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春种过后,大西沟川迎来了短暂的农闲时节。
这个时候,走村串乡的民间艺人开始忙活起来。
他们要趁机招揽生意,赚点小钱儿。
在那时的大西沟川,最热闹的要数莲花落子戏了。
唱莲花落子的最佳地点就是龚家大院前的小空场了。
猍歹嚎自然也愿意把唱戏的地儿放在自家门口。
一来显得自己在营子里有威望,二来正好借此机会在门口搭几个棚子,做点小买卖。
人们惊奇地发现,今年的莲花落子戏与往年的不同。
往年都是各个沟沟岔岔营子里的票友纠合在一起,凭的是光着屁股撵猍歹 ——胆大不害臊,就是仗着胆大不害臊,博得人们哈哈一乐,赚点赏钱。
而今年的莲花落子戏戏班里的人生面孔居多。
往年的一出场,大都单底儿、单面儿的,也就四个人,来回串着出场。
而今年的一出场就是双底儿、双面儿,热热闹闹的出来,至少八个人,出场的人一般不重复。
开口唱的第一句也都很专业,一张口就是“唱的是……”而不是往年的“言的是……”
好多老人听了今年这莲花落子戏都说那就是一个好,说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热闹的莲花落子了,真的是大热闹。
大热闹是大热闹,而好多意想不到的事就是从这大热闹开始的。
在人们享受这美好视听盛宴大热闹的时候,好多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大热闹最后竟演变成了血腥灾难。
从四皇上不爱这些热闹。
他认为那是耽误工夫,还不如翻翻医书有点收获。
包逸仙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也不离开从家大院半步。
从素花呢,毕竟是个小孩子,虽然看不懂莲花落子戏,但小空场上有卖红头绳、绿丝线的,还有卖麻花、烧饼的,捎带还有炒毛嗑、黄豆、蚕豆的。
这些,对小孩子们来说,就好比过年了。
她每天早上随侯张氏到龚家大院门前小空场上看热闹,晚上会带回一些头绳、丝线之类花花绿绿的东西。
有时也顺手带几个烧饼给从四皇上和包逸仙。
这天包逸仙正在喂鸡,忽听得大门被敲得急促山响,有人喊:“盎!开门呀!开门呀!从先生,从先生,开门呀!救命啊,快救命呀!”
包逸仙赶紧手扶着大肚子,脚一点一点的,侧侧歪歪地像只企鹅一样走过去开大门。
门一打开,“呼啦——”一下挤进来四五个人,抬着一个喘着粗气,已晕过去的中年人。
大家慌手慌脚把那人抬到小药房旁边的偏房。
从四皇上拿着一本书出来,见这情景,赶紧给病人诊脉。
“唵!?咋了?咋会这样?”从四皇上边诊脉边问,“吃啥玩意了?”
“盎,他吃了黄豆啦!”
“盎,他鼻眼儿里,全都是黄豆!”
“盎,嗓科楼子(嗓子眼儿)里也有黄豆!”
……
大家七嘴八舌吵吵了一阵字,乱说了一通。
从四皇上听明白了,原来这位叫贾通,半截岔人。今天特意赶到下地来看热闹。
他在猍歹嚎的小摊上卖了一袋炒黄豆,边吃着黄豆边看莲花落子戏。
这时一个小丑打扮的“画面儿”(男小丑)正和一个漂亮的坤角 “打里儿”(漂亮女演员)在打情骂俏,表演的楔子剧名叫《黄豆》。
只见那“画面儿”打着七件子唱到:
种黄豆,种黄豆;
种了黄豆出黄豆。
出黄豆,出黄豆;
出了黄豆耪黄豆。
耪黄豆,耪黄豆;
耪了黄豆趟黄豆。
趟黄豆,趟黄豆;
趟了黄豆收黄豆。
收黄豆,收黄豆;
收了黄豆打黄豆。
打黄豆,打黄豆;
打了黄豆炒黄豆。
炒黄豆,炒黄豆;
炒了黄豆吃黄豆。
吃黄豆,吃黄豆;
吃了黄豆……
漂亮的坤角 “打里儿”抛着媚眼问:“黄豆都吃了,还想嘎哈呀?”
