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顺山倒嘞……”
吱……吱吱……嘎嘎……嘎……呼嗵……
一棵大红松轰然倒下,重重地砸在雪地上。
腾起的雪雾,瞬间笼罩住了周围的一切。
随后,砸断的树枝,磕掉的树皮,噼里啪啦……散落下来。
山谷里回荡着……山倒嘞……倒嘞……渐远的回音。
林生的嘴里喷出一团浓白的哈气,他那黑红的脸膛,浓重的络腮胡子都挂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雪。
他摘下狗皮帽子,在大腿上摔打了几下。湿漉漉的头发冒着热气。拎起雪地上的羊皮大衣,从兜里掏出了旱烟口袋。
“哎呀!俺的亲娘!这辈子也没想到能放倒这么大一棵树,好家伙……树墩子得有半个土炕大了。”身形瘦小的喜来一边大声嚷嚷着,蹚着没过膝盖的积雪,一边哈腰捡起刚才慌乱中跑掉的狗皮帽子。一屁股坐在新茬的树砟子上。
“快起来!山神爷的桌子你也敢坐?”
一听这话,喜来腾地蹿了起来,“还有这说道儿呢?”
喜来对大山的敬畏是从内心深处生发的,他觉得与大山比,人简直太渺小了,就像一段枯枝,一片落叶,一颗雪粒子……
“刚才树要倒了,你小子跑得比兔子都快,怕啥?”
“俺以前哪见过这阵势……这会儿腿肚子还转筋呢!”
“‘窝集口’往这边都是大林子,山岗后面老林子里树更粗、更高……”
“林生哥,你家是‘窝集口’屯子的,咋起这个名字……是不是赶集有关?”
“那可不是!窝集是满族语,就是大片的像海洋一样森林,‘窝集口’是浸大山的入口。”
“一望无边的大林子,真就是森林的海洋……”
“大山给你的,你记得它的好,不该给你的,你也别惦记。山里一根小草都有灵性,何况多少年才长成的大树啦!”林生吹了吹手里的烟蒂,“去年在山南坡放一棵大紫椴,打柈子了,两个锯手一死一残。都是在山上转悠多少年的老锯手了,都说不应该的事儿。重伤那个人说,祭山那天上香,怎么也点不着火,没招了把香扔窝棚的灶坑里了。他感觉不对劲儿要回家不干了。死的那个非拽着他……放头一棵树就出事儿了。”林生在雪地里按灭了烟蒂。
林生操起插在雪窝子里的大斧子,拍了拍看着他发呆的喜来说,“兄弟,你跟大山还有我,这缘分也都不浅,咱们一道往前走吧!”
喜来直勾勾的看着林生,使劲点了点头。
“你去雪窝子里捡几个松塔去吧!回窝棚,灶坑里烧一烧,可香了。”林生说着话,手里的大斧子,咔……咔……一下一下稳稳地砍在枝桠上,崩起的木头扎子带着清新的松树油子味,飞出去老远。
喜来蹚着雪,来到树冠拍出的大雪坑旁边,哈腰摸了起来。不一会儿,手就冻得生疼了,赶紧把手伸进棉手闷子里。棉手闷子是林生给他的,里面衬着野兔皮,再冷的天,只要把手伸进去,就像插进炕头上热乎乎的被窝里一样,冻疼的手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喜来改成用脚蹚,还是一无所获。
“喜来!往远处走走,那些砸出来的一个个的雪坑里看看。捡起来掂一掂,飘轻就扔了,没有籽了,让灰鼠子和松鸦给造了。”
“好嘞!”
“哈哈!真有啊!林生哥,就是……咋这么多空的呢!”
林生手里的大斧子不停地砍向树枝桠,“这玩意儿这么香,谁还不得吃点。”
“这还有……太好了……拿不过来呀!”
“把裤子脱了,往里装!”
“逗俺玩?全是些胶油子弄裤子上怎么洗?”
“行了,捡几个回去解解馋就算了。大山里好玩意儿有得是,用不上多久你就吃够了。”
喜来怀里抱着十几个硕大的松塔,扔在了树墩子旁边,拎起大斧子,上了树干,学着林生的样子砍枝桠。
“喜来,你也想照量照量?看着点,两只脚一定踩牢靠了。手攥住斧把,瞅准了枝桠,从腰发力,带动肩膀,抡起斧子。第一下斧子要放坡一点,第二下反着错开茬口,蹬开茬子,几下就砍下来了,你试试吧!”
“俺可是木匠出身,手里的斧子可有准头啦!”喜来说着话抡起了大斧子,脚底一滑,蹬掉了一块老树皮,一头攮了下去。
林生赶紧从树干上跳下来,拽住喜来胡乱蹬哒的小腿,一把将他从雪窝子里拽了出来。
只见喜来满头、满脸,还有脖子里都灌满了雪。喜来抹了几把脸,睁开眼睛。伸手从雪窝子里掏出狗皮帽子,摔打了几下,扣在脑袋上。又窜到树干上,抡起了大斧子,没想到脚下的枝桠一颤,又踩秃噜了,扑通一声,四仰八叉跌倒在雪窝子里。
“咋的了?关里的木匠到了东北有点水土不服了吧?赶紧把脖子里的雪抠出来,一会儿化了,该遭罪了!”
林生笑着,伸手拉了一把躺在雪窝子里呼呼地喘着粗气的喜来。
“树杈上晃晃悠悠的,这脚踩在哪,就得像钉上去似的,稳稳当当的。要随着枝桠悠荡的劲儿,瞅准了啊!眼到,手到,斧子就到。你要是别着劲儿,非栽跟头不可。磨练磨练就好了。你喘口气,归拢归拢枝桠柴吧!板板正正垛旁边,别妨碍下件子和检尺。”
喜来胡乱地掏了几把脖子里的雪,冰凉的雪水,已经顺着胸脯淌到了肚子上,嘴里嘟囔着,“真他娘的凉快啊……都欺负俺是外地的……”
“六米、红松、一等、九五;再来一个四米、红松、一等、四零;两米、红松、二等、二五……”检尺员雪松记在本子上的数字,就是林生和喜来一天的工钱。
雪松是前年秋天从林校毕业,分到太平沟林场的。刚上山那会儿就认识林生。说来也怪,那么多跑山的,放树的,他就看着林生顺眼。林生也对这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发自内心的关爱,摘些山里的野果给他吃。下套子弄些野兔、野鸡回窝棚,也喊他一起喝点。
“一会儿遛遛套子,整到好东西就喊你!咱们再整点!”林生说着话,打了个冷战。汗水湿透的脊背,让寒风一吹,感觉到冷了。喜来赶紧把枝桠垛上的羊皮大衣披在他身上。
“晚上林场有会,改天吧!”雪松合上本子,把圆珠笔攥在手里,一同插进棉手闷子里。
“等下山了跟我回三道湾认认门。我们屯子可有个好姑娘,给你介绍对象咋样?”雪松一听这话,原本冻得有些微微发红的脸膛,顿时变成了雪地里一窝通红通红的鸡屎条子果。
“别笑话我了……”雪松故意转移话题,看了看收拾枝桠柴的喜来,凑到林生跟前,小声说,“这个就是你救回来的‘盲流子’?没干过这活儿,别人都不和他搭伙,你不跟着背屈吗?”
