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正如赛刁缠预料的那样,整个赤勒川的饥民都聚集到了大西沟川庙岔这个小山沟。
饥饿让一个寂寞的山沟沟顿时热闹起来。
塞罕庙的腊八舍粥会本来就有传统,声名远扬。
人们在这一天会早早地来到庙上,讨碗粥喝,获得一些福报,顺便卖些年货,准备过年。
这腊八舍粥会名义上是舍粥会,其实舍粥会的粥棚只是一个点缀,而多数是一些卖年货的小商小贩。
放眼望去,沿着塞罕庙的庙门向两边延伸过去,有卖粉条的,有卖花炮的,有卖香火的,也有卖十三香的。
最受人们欢迎的大多是那些卖毛嗑的,炒黄豆的。
大家随手买点,边吃边逛,像赶庙会一样,就是图个热热闹闹的氛围。
可今年的舍粥会和往年不一样。
往年光临的大多数是当地的佃户和贫民,当然也有一些有地的财主。
但今年光临的大多数是老远山西(大老远的)赶来的饥民,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
他们对小商小贩的摊点不感兴趣,只朝粥棚的方向涌过去。
越来越多衣不遮体的身影,饥饿的眼神,把往年那腊八舍粥会的温馨、祥和、欢喜、热闹的场面冲淡了,整个庙岔充斥着饥饿和寒冷。
而那呼啸的山风,却如十八层地狱恶鬼的嚎叫声,时时传来。
从家大院在紧靠庙门的位置连续搭了六个粥棚,接下来的是侯家大院的三个粥棚,以及龚家大院的两个粥棚和刁家大院的两个粥棚。
龚家大院的两个粥棚旁边,都放着毛嗑和炒黄豆的摊位。
摊位上的东西不是用来施舍的,而是专门卖给那些看热闹的。
粥棚前是长长的乞粥队伍。
那些手持粗瓷大碗的饥民,面黄肌瘦,两只眼睛紧盯着远方的粥锅。
看见有人从粥锅处领了粥,边走边喝的样子,一些饥民的喉咙就不自觉地动了两下。
长长的队伍两旁,十步远一个人。那是联庄会的会员在维持秩序,避免饥民拥挤,发生疯抢事故。
“佛音寥寥,豆香缠缠;喜鹊催夜,铜锅当风。”在自家粥棚前,看着眼前的景象,从四皇上感慨地自言自语。
“如今佛音犹在,豆香尚存,只是喜鹊已悄然失声,这锅里的腊八粥也无法阻挡那猎猎寒风呀!映入眼帘的竟是这衣衫褴褛,粗碗乞食!”从四皇上毕竟是个读书人,触景生情,不免心情有些悲戚。
“盎,上一边去!这里用不着你们管!”就在这个时候,长长的领粥队伍旁传来了粗暴的吵闹声,“舍粥会是往们联庄会管的事儿,与你们护乡队不着边!”
“唵?!你们联庄会算个啥东西呀!”一个拿着扎枪头子的护乡队员凶巴巴地说,“往们队长说了,护乡队才是正宗的,维持大西沟川治安的!一边歇歇去吧,这里的治安,往们接管了!”
透过吵闹声人们发现,三结巴带着几十个护乡队员来到了庙岔,口口声声说是来维持治安的。
“盎,三结巴,你个混蛋玩意!”猍歹嚎冲着三结巴骂,“这是往们联庄会和庙上商量好的,联庄会会员维持秩序,这里没你啥事,赶紧给我滚犊子(滚蛋)!”
“唵?滚,滚,滚——啥啊滚!护,护,护——乡队,是,是,是——来维持,治,治,治——安的,不,不,不——但不走,你,你,你——们,还,还,还——要给,给,给,给——维持,治,治,治——安费用!不,不,不——多,就,就,就——二百,二,二,二——百斤,小,小,小——米子!”三结巴也不示弱!
猍歹嚎这个气呀,跑过来就给三结巴一脖耳搂:“盎!要啥要?要啥小米子!我叫你要!叫你要!给你个脖耳搂吧!(耳光)”
“唵?!卧,卧,卧——槽!”三结巴被这突然打过来一脖耳搂给干懵了,憋着气,双手紧攥着扎枪头子,想扎猍歹嚎,但比划了一下,又停了下来。
“盎,咋的?管不了你了?!”猍歹嚎看见三结巴的动作,就更生气了,拍拍胸脯说,“这!给你扎!往这扎!扎呀?我眨一下眼,就是瘪犊子(没骨气,骂人话)!是狗娘养的(杂种)!”
三结巴看着赖歹嚎,眼睛冒火,双手紧紧攥着扎枪头子,但始终没敢动手。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喊:“盎!妈,妈,妈——的!给,给,给——我砸!全,全,全——他妈,砸,砸,砸——了!”