小丑 “画面儿”打了一下单板,狠狠地说:“盎,吃了黄豆我拉黄豆!”还朝着坤角 “打里儿”的一撅屁股。
这回答和动作惹得台下观众哈哈一阵大笑。
而这位贾通正抓了一把黄豆放到嘴边,被小丑 “画面儿”逗得一阵大笑。
这一笑不得了,那把黄豆正好吸到鼻眼儿和嗓科楼子里。
这下把他憋得,先是倒气,后来就喘不上气来了,晕了过去。
盎?!鼻眼儿里和嗓科楼子里塞着黄豆呀!
只见从四皇上一手按住贾通的人中,一手在他的脖子和后背上捋了捋,突然双手一用力,只听贾通啊得一声,鼻眼儿里和嗓科楼子里的黄豆就都喷了出来!
贾通长长地喔了一声,一口气喘了出来,睁开了眼睛,倒了一会儿气,歇了一刻钟,自己竟然站了起来,在地上走两圈儿,没事了。
“盎,真是神医呀,神医!”大家不住地夸赞从四皇上。
从这个叫贾通的被黄豆呛晕过去开始,来从家大院看病的人就多了起来。
前石坯的石文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脚腕子崴了,回不了家,找从四皇上要了贴膏药,当时止住了疼痛,急忙往回赶。
大兴永的崔浩和十家子的石殿才叽咯两句(拌嘴)就动了手,结果石殿才的左胳膊被卸了下来了,耷拉着来到从家大院让从四皇上把胳膊安上。
最好笑的是毛家沟的毛老四听着莲花落子不住得笑,结果嘴合不上了,下巴掉了,两边的挂钩脱了位置,找从四皇上给挂上……
这天从四皇上忙活到后半夜,才把所有病人打发走,熄灯睡觉。
第二天日头上了一杆子高,从四皇上才睡醒。
他正穿衣服打算起身下地,就听见侯张氏在窗前唠叨:“盎,今个儿人也忒多了,人山人海的,呜嚷呜嚷的。自打在下地这嘎达住,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大阵势。猍歹嚎说有一两千人,我感觉人过万了,全是人脑袋,人海了去了(多的是)。”
她领着从素花跑回来,进门遇到包逸仙在喂鸡。
包逸仙问:“盎,那你们咋不看了,回来嘎哈呀?”
“盎,小嫂子呀,这么多人呀,我眼晕呀!我怕一个失手,把素花丢了,一个女孩子家家,这可不得了。”
侯张氏帮包逸仙拍打掉后衣襟上的尘土,接着说,“你没去是不知道呀!到处是人,房顶上、墙头上都站满了人。有的人看不到戏呀,就爬树上去看。咱们营子的树上就好像多了许多喜鹊窝,枝枝叉叉上全爬满了人。原来只是在空地上围个圈儿,唱莲花落子的在里面唱,大伙儿在外面看。如今不行了,腾不出空地来。猍歹嚎只能从各家各户借来门板,临时搭了个台子,唱落子的在台子上唱了。”
“唵?人咋这么多,往年也这么热闹吗?”包逸仙问。
“盎,往年呀,那可没这阵势,能有一两百人就不错了。听说呀,今儿个有名角要来。这个莲花落子班社叫莲花上福班,班主叫李子福,手下俩徒弟都有绝活呀。
“那个大师兄叫赛活驴,演起活驴来呀,那就是个像,跟真驴似的。听说这赛活驴学叫驴(公驴)叫唤那可是一绝呀。叫一嗓子呀,营子里的草驴(母驴)都跟着叫个不停,有的草驴耐不住这儿叫声勾引呀,会跑到落子戏这儿,还想上台唱什不闲呢。哈哈哈!”
侯张氏哈哈大笑过后,也顾不得包逸仙红着脸,接着说,“盎,听说呀,为防不测呀,这大师兄一到场,全营子的草驴都的用铁链子拴好了。那二师兄呀叫魏骡子。甭以为他是演骡子的,实际人家不演骡子。他是敲一手好铜锣,赛活驴就是踩着魏骡子的铜锣点儿,学叫驴的各种嘎咕动作(奇怪动作),一惊一乍的,逗得大伙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正说着,从家大院的大门突然被敲得一阵山响,侯张氏赶忙去开大门。
们一打开,又是“呼啦——”一下挤进一群人,吵吵巴火地抬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走进一看这孩子呀,嘴角淌着血,有出气没进气似的。
最奇怪的是,看不见他的脖子,脑袋直接长在两个肩膀子中间。
“哎呀妈呀,盎,这,这咋整的呀?”侯张氏问。
“盎,都他妈的长山吉拉嘎那小子,干的好事!”