“这个兄弟不孬,机灵着呢!干啥像啥,再熟悉两天,山里的活儿,啥都难不倒他了。”林生说着话,转过脸冲着喜来喊,“兄弟,收拾收拾咱回去了。”
喜来朝着雪松挥了挥手,打个招呼,雪松点了点头,转身往山下场部方向走去。
林生哈腰捡起大斧子。喜来赶紧跑过来,一把抢过来,将两把大斧子都扛在肩上。林生拎起二人拽大锯,喜来又赶紧接了过来,两端的锯把在胸前一别,背在了身上。没忘了捡了几个大松塔塞进了饭兜子里。
“雪松有文化,林场正式工,你看他的精明劲,当检尺员就是暂时的,今年上秋林场搞森调,他头一回跟着采伐设计,就整得挺明白,到底是上过学,你看着几年以后一定有出息。”蹚着没过膝盖的大雪,林生走在前面,喜来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林生哥,你上过学没?”
“我呀!除了认识自己的名字,剩下的就是斗大的字不认识一土篮子啦!
“俺也没上过学,在老家不学点手艺,光指望那点地就得饿死。不来东北不知道,这里地广人稀,能养活老多人了……就是……太冷了……”说到这个“冷”字的时候,喜来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嘴里的牙都磕出了声响。
“秋收以后上山放一阵子树,出个大力换点实惠的回家过年。你看咱们这旮沓,一猫冬就几个月,干闲着,手爪子也刺挠,不如出来干点活儿。在大山里只要勤快,就饿不着。想过好日子,按着祖辈的老路走肯定白扯。我盘算着种地之前再抬上一阵小杠……”
林生的脚步越来越快,喜来跟在后面气喘吁吁,两条小短腿紧着倒腾也跟不上趟。
冬月里的太阳,懒洋洋地贴着山岗的树冠顶上时隐时现。到了这会儿,已经溜到了西山后头睡大觉去了。林子里渐渐的暗了下来。
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压抑的感觉袭上心头,就像一张漫无边际的幔帐蒙在头上,越压越低,喜来觉得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林生哥……慢点……”
大林子里,密密实实的树木底下,越来越昏暗,不好分辨方向。
喜来知道这不是回窝棚的路,“林生哥!这是去哪?俺记着顺着沟塘子一直往下走吗?你咋往山岗上坡走了呢?”
“你在这等着吧!”林生扔下一句话,很快就翻过小山岗,不见了踪影。
喜来心里发毛,脚步凌乱起来。林生生长在这里,熟悉这里的一切。那条回窝棚的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喜来越是担心,越是紧张,走得越急,越是上不来气。
大林子里已经混沌沌,黑乎乎一片了。身后不时还有响动,喜来根本不敢回头,喜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慌乱地跳动着,感觉头顶的那张幔帐越压越低,脖子像什么东西勒着,越来越紧,整个脑袋胀得厉害,两条腿也开始发麻……
扑楞楞……山岗那边,突然飞起了几个活物。把喜来吓得一屁股坐在了雪窝子里。
喜来想要爬起来,饭兜子里的松塔也滚落出来,他也顾不上了,“俺……走不动了……”
喜来大口喘着气,他的肚子咕噜噜的叫个不停,插在雪窝子里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实在抬不动了。
四周黑乎乎的一片,喜来赶紧闭上眼睛,好多金星星在眼前晃来晃去。
哼唬……哼唬……
嘎嘎嘎……嘎嘎嘎嘎……
咔嚓……咔嚓……
哼唬……哼唬……
咔吧……
伴着呼呼的风声,喜来觉得后背往外冒着凉气,顺着脊梁,一直冲到后脑勺子。
“林生哥……林生哥!”他死死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带着哭腔的大声喊着。
在这个大山里,他对林生的依赖,就像小时候对娘的那种依赖,没有娘他活不了。在大山里,他觉得自己那么渺小,连一段枯枝、一枚败叶或者一片雪花都不如。没有林生他根本活不下去。
躺在雪窝子里的他。不再是那个号称走南闯北的喜来了。被汗水浸湿的棉裤和棉袄很快就冻成了硬邦邦的一坨,挨在他的大腿和后背上,就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刺进他的肌肤,而且一个劲儿的往肉和骨头里扎。
一个人在大山里,尤其是寒冷的黑夜即将来临的时候。喜来被重复的场景吓破了胆。就在几天前,他绝望地躺在雪窝子里,渐渐失去了知觉。
“林生哥!”喜来撕心裂肺的呼喊着。山谷里的回音,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林生哥……生哥……哥……哥……”
在山东老家的那片天地,他也曾经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如今在这东北的大山里,他原有的那些倔强,早就被寒风吹得没有了踪迹。
喜来的脑海里的那一幕场景又出现在眼前,娘和媳妇站在家门口,向他招手……还有他刚会走路的女儿,踉踉跄跄的向他扑过来……喜来放下独轮车,伸出手去抱……就在这时,娘和媳妇,还有他的女儿一晃都不见了。
喜来猛地惊醒了。
他赶紧活动一下身子,冻硬的棉衣,硌得关节生疼。手里的大斧子撑着,奋力的站了起来。他不敢一直躺在雪窝子里,也不敢再往下想曾经的遭遇……衬着野兔皮的棉手闷子也不再温暖了,棉鞋里面的脚渐渐地没有了知觉……眼角一丝丝热流顺着脸颊不断的滴落,没等滑落到腮帮上又变成了一缕缕彻骨的冰凉。
回想起那段濒死的经历,就像胸口横着一棵大树,压得他即将窒息。那一刻,喜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还没准备好,可是他真的就要死了……
林子里已经漆黑一片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还是拼尽全力瞪大眼睛。更不敢再躺在这该死的雪窝子里。
“喜来!喜来!往回走了!”林生终于回来了,手里拎着黑乎乎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
喜来抹了一把脸,扑过去,拽住林生的胳膊,紧紧地抓着,再也不想松开了。
山脚下的窝棚,亮着马灯,从木刻楞的缝隙里透出几丝哈气和微弱的光。但是,在喜来的眼里已经足够亮了。拽着林生强壮有力的胳膊,喜来的心里踏实多了。
窝棚是贴着山根抠出来的,外面原木刻起来,里外糊了厚厚的,掺着羊胡子草段的黄泥。窝棚的门一打开,马灯的光那么刺眼。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喜来冻透了的脸颊,瞬间就像刀割一样的疼。
“赶紧搁凉水洗洗脸,再泡泡脚,咋这么晚呢?他俩都吃完了……咳咳……”老姜头一边咳嗽着,一边舀了一瓢凉水倒进洗脸盆里。
喜来把手放进冰冷的水里,麻木的手指一会儿就从里往外发热了。捧起凉水抹了几把脸,脸上的刺痛也缓解了。在灶坑旁边烤了烤冻成了硬壳的棉鞋,才勉强脱下来,赶紧把两只脚放进凉水里,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搓一搓,揉了又揉,冻得发白了的脚丫子渐渐地红润了。喜来已经开始迷信这冰冷又神奇凉水了。
前几天,林生把他背回来,已经失去知觉了。老姜头和林生把他往水缸里一扔,顿时就清醒了。一顿搓揉,又灌了半碗酒,算是救了他一条命。
“哪天弄点冬青回来,熬点水,泡泡手脚冻疮。”林生坐在炕沿上脱去冻硬了的棉鞋,指着地上的两只大野兔,“老姜叔,有空把皮扒了。这个时候的兔子皮厚实,缝棉手闷子里,缝棉裤的波罗盖儿上,老暖和了。”
喜来的眼睛缓出了一层蒙,使劲揉了揉,回身看看炕里,大头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旁边的拴柱子睁开惺忪的眼睛,“回来了,林生哥!咋这么晚呢!”