三结巴一发话,就见那些护乡队员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大石头,齐大忽(一起)地涌到粥锅前,扔到锅里,把好几口大锅给砸漏了。
有的锅没砸漏,也被掀翻在路旁,熬好的粥在地上流淌。
这一砸不得了,一下子整个庙岔乱了套。
联庄会会员顾不得维持秩序了,和护乡队员撕吧(撕扯)起来。
双方各不相让,有的拽着脖领子,有的拿扎枪头子在对方眼前晃动着示威。
喊叫声、打砸声、哭叫声在整个庙岔响成一片。
一些小商小贩见这情景感觉不妙,赶紧收拾摊位,生怕自己的东西被抢了。
再看那些饥民,叫喊着到砸漏的锅里抢粥吃。
有的人碗被抢碎了,就直接用手抓起粥往嘴里送,转眼间粥锅的粥被哄抢一空。
有的饥民拿起砸碎的铁锅碎片,舔上面的粥嘎巴儿吃。
最可怜的一个小孩子为抢到粥,被其他人踩在脚底下,活活地被踩死。
临死时,这个可怜的孩子手里还抓着连泥带粥的混合物往嘴里送。
“叭——”一声枪响。
呜嗷喊叫(大声喊叫)的三结巴手中的扎枪头子突然飞了。
那扎枪头子被打飞后直接飞向一棵碗口粗的松树,正好扎在松树上。
全沟筒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枪响的方向。
这时大家看到,在头道岔方向的山梁上站着几十个人,为首的正是在津生泰打鬼子的草上飞。
三结巴一见是草上飞,吓得扑腾一声坐在地上。
其他护乡队员一看,哦,那不是老长官嘛,赶快跑吧。
护乡队员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偷偷摸摸地从人群背后向二道岔方向跑。
三结巴一见,心想这帮兔崽子,见着草上飞就忘记我这个队长了,想喊两嗓子,但卡吧咔吧嘴,没喊出来,也赶紧偷摸地随着那些护乡队员向二道岔方向跑去了。
联庄会会员见护乡队的跑了,又重新维持起秩序。
从四皇上让人帮忙把铁锅架好,重新点火煮粥。
猍歹嚎回到自家粥棚,看见两个摊位上的毛嗑、炒黄豆全被哄抢一空,气得忍不住大骂:“盎!这三结巴,越来越没收管了(节制)!等我回去跟你算账!”
草上飞见护乡队的跑了,也不追赶,而是在山坡上找个空场,整顿队形,训练起来。
三十多个人边训练边唱起了歌曲,跟随着歌曲的调调走队形:
“起来!起来!
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
山河碎,家园毁,
爹娘当炮灰。
起来!起来!
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
山河碎,家园毁,
爹娘当炮灰。
留着往们的头颅有何用?
拿起刀枪向前冲!
起来!起来!
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
山河碎,家园毁,
爹娘当炮灰。
留着往们的头颅有何用?
拿起刀枪向前冲!
杀!杀!杀!
杀——!”
一上午草上飞的人都在训练、唱歌。
那些乞粥的饥民喝了粥后,就看他们训练,听他们唱歌。
有个饥民被这歌声打动,竟然流起了眼泪。
快晌午的时候,草上飞的队伍里突然有人打起了快板。
有认识的,知道这打快板的就是当地赫赫有名的评书王——王瞎子。
大家好生奇怪,一个说书的,为啥去当兵了?
只听王瞎子随着快板的节奏唱道:
“鬼子来了闹灾荒,
孩子老婆去逃荒。
天天喝粥强度命,
饿得前心贴后梁。
有粥还算积德日,
喝得肚子咣当当。
老爷施粥能几天?
七天一过见阎王。
要活命,拿起枪。
粮捕府里去算账。
当兵才能有活路,
打死鬼子吃干粮。”
王瞎子一段快板后,三十几个人坐下来休息,一起从背包里拿出干粮吃饭。
“唵?真的吃干粮吃呀!还有豆包,黏豆包!”有人看着他们吃的东西,非常羡慕。
“盎,还有年糕呀!”
“盎!当兵真好呀,有干粮吃!”
“唵?!看见了!还有白面馒头啊!”
……
一些饥民看着草上飞的队伍吃干粮,眼睛冒出了异样的光。
一个女人领着十四五岁的孩子,来到队伍旁,怯怯地问:“盎,我的儿子能当兵吗?求求你们收下他吧,给点吃的,能活命就中!”
王瞎子立马儿上前说:“唵?盎,孩子有点小呀!”
“不当兵就会饿死了!”那女人接着问,“盎,当兵真的能吃干粮吗?”
“没问题呀,打鬼子,吃干粮!”王瞎子说。
“盎,那,我的儿子大,十八了,让他跟你们去吧!”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跑过来说。
“盎,中!中!好,好。”王瞎子说,“你们两个人的孩子,往们都收下了!欢迎两位光荣加入赤勒川义勇军民族支队!到那边登记去吧!领四个馒头。”
一听说当兵还能领馒头,排队领粥的饥民一下子涌向草上飞的队伍。
草上飞的人立马儿维持现场秩序,让适合当兵的青壮年排队,家属可以领四个馒头或者黏豆包。
这一下,庙岔的舍粥会变成了征兵会。
弘道和四个大院商量,让联庄会的会员去帮忙维持秩序,大家欣然同意。
这天晚上,草上飞和王瞎子带着二百多新兵离开了庙岔,消失在苍茫的山峦中。
看着他们离去,在场的人们看见了整个庙岔的天空瞬间变成了红色。
晚霞似乎被火点燃,越烧越旺,幻化成各种形状,映在人们的脸上,有一股温暖的感觉,竟然让他们忘记了腹中的饥饿。
那红色的云彩把塞罕庙的殿宇染红,似乎在庄重地向满沟筒子的人们传递着一种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