“盎,一会儿呀,和大家知会一下,咱小乌梁苏的男人,不能蹽杆子(跑)了呀,咱得先找那长山吉拉嘎的干架去!”一个带头的说。
“盎,都在树上看落子,他妈的那小子也忒缺德了,一脚就给踹下来了!”
“盎,咱饶不了他们,咱把他们的脑袋,都砸腔子里去!”
“唵?别佯风诈冒儿的了!咱,先得给三串子治病呀,眼巴前的,保住他的命要紧呀?”
“靠!就你这尿性,咱家孩子就白栽了?”
……
听着这群人吵吵一阵子,侯张氏明白了。
原来这受伤的是小乌梁苏的,小名叫三串子,孩子个子有点矮,看不到莲花落子戏,就想爬树上去看。
这树上有好多人,他爬上去没啥地方可抓着的,就抓到了头上一个比他大一点儿孩子的脚。
这孩子一见有人抓自己的脚,心里有点膈应(不愿意),顺势踢了一下,没想到就把三串子踢到树下去了。
三串子从树上掉下来,是头先着地的,结果把头栽到脖腔子里去了。
他躺在地上扭动了两下,就起不来了。
树上那孩子一看要出人命了,赶紧趁大家伙慌乱的时候,偷偷蹽杆子了(跑了)。
大家都不知道这孩子叫啥,只听说是长山吉拉嘎来的。
这下小乌梁苏的人不干了,非找长山吉拉嘎的人评理,干架。
长山吉拉嘎的人也不服气呀,凭啥说是往们长山吉拉嘎人干的呀?哪只眼睛看见往们干了呀?
一言不合,结果是两伙人也不看戏了,开始凿起了群架。
台上唱莲花落子文戏,台下干起了武戏。
戏班子的演员一看,懵了,赶紧收拾家伙跑后台去了。
这时,猍歹嚎一看急眼了,这样下去买卖咋做呀?!
他赶紧站到台上喊:“盎,我说呀,各位,各位!都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他这一嗓子还真管用,两伙人也不想真的打,就是各自火上来了,没有来浇水灭火的。
猍歹嚎接着说:“盎,各位!各位啊!我呢,是这营子的甲长!我哥呢,是在县里粮捕府当铺做大掌柜的!咱们这地方不大,但治安是好的!大家老远山西的来到往们下地这嘎达,就是想凑凑热闹,看看莲花落子戏不是?咱,不是来干架的吧?孩子从树上倒栽葱,栽下来了,这可是十万火急的事!我说呀,先赶紧到从四皇上那,扎古扎古去,保命要紧呀,救人要紧呀!你们这干起架来了,不顾那还躺着一个,等你们架干完了,那人恐怕也没气了!鼻儿咕了!赶紧去,营子东头,那个从家大院,去扎古扎古去!”
小乌梁苏人中有几个明事理的,赶紧招呼大家去抬三串子,看还有气,就抬着三串子,哄哄嚷嚷向从家大院去了。
猍歹嚎一看,跳下舞台,来到长山吉拉嘎那群人中,说:“盎,你们还在这楞着嘎哈?还不赶紧蹽(跑)?等人家来找你们算账呀?”
长山吉拉嘎的人一听,也明白啦,哄嚷一下蹽杆子了。
猍歹嚎一看,和莲花落子的演员们打了个手势,招呼:“盎,好了好了,咱们继续唱戏呀!看戏的都老实点,别闹事啊!”
顿时台上又打起了竹板、碎子,唱到:“唱的是……”
从四皇上从小药房里出来,给三串子把把脉,检查一下伤势,连连摇头。
“盎,咋的啦?先生!”
“盎,这孩子还有救吗?”这群人又吵吵起来。
……
“盎,孩子的爹妈来了吗?哪位是家里人?”从四皇上打断大伙的话,高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