“溜溜套子,让野猪给挑哪都是,找回来,又重下的。”林生咧着嘴,也把两只脚放进凉水盆里。
这时,老姜头把桌子放在锅台旁边,挪过来两个木头墩。从锅里盛出了一盆冻豆腐炖萝卜片,抠下来几个贴在锅边的烫面大饼子。窝棚的角落里拽出酒桶,倒进洋铁壶里,放在灶坑门口。墙上挂着的红辣椒,揪下来几个,灶坑里扒拉出些火炭,烤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随着红辣椒开始冒烟,老姜头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真他妈呛得慌……老姜头真是见人下菜碟,林生回来这家伙给你忙活的,又是烤辣椒,又烫酒!”大头打着哈欠,翻动着金鱼眼,翻身坐了起来,伸手捡起炕上的一块白石头,“老姜头,这玩意儿给我吧!”
“搁哪!别动……”老姜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起身走到炕边,一把夺了回来。看了一眼断了的皮绳,重新系上一个疙瘩拴在了腰带上。
“不给拉倒,破玩意儿,还当宝啦!”大头看着灶坑边的洋铁壶,使劲儿抽着鼻子闻了闻,吧嗒着嘴,咽着口水。
老姜头把烤得喷香的红辣椒在菜盆上搓碎了,又从锅里舀了几勺子热汤,浇在上面。
“林生快趁热乎吃吧!”
“好嘞!”林生在棉袄的衣襟上蹭了几下手。拍了拍喜来的肩膀,“喝点!”
回过头喊了一声,“大头你也过来整点吧!”
“老是喝你的酒不好意思了!”大头猫着腰赶紧凑了过来,他就等林生说这句话呢!
“来!老姜叔,再拿两个碗,你也喝点,完了你把这个兔子收拾了,明天炖上。以后我不回来,酒就在那放着,你们就直接拎出来喝呗!累了一天了,喝点解乏。”
“你们先喝着,我先把兔子扒了,灶坑火炭这么旺,把兔子烤上,加个菜……”
“哎呀!那好哇!我也帮忙……”原本躺在被窝里的拴柱子,腾一下窜了起来,就听咣当一声,脑袋撞在了窝棚顶的木头杆子上了。这一声闷响,窝棚里的人都能听到。
“真是使上劲了,撞得这个实成,别把窝棚弄塌了……哈哈……”大头笑出了声。再看拴柱子两只手捂着脑瓜子,皱着眉头,呲着牙、咧着嘴,一个劲的直喊疼!
小半碗酒下肚,大头摇晃着大脑袋斜着眼睛看着喜来,“你他妈大冬天的跑东北干啥来了。还往这大林子里钻,差点冻死你……”大头又猛灌了一口。
“慢点喝!酒有得是,喝没了我让拉木头的车再捎一桶。”林生放下酒碗,夹了一块冻豆腐,塞进嘴里,汤汁顺着嘴角淌出来,挂在了络腮胡子上,伸手抹了一把。
喜来直勾勾地看着桌子,端起酒碗咕咚灌了一口,一股热流从嗓子眼一直火辣辣的烧到了胃里,打个转,这股热流又要往上翻腾。他赶紧夹了一快萝卜片,嚼了几下,一伸脖咽了下去。
再看老姜头手里的小刀,割开野兔脑壳的皮,又挑开了四梢。让拴柱子拽住兔头,他薅着兔皮一扯,秃噜一下剥了个溜光。在尾巴根那里割一刀,兔子皮就整个剥了下来。从肋巴扇子那里插进去手往下一拽,一串子内脏就拎在手里。再一转眼,白条野兔已经穿在木头棍子上。灶坑里通红的火炭扒拉出来,分成两堆。串着两只野兔的木棍一头搭锅台,另一头交给拴柱子的手上了。
“勤翻着,别烤糊了……咳咳咳……”老姜头嘱咐着拴柱子,拎着兔子皮出了窝棚。
漆黑的夜里,山里的小风就像一把把尖锐的小刀,踅摸着露肉的地方就往里扎。老姜头哈下腰,抓起雪块,塞进了兔皮筒里,直到撑得鼓鼓囊囊的才停下手,翘着脚挂在了窝棚的卡杈上。
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老姜头回头朝窝棚门看了看。冻得有些麻木的一个劲儿发抖的手伸进怀里,摸索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捏出一点什么,迅速地扔进了嘴里,一伸脖咽了下去。转身回到了窝棚。
通红的火炭旁边,野兔冒着油,滴落在火炭上,随着滋滋啦啦的声音,香味灌满了窝棚里的每一个角落。拴柱子不停地倒换着手,嘴里嘟囔着,“兔子没烤咋样,我的手都快烤熟了……”
老姜头从盐罐子里抓了一把盐粒子放在紫椴的大菜墩上,操起菜刀,咯嘣嘣,捻了几下,盐面划拉到碗里。拎起菜刀,在烤得金黄色的野兔上划着口子,每一刀下去,都会有血水子流下来,滴落在火炭上,滋滋啦啦的声响此起彼伏,随着腾起的烟气,喷香的味道也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老姜头这会儿不咳嗽了,手也不那么抖了,觉得浑身都来了精神。抓起大碗里的盐面,撒在冒着油的野兔身上。
“啥时候能熟啊……”拴柱子脸烘得通红,两只手烤得生疼,不住地吞咽着,流到嘴边,又收回去的哈喇子。
“桌子腾出个地方……”老姜头把烤熟的野兔刚放在桌子上,拴柱子一把薅住了一只后腿,“哎呀!这个烫手……呼呼……”拴柱子嘴里嚷嚷着,也没松手,一使劲撕下来半只野兔肉,跑到一边啃了起来,“嘶……呼……真香……好吃……”
“来吧!老姜叔,忙活儿半天了,整两口……”
“整两口……就整两口……”老姜头挨着林生坐在木头墩上,林生给他倒酒,他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好了、好了!就这些吧!可不比当年了,就拴柱子那个岁数,我一个人急眼了都能整这半洋铁壶……”
“别他妈吹了,这半壶得他妈有三、四斤,你……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吹牛的让人打死多少啦!后沟都埋不下了,怎么把你给剩下了……”大头手里的酒碗,摇晃着往外撒着酒,一时都找不到自己的嘴了。
