栓上膛。但已经来不及了,伯季记得野猪会惧怕比自己大的动物,便直直地站了起来双手张开使自己看起来更大。千钧一发之际貌似这招起效了,野猪离伯季还有两米时紧急止住了四脚,然后一个转身往草丛中跑去。可是随着野猪跑来的后方还有梭梭的声音,金小以为还有野猪,便举起枪准备对着晃动的杂草开枪。
“砰!”
枪声响起了,吓得在蹲在树上的小灵猴向森林远处跑去了,没在任何人眼里留下身影。太阳出来大概有一段时间,浓雾也散的差不多。
草丛中,晃动没有随着枪声停止,反是猛然窜出一个人影来。
开枪的也并不是金小,而是那陌生的人影。
伯季眼睛看得真真的,那人满脸的胡子黑黢黢的遮盖了一部分麻子点点,手里拿着熟悉的猎枪正冒着热气。这是伯季倒下之前看到的最后的场景,数秒前滚烫的子弹在他腹中激烈转动着,直到穿透他的身体钻进后方的柏树皮中。
伯季径直倒在了游四方怀里。
游四方被吓懵了,不知道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感受到伯季的血液一股又一股的淌在他手里,他怎么也握不住。
持猎枪的人正是黄麻子,他看见自己又一次误杀了人,赶紧丢掉了猎枪双腿瘫软跪在泥地上,脸上苦苦的露出一阵阵癫狂痴笑,好似上天给他开了硕大无比的玩笑。十年前他为了点钱财,疯狂追逐一只野猪误杀了不相干的人,十年后又是为了一点钱财误杀自己仇人的儿子。两次误杀,或许敲定他的凄惨、罪孽的人生落下了帷幕。
金小和玛啸看见有人开枪击中了伯季,连忙合伙将哭得稀里哗啦满脸扭曲地黄麻子绑了起来。
船夫也稍微懂些外伤处理,凑近伯季身旁一看,摇摇头便直白地说:“恐怕不行了。”
游四方按着伯季出血的伤口,试图将每一滴血液按回身体,驱动着心脏继续跳动。瞬间的疼痛刺激了昏迷的伯季,使得他短暂地醒了过来。黎伯季借着最后一口气把自己怀里的信封掏了出来,交给了游四方。又用着虚弱的语气对黄麻子安慰道:“你现在还不醒悟吗!”
他说完便闭上了双眼,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