“你说谁呢?”老姜头刚端起来的酒碗又重重的一墩,溅了一桌酒。
“就说你呢!咋的……吃闲饭的老东西,我看早就你就不顺眼了。”大头翻着金鱼眼,肿眼皮这会儿臌胀得更邪乎了。剜了一眼怒气冲冲的老姜头,又斜着眼睛瞅瞅他铺盖卷旁,墙上挂着的双筒猎枪。
“我天天做饭,这是喂狗肚子里去了,你说我吃闲饭。你他妈的,是个什么狗卵子,偷鸡摸狗不干人事儿的东西,缺德缺到家了,生两个孩子都他妈傻子,还有脸说我呢?狗仗人势的东西,不就有个狗日的干爹吗?我老姜混了这些年,连屯子里的狗我都服气,就他妈不屌他这个阴损的叛徒,王八犊子,一个个的算个什么山货。都他妈是吃人饭,不拉人屎……瞅你那破枪干哈,能咋的!我杀过的人多了,操你妈,不差你这个好吃懒做,尽占小便宜的窝囊废。”平日里不怎么吱声的老姜头越说越激动,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别看他病病殃殃的,真急眼一蹦多老高。
“你个老绝户头,瞎叫唤啥!你能有多大章程,背后骂我干爹,说我们坏话,还跟我叫号!你等着非归楞你不可。没有我干爹跟林场打招呼你们能干上这活儿吗?都是他妈借我光了,嫌我懒,我就在这躺着林场也得给我开份工钱。场长都是我干爹当年抗联的手下,咋的不服啊?我喝林生的酒,也没喝你的,我真是惯得你!”大头嘴里喷着吐沫星子,咧咧吧吧,撸着胳膊,挽着袖子,打着晃也要站了起来。
“行了!”林生嚎唠喊一嗓子,一把按住大头的肩膀,“大头,你给我闭嘴,急眼我可不惯着你!消停坐下!”看着林生瞪着大眼珠子,大头当时就像一堆燃烧的大火,哗啦一下被泼了一盆凉水,愣在那里,嘴里小声嘟囔着,“拿我当山炮呢?”又看了看林生,原本瞪得老大的金鱼泡子眼,慢慢地闭上了。
“啥大不了的?天天在一起搭伙计,屁大点事儿,都能掐起来?”林生看了看老姜头还列着架子。喜来赶紧拉着老姜头的胳膊,拍着他的后背,让他坐下。
拴柱子这工夫,吃完了半只野兔,看看桌子上还剩一个兔子头,一把抓起来跑回炕里,一边啃着,一边看着热闹。
“就碗里这些酒了,都别再倒了,干了睡觉,谁要是再没事找事,多说一句话,我绝不惯着。”林生说完,一仰脖碗里的酒干了,瞪着眼睛,“大头,以后再喝点酒这熊样,给我远点删着。”
老姜头干了碗里的酒,把碗往桌子上一扔,戴上狗皮帽子开门出去了。
大头摇了摇大脑袋,晃晃悠悠差点没撞到锅台边的木头柱子。林生薅着他的后脖领子,再看大头的金鱼眼猛地瞪了起来,回头一看是林生,金鱼眼顿时眯成了一条缝。整个人也跟面条一样,站不成个了,冲着林生嘿嘿嘿……一个劲儿傻笑着。林生把大头拽到炕边,顺势一推,他一头攮在炕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喜来拎着林生的棉裤、棉袄平铺在炕头上,又把湿透了的棉靰鞡鞋,底朝上扣在最热乎的地方。
咣当一声,窝棚门打开了,外面的寒风一下子灌了进来。老姜头抱着一些大块的柴火柈子回来了,哗啦……扔在了灶坑门前。老姜头回身关上门,蹲下身子,把柴火柈子一块一块的往灶坑里塞,然后用一块石板挡在了灶坑门口。
“别跟他一样的,老姜叔!早点睡吧!”林生把旱烟口袋递给了他。
“哼!狗揍的……”老姜头卷上一根旱烟,到灶坑边扒拉一个火炭。把旱烟按在上面,过了一会儿,叼在嘴上使劲吸了几口,烟雾从他的鼻孔和嘴巴喷出来。原本藏在耷拉着的眼皮缝隙里,闪着亮光的眼睛,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2
咳咳咳……咳咳……咳……啊……呸……这一大早上,老姜头憋在嗓子里的那口浓痰终于吐了出来。
窝棚门一开,刺骨的寒风直接灌进了被窝。喜来赶紧用被子蒙上了头。林生关上门,躺在自己的行李卷上,“白扯了,风太大了。”
“再躺会儿吧!树今天是放不了啦!”斜倚在被乎卷上的老姜头闭着眼睛,刚才咳嗽胀红的脸,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也渐渐地平复下来,微微发抖的手搓揉着腰里的白石头。
“老姜叔,你腰上的那是什么石头,玉的?还是什么玩意儿?”老姜头闲着没事儿就摆弄这块溜光的白石子,除了发呆,就是长长的叹息。
“……长白石……大山里河沟边捡的……我得起来干点活儿了。”说着话老姜头下了炕。
不一会儿,就听见了呲呲……的伐锯声。
喜来一骨碌爬了起来,“俺也学学!”他抓起炕头上的棉袄披在身上,感觉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喜来怕冷,那种要人命的恐惧,在心里扎了根的,想要拔出来,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老姜头看了一眼凑到跟前的喜来,“这手要稳,往一个方向使劲,锉刀不能摇晃,决不能反复拉锯一样。看明白了吗!”老姜头一边跟喜来讲,一边手里演示着。
拴柱子这会儿也凑了过来,伸手要抓老姜头手里的锉刀。老姜头照着他手背就是一巴掌,“嘚瑟啥!没等会走,就想跑……”拴柱子抽回手,挠着头,又钻进了被窝里。
“俺伐过锯……使唤锉刀也都懂点,就是放大树的锯料不会掰。”
“伐锯不是着急的活儿,有耐心慢慢看门道。这大锯要是伐毁了,不是锯值多少钱的事儿,耽误放树,林生可就急眼了。在这大山里放树,就像打仗似的,这锯就相当于是上战场的枪,到了真章,拉不开大栓,可不是讲讲笑话就算了的事儿啦!这大锯前几天刚伐过,我再挨排描一遍尖就行。”
林生拍了拍喜来的肩膀,“喜来没放过大树,我看上手还挺快,应该有些底子。好好学学伐锯,看看跟你们关里木匠一样不?”
“现在窝棚里就剩咱几个了,要不是林生带着你也跟着挣点钱,也该回家准备过年了。我孤老杆子一个人在哪都一样!那些没出息的熊玩意儿,干点活,遭点罪也靠不住牌,嘴里说想孩子,着急回家搂媳妇,一个个都撩杆子了……”
“我可没跑吧!”拴柱子从被窝里露出了头,爬起来穿上了衣服。
“哈哈……拴柱子是好孩子,就是命苦。林生带着他出来也是照顾他,娘死的早,他爹老实巴交……”说到这儿,老姜头回头看看炕里,压低的声音,“姐姐嫁给那个山货,一天尽挨打受气了……”老姜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放下手里的锉刀,抓起旁边的料掰子,看看喜来,“你瞅好了,这三分伐锯,七分掰料。左中右的叫‘一定两开齿’掰成大锯路,咱们这个二人拽大锯,放鲜木头就得这么掰料。还有一个左中中右叫‘两定两开齿’,掰成中锯路,知道干啥用的吗?”
拴柱子凑到跟前,盯着老姜头,摇了摇脑袋。
“那是顺锯的锯料,破板子用的……”喜来接上了茬,“老姜叔,左右掰,‘对开齿儿’小锯路,就是‘咬肩锯’,木匠做精细活儿,截榫头,锯肩用的,对不对?俺经常用顺锯和咬肩锯,放大树的锯料俺还是头一回见到。刚开始看着这样的锯料心里还纳闷能行吗?没想到锯一搭上大树,一拽,噌噌往里走道,真刹茬,锯末子呼呼往外冒。惦记着跟老姜叔好好请教一下呢!”
老姜头抬起头看了一眼喜来,“你这一唠嗑也挺在行的,我这就是年头多手熟了,伐大锯是粗拉活儿,有底子,看几遍就会了。”说完低着头继续掰锯料了。
大头嘴里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把被子使劲一拽蒙上了脑袋。
“一会儿去山后头转转,谁愿意去,就麻溜起来吃饭吧!”林生包上脚布子,穿上炕得暖呼呼的棉靰鞡鞋。
大头打着哈欠,抻着懒腰,金鱼炮子眼还没有睁利索,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双筒猎枪,子弹包里扯出一块油渍麻花的破布,胡乱地擦了起来,然后嘎巴嘎巴的反复按着枪机,扣着扳机。
拴柱子剜了他一眼,小声嘟囔着“一大清早就摆弄破枪……”
“破枪!嘿嘿!我干爹是抗联的头儿,那时候经常和老毛子打交道,这是那边一个大官给的,小孩崽子不懂就别睁着尿尿的眼睛胡说八道了。”大头嘴里嘟囔着,洋洋得意地摇晃着大脑袋。
听到这儿,老姜头掰锯料的手停了下来,歪着头看了一眼大头,牙咬得咯吱吱响。
大头就着咸菜条,大嘴嘛哈吃了两个大饼子,一碗冻豆腐汤下肚。打着饱嗝,扛着猎枪,踹开窝棚门,大摇大摆地走了。
“喜来和拴柱子也吃完了吧?帮着收拾一下桌子,老姜叔咱们走啊!进老林子,还得是咱们老姜叔带头……”林生从牛皮鞘里拔出一把尖刀,用大拇指试了试刀锋,有插进刀鞘里,别在腰间。翻毛皮兜子里塞进去几个大饼子。操起门后的一把扎枪出了窝棚。
这个地窨子和木刻楞相结合的窝棚是老姜头选的窝儿,向阳的山根,破了土皮,都是铁板沙,往里面抠进去四、五米,抠出一个个窝子,大碗粗细的原木穿进去,再用木卡杈顶起来。原木砍出茬口刻起来,围成三面墙,又在里外糊上掺了羊胡子草段的黄泥巴。
这里窝风向阳,寒风顺着山谷灌进来,都被挡在一侧的岗腿子那边了。
窝棚的前面是一片漫川,即使大冬天的太阳从山岗露一点头,阳光就照在窝棚上。
距离窝棚十几米还有个暖泉子,大冬天也不上冻。要不取水做饭就得刨冰化雪了。冰雪的水干净不干净大山里的人不在乎,只是吃冰雪融化的水时间长了,会得一种大粗脖的毛病。
大伙儿都说老姜头不愧是老跑山的,选的地方确实挺好。
在窝棚前,只是听见呼呼的风声,看着远处的大树被吹得东倒西歪。翻过岗腿子,就感觉到寒风的劲头,吹得人站不稳脚跟。迎着风,灌得根本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睛。
飘散的清雪,被卷得不着消停。顺着漫岗飘过来,打在脸上,就像钢针刺的一样生疼。
山坡上的大树被风摇晃得前仰后合,树梢发出尖锐的噪音。树枝相互撞击着,不时传来咔吧……咔吧……树枝断裂的声音。
这样的大风天,林场也让放树,锯断的大树,被大风晃得不一定往哪里倒了。想要命的伐木人也不会去冒那个险的。
先出来好一会儿的大头并没有走多远,倚在漫岗的大树后面,不时地抬起头瞄一眼窝棚这边的动静。
老姜头、喜来还有拴柱子跟着林生,顺着窝棚后面山坡向山顶走去,坡很陡,雪很薄,有些地方踢一脚就露出了藏在下面的树叶和草根。山上吃草的牲口也不傻,这里能找到吃的,它们一清二楚。不过这样的大风天,它们都跑到背阴坡去背风去了。
翻过这条岗梁,雪都齐腰深。
“这一片白扯!没有新踪,成天放大树都给吓跑了。咱们得往老林子那边走走……”老姜头喘着粗气,呼吸之间嗓子里发出拉风匣子似的杂音。
“走!过岗去老林子里看看。”林生挥了一下手,他满脸的络腮胡子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好嘞!”
“剋……剋就完了!去老林子,谁怕谁呀!”大头吆喝着,也跟了上来。
喜来看看山后面一望无边黑压压的树冠,被大风推来揉去,就像大海的波涛此起彼伏。心里想,这真是森林的海洋……
从岗梁下来,林生走在最前面,大头紧跟在他身后,背阴坡的雪很深。别看老姜头平日里齁喽气喘的,一旦进了大山深处,他原本耷拉的眼皮挑了起来,眼珠子也瞪得溜圆,精神头一下子就上来了。
到半山腰,虽然树冠还在随着风摇晃着,明显觉得林子底下风小多了。山这边是人迹罕至的老林子,没有采伐过。越往山下沟塘子走,树与树之间的空隙越紧密了。
林生蹚着大雪奋力地开着道,嘴里喷出来的哈气,在狗皮帽子和络腮胡子上挂满了一个个小冰溜子。大头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猎枪端在手上,猫着腰四下踅摸着。
喜来和拴柱子跟头把式的紧紧跟在后面。
“林生,这有不少冻蘑……”老姜头自己单独蹚了一趟道,在沟塘子一根大倒木后面大声喊着。
这棵大糠椴木,倒了也有半人高,已经腐烂的树身上,生了一层肉乎乎的冻蘑。
“能吃吗!”喜来呼呼地喘着粗气,第一个冲了过来。
“老好吃了,炒一炒赶上肉香了,我去暖泉子那边瞅瞅……”老姜头转身走了,喜来看了看朽木上密密麻麻的像鱼鳞一样的冻蘑,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着老姜头的背影,他跟着钻进了一片柳毛子塘。
灌木上挂满了晶莹的霜雪,阳光照射着,反着五颜六色耀眼的光。老姜头在前边蒸腾的雾气里时隐时现,喜来恍惚间觉得好像是在梦境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哎呀!娘嘞!咋还有水呢?俺的鞋差点灌了包。”喜来仰着脸四处看着稀奇,没有注意脚下,冰天雪地里竟然还有没上冻的水。
“跟着我,踩羊胡子墩走……”老姜头说着话,往冒着浓重雾气的地方走去,一晃不见了人影。
喜来心里既好奇又担心,这大林子里隐藏着多少不可预测的怪事儿,他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这会儿,冒着雾气的地方,老姜头一下子没了踪影,别是让妖怪抓走了吧?心里发毛,担心老姜头,抬起头看着密密实实的树冠在摇晃着。眼前蒸腾的,弥漫的妖气……腿有些发软,大声喊了起来,“老姜……”
“咋呼啥!”冷不丁在不远处冒出的声音,把喜来吓得一激灵,嘴里发出,啊……一声尖叫。
原来老姜头就蹲在一丛挂满了霜雪的柳毛子后面。哈着腰,手伸进冒着气的水里掏着什么,一把把的黑绿色,扯着黏涎子的泥巴,摔在雪地里,一边嚷嚷着,“这个暖哈可有好玩意儿啦!”
紧接着,几个黑乎乎的东西,被掏出来,扔在雪地里。喜来仔细一看,露出焦黄的肚皮的东西,在雪地上蛄蛹着,翻滚着,蹬跶着腿……
“什么玩意儿?蛙子?不对呀!不像蛙子啊!”喜来撅了一根柳毛条子,捅一捅这些雪地上的怪物。看着一个个金黄的肚皮,在雪地里翻滚着,背上都长满了黑乎乎的疙瘩,喜来脊梁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大母抱子蛤蟆绝对是大山里的珍宝,肚子里的油可是大补,我这咳嗽吃它也好使……咳咳咳……妈的……说着又……咳咳咳……”老姜头连泥带水一个劲地往外掏着,雪地上的怪物越来越多,有几个和喜来的拳头大小相当,扔在了他的脚边,吓得他赶紧往后退。
老姜头一边不住地咳嗽着,呼呼地喘着粗气,使劲搓揉着冻僵的手指,插进怀里焐一焐。过一会儿,又伸进了水里。
“眼看着冒热气还冻手呀!俺试试!”喜来说着话,就凑了过来。
“往后……别过来了……掉进去就遭罪了……咳咳咳咳……咳咳……啊……呸……”一口黄痰吐了出来,喜来赶紧停下了脚步。
气喘吁吁的老姜头直起了腰,使劲甩了几下手,又在棉裤上蹭了蹭,把手插进了怀里,往嘴了塞了点东西,平静了一会儿,回过头说,“刚才你再过来冰壳子就踩塌了,咱俩都掉下去啦!棉鞋湿透了,脚丫子都得冻掉了……咳咳咳……”
“掏干净了吗?俺再豁拢几下?”
“可不能掏绝户了……差不多就得了,留点根,你也记着凡事都不能做绝了。不系死扣,就有活路……”
老姜头撅断了两根柳毛条子,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三两下削了一个尖,留下梢上的几个杈,其他的都收拾光溜了。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怪物,顺着下巴颏扎进去,从嘴里穿出来。在柳毛条子上,那些怪物,还在慢腾腾地蹬着腿。看得喜来咧着嘴,浑身打着激灵,感觉后背上的鸡皮疙瘩掉了一裤兜子。
等两根柳毛条子都穿满了,剩下小一些的,老姜头都划拉划拉又扔回了冒着气的水里。
“还能活了吗?”喜来看着扔进水里肚皮朝上,一动不动的蛤蟆,心想扔回去有啥用了,都冻死了。
“再冻一会儿也能缓过来呀!这玩意儿才抗折腾呢!”
“动了……翻过来啦!活了……活了……”
“没两下子能在大山里活下去吗!这个暖哈赶上干旱、大冷的年头也有冻干巴的时候。这些蛤蟆只要泉眼那里有点稀泥也能冬眠活下来。你拎着,等回去我搁大酱给你炖几个尝尝。我去柳毛子那边看看,好像有一溜什么踪……”老姜头把两串子蛤蟆递给了喜来。
喜来接过来,看着柳毛条子上蛄蛹着、蹬着腿、张着大嘴,啷当着舌头的蛤蟆,心想这玩意儿也能吃,反正他肯定不敢把这样的怪物放进嘴里,想到这儿,喜来一阵阵地恶心起来。
“快去叫林生,狍子刚刚来喝过水,走没多久,应该往山岗那边跑了……”老姜头刚绕过暖哈就开始喊喜来。
喜来转身就往回跑,手里的柳毛条子差点秃噜了,赶紧往下挪了挪手,一下子又碰到了蛤蟆身上,顿时浑身簌簌起来。
等喜来跑到倒木跟前一看,当时就笑得直不起腰了。
原来大头和拴柱子的裤子都脱了下来,树皮扎上了裤腿脚,把装满冻蘑的裤子挂在了脖子上。
“……老姜……叔说……有狍子……”喜来手里的大蛤蟆一下子吸引到了拴柱子,“这大母抱子,有年头了,嘿嘿!这可是好玩意儿!”拴柱子一把抢到手里,一边用手指扒拉着冻僵的蛤蟆,一边嘿嘿笑着。
喜来还在大口喘着粗气,林生已经拎着扎枪一溜烟蹽没影了。
大头原本耷拉着的肿眼皮,瞬间瞪了起来,金鱼眼鼓鼓着。把装满冻蘑的裤子往地上一倒,套上裤子,把斜跨在后背的猎枪操了起来,猫着腰也跑进了柳毛子塘。喜来看了一眼满地的冻蘑,摇了摇头,和拴柱子也跟着跑了过去。
老姜头蹲在雪地上,冲着飞奔而来的林生说,“没走多远,刚拉的粑粑还没冻实成……”看了看大头身后的拴柱子和喜来,“你俩赶紧原路回岗梁……”老姜头的眼睛里面放着光,沉着的指派着,“把冻蘑和蛤蟆捎回去,找个地方放下,留个记号,别找不着了。然后,顺着岗梁往东边走,大声喊叫就行,扯开嗓门,挣命喊。林生咱俩顺着踪,从沟塘子兜过去,把它们往背阴坡雪最厚的地方撵。喜来和拴柱子你俩麻溜点,今天咱们买点力气,晚上给你俩烤狍子肉吃……”老姜头冲着林生一招手,林生把扎枪递了过去。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顺着狍子们蹚出的踪迹往老林子深处跑去。
拴柱子听说晚上烤狍子肉吃,这个动力可不小。喜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兴奋劲儿。按说他自认为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也不算少了,可是东北大山里隐藏着的神秘感,加上心里油然生发的探知欲,还带着对大山的崇敬和畏惧,各种复杂情感的交织,他的心里就像一波又一波涌起的波澜,从脚后跟,一直拱到了脑瓜门子。
拴柱子扛着冻蘑,喜来接过他手上的蛤蟆,一转身就互相较着劲,蹚着厚厚的积雪,向山岗奋力爬去。
大头端着枪,看看老姜头和林生的背影,又回头看看跑远了的喜来和拴柱子,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走,大头!跟上……”林生回头喊了一声愣在原地的大头。
“好嘞!”大头摇晃了一下他的大脑袋,瞪起了金鱼眼,颠颠地跑了起来。
“这老头子,平时你瞅瞅他……病病殃殃的,都是装的……这跑起来……比他妈兔子都快。”大头跑得呼哧带喘也没撵上老姜头,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奋力的追着。
林生顺着脸颊淌下来的汗水,和络腮胡子和狗皮帽子的小冰溜子冻在了一起,一晃脑袋,胡子被扯得生疼。
“快……搭上影了……”顺着老姜头指的方向,远处的山坡上十几只大大小小的黄褐色的狍子正慢悠悠地移动着。
“它们刚喝饱了水……把它们惊起来……”老姜头微驼的背上冒的热气,在棉袄外面形成了厚厚的白霜。
他的喉咙里猛地发出一阵嘶吼,“嗷……嗷嗷……”紧跟在他身后的林生,藏着狗屁帽子里的耳朵像是被锥子扎了一下,这一阵低沉的呼喊,震得他的心都感觉有些颤抖。再看老姜头的动作又加快了一个频率,他后背上的白霜也纷纷落了下来。
吃饱喝足的狍子们,原本悠哉悠哉慢慢走着,准备找个背风的地方歇息一下,打个盹。猛地一惊,一个个抬起头,竖起耳朵,瞪大了眼睛转过身。这就是为啥给它们起外号叫“傻狍子”的原因,突然的响动,它们不会立马做出反应,而是要,愣一会儿神,看个究竟,再琢磨往哪里跑。
就在这时,山岗上突然传来了喜来和拴柱子的喊叫声,“啊嗷……啊哈……嗷嗷……”
再看这群傻狍子,蹄子不停地刨着雪地,瞪大了眼睛,耳朵背向脑后,噗噗打着响鼻。
这时,老姜头和林生已经窜到傻狍子们十几米远了,猛地咋呼起来,“啊嗷……啊嗷……”这些傻狍子总算反应过来,炸了锅一样,四下奔逃起来。
连窜带蹦,一时惊慌失措偏离原来蹚出来的老道,一个个吃饱喝足,圆滚滚的大肚子搪在雪壳子上边,尖细的小腿扎进雪窝子里,干挠腾也动弹不了。
“喜来!拴柱子!快往山下跑,兜住它们……”老姜头一边大声喊着,噗呲……手里的扎枪已经捅进了一只狍子的前胛里了。使劲一拽,又扑向旁边一只……林生手里的刀子也连续捅倒了两只大狍子。
大头呼哧带喘的赶上来,端着枪对准了一只狍子的脑袋,
“别再开枪了……”老姜头的话刚喊出来的同时,呼嗵……呼嗵……两声枪响,被打中的狍子的脑袋顿时被轰哥稀碎。再看那些还活着的狍子被这一声巨响彻底惊醒,掉过头横冲直撞,红了眼的大公狍子朝着老姜头就冲了过来,咣当……把老姜头顶了个跟头,夺路而逃。大头赶紧换上子弹,再端起来枪,呼嗵……枪又响了,狍子们跳着高挣命逃跑,大头端着猎枪,摇摇晃晃的又开了一枪,啥也没打中。
老姜头躺在雪地上,呼呼地喘着气,脸色有些青紫。他剧烈抖动的手伸进怀里,使劲搓揉着胸脯。
“老姜叔没事儿吧!顶哪了?”林生扔下尖刀,赶紧冲过来扶起了老姜头。
老姜头摇摇头,呼呼地喘着气,半天没说出话来,“没事儿……呼……呼……侧身蹭过去,顶的不实成,歇会儿……咳咳……咳……”老姜头又咳嗽了起来。
喜来和拴柱子也从山坡上连滚带爬的扑了过来。拴柱子照着已经死透的狍子身上踹了两脚。
“拽出来,收拾一下,往回走了!”老姜头缓了一会儿,气终于喘匀乎了。
一共撂倒了六只狍子,拖出来摆在那里,顶数大头轰掉了脑袋的个头大。大头洋洋得意地摇晃着大脑袋,靠在大树上颠颠着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嘚瑟好了。
老姜头和林生剖开狍子的肚子扔掉了肠子,割开鼓鼓囊囊的肚子和百叶,倒掉了里面没有完全消化的东西,装满雪搓揉几下,再倒出来,反复几次以后,倒出的雪就干净多了,又把肚子和百叶扎了孔,用树条串起来。
几个人拖着这些狍子,这么大的雪,还是上坡,连拖加拽,歇了好几气儿,总算上了岗梁。
找到冻蘑和两串母抱子蛤蟆。大伙儿已经又冷、又累、又饿了,实在走不动了。找来干树枝,生起火。林生皮兜子里,冻得梆硬的大饼子,在火上烤一烤,成了抢手货。
吃口东西,大伙儿也歇过来了,继续拖着狍子往窝棚走。好在往下坡拽就省劲多了。等回到窝棚,大头瘫坐在门口,摇晃着他的大脑袋,金鱼炮子眼也瞪不起来了,耷拉个眼皮打蔫了。
喜来呼呼地喘着气,觉得眼冒金星,胃里一阵阵地翻腾,扶着窝棚上的木刻楞一个劲干呕着。拴柱子打着晃进了窝棚,一头攮在炕上,再也不想动弹了。
“还没有冻透,赶紧的……冻上一宿再扒皮,就得缓上大半天肉也就不新鲜了。林生咱俩一人一把刀,赶紧收拾了,晚上想啃骨头,吃烤狍子肉的就来帮忙啊!不想吃的就算了……”听老姜头这样一说,拴柱子从炕上爬起来,“我去生火……”
喜来去暖泉子打水,然后往大锅里添上水。
大头摇晃着大脑袋,从地上爬了起来,接过林生剔下来的大块的带着骨头的狍子肉扔到锅里。
拴柱子看着灶坑里的火苗越烧越旺了,冲着门外喊着,“老姜叔,不说要烤着吃吗?火老旺了……”他心里一直没忘了烤肉吃这个茬。
“你别着急,大锅里的肉好了,灶坑的火炭也下来了。你现在去整些顺溜点的树条子回来,去掉多余的枝杈,两头都削出尖……”老姜头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剔着狍子皮。
剥完了皮的狍子,留出晚上吃的,其他的塞进窝棚旁边的空筒子木头里,又塞满了雪,用木头段封上了两端。
老姜头剔下来一大片肋巴扇子上,肥瘦相间的肉,切成长条。
让喜来和拴柱子把肋条肉串在树条子上,从灶坑里扒出些通红的火炭,把肉串一个一个斜着插在火炭外围的地上,另一端搭在灶台上,“拴柱子,看好了,没事就翻个儿,别烤糊了。”说完打开锅盖,翻着花的锅里冒着热气,把摘掉了苦胆的几块狍子肝扔进了锅里,用大勺子撇了撇锅上飘着的沫子。
“林生咱俩去暖泉子那边把狍子百叶和肚子翻了,喜来你跟着打点水,帮着冲洗一下。”老姜头和林生拎着狍子下水,喜来拿着水筲推开窝棚门出去了。
拴柱子蹲在灶坑旁边,看着狍子肉滋滋啦啦冒着油,香味已经灌满了整个窝棚。拴柱子使劲抽着鼻子闻着味,不知不觉哈喇子就淌了出来。揪下来一块,赶紧塞进嘴里,烫得使劲甩着手,嘴里的肉,急忙又吐了出来,烫红的舌头伸出来老长。吐到手里的肉块,呼呼吹了吹,嘴里不住地吞咽着口水,急忙把肉又扔回了嘴里,咝咝哈哈的嚼了起来。“嗯!太香了,就是……缺咸淡!”拿起一个肉串,跑到盐罐子那里,吃一口肉,扔嘴里一个盐粒嚼得咯嘣咯嘣的响,不住地点着头,“香,哈哈!”
一个肉串一转眼就下肚了,等他转过身一看,大头坐在灶坑门口大嘴嘛哈正撸着肉串,烫得咝咝哈哈的,嘴唇子通红,嘴丫子流着油。
“大头你……吃独食儿……你都吃了,我……别人吃啥?”拴柱子一看插在灶坑门口的肉串所剩无几了,他当时就急眼了。
“你他妈……怎么跟你姐夫说话呢?妈的谁吃不是吃?咝……呼……香……”大头摇晃着脑袋,一边数落着拴柱子,也没耽误往嘴里撸着肉串。
大头确实是拴柱子的亲姐夫,但是他从来都没叫过一声姐夫。因为大头从来没拿他姐当人看过,更别提他和他那个瘸爹了。尤其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傻子,他姐隔三差五就挨顿揍。拴柱子心里发狠,等自己能打过他的那一天,非把他揍得哭爹喊娘下跪磕头不可。现在看来,这个愿望一时半会儿是实现不了了。大头还是那么又高又壮,他还是又瘦又小。
看着大头瞪起的眼珠子,只能小声嘟囔着,“王八羔子……”
“咋的!这个大狍子是我打的……”大头两个手里轮换着往嘴里撸着还带着血筋,半生不熟的肉串,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再也顾上搭理拴柱子。
这时候,老姜头和林生端着洗干净的下水回到了窝棚。
“林生哥!我好容易烤点肉,都让他自己搂了,太独了,我这刚尝尝,嚼几粒盐,正齁得慌,一转身,他都给造光了。”拴柱子带着哭腔,小声骂着,“这个王八羔子……”
拴柱子的妈死的早,爹老实巴交的,腿脚也不利索。姐姐挨欺负娘家也没有个人出来撑腰。家里穷的叮当响,林生可怜拴柱子,让他跟着出来干点活儿。没人愿意跟好吃懒做的大头一副架,没招只能让拴柱子和他搭锯。大头出工不出力,拴柱子体格单薄没多大力气,一冬天也没挣几个钱。
拴柱子骂骂咧咧的把手里的盐粒子朝大头那边一扬,往裤子上蹭了蹭手,转身一头攮炕上躺着生闷气去了。
“唉……你妈的……”大头好歹是把嘴里的肉抻着脖子吞了下去,“你他妈想作死咋的?我吃点肉怎么了?可告诉你们,没有我,你们也别想在这干活……还想挣钱呢?跟我干爹说,明年我他妈自己带头来林场干活,绝对不要喜来,那小子啥也不会儿不说,拖后腿的玩意儿?不知根不知底,哪天抽冷子祸害咱们,完了就撂杆子了,上哪找他去……我可提醒你们了,一个盲流子,惯他长毛,还惯他飞呀……整急眼,一个三道湾的人都不带……”大头站了起来,一边用串肉的条子抠着牙,一边伸手去掀锅盖,“嘿嘿……熟没熟……”锅盖缝里喷出的蒸汽呲他手了,扔下锅盖,使劲甩着手,“哎呀……呵……好烫啊!”
“有点人样行不行?”林生瞪着大头,“喜来咋的了?跟着我,拖不着你后腿。将就这几天,眼瞅着过年了,算完账拿到钱就回家了。先回家的还等着咱们捎回去钱过年呢!我给大伙儿带出来,没图你们啥吧!再一天唧唧闹闹的咯叽,我闹心不?”
看着林生来了脾气,大头也打怵了,消停做炕上不吱声了。
大头没出息的样子,林生也是挺生气。想想大头的干爹是乡里干部跟林场打的招呼,给安排的活儿的面子上,也就让他三分,要不早就收拾他了。更何况上山之前干妈和兄弟德才还特意交代过林生,让他照顾照顾大头。其实林生心里挺纳闷,大冬天闲着没事干,在干妈家和兄弟德才念叨想去林场干点活。德才求乡里干部孙绍田帮个忙,林场真就同意让他带着人伐木头了。
就在这时,喜来拎着水筲进了窝棚,看了看地上散落的树条子,“烤肉吃没了,就再烤点,俺看着烤……俺再去弄……”喜来看了林生一眼,马上低下了头,把水倒进缸里。拿起一把镰刀,转身出去了。
刚才他们说的话,喜来在门外应该都听到了。林生心里明白喜来担心被撵走。看着喜来的背影,他心里一阵阵发酸,觉得喜来怪可怜的。
外面天已经黑了,风小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