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涛又收到了椒红一封信,在信中她再次述说她对父兄的担忧之情,文涛做下决定:今天是十五,趁今晚月色明亮,就进老城,以解红妹之忧。他开始收拾东西。王氏是个心细精明之人,她看见儿子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就问:“儿啦,你这是又准备到哪儿去?”文涛一惊,赶忙说:“娘,我——,我去看望同学。”王氏说:“别瞒我了,你是要去口子街里吧?口子街那是什么地方?以前是神仙宫殿,可现在那里是阎王殿,去了,八成是有去无回!你爹是死是活,尚且不知,我怎么也不能放你出去送死。”文涛转脸笑着和母亲商量说:“娘,你大可放心,听说鬼子在老城中心城隍庙那儿,我又不去那里,我只到口子街附近龙潭湾的同学那儿,打听打听就回来,我不会有事的。”王氏说:“那里也不安全,听说鬼子到龙潭湾扫荡过!”文涛眼珠子一转说:“那好吧,我不去那里了,我去桃花湾,看看大姑和红妹去,总可以吧?”三娘笑了,说:“就是去,也要吃了饭再走。”文涛乖顺地答应了,吃饭时,二娘送来两个菜团馍馍给他,他谢了二娘,然后狼吞虎咽地吃饭。王氏随着二娘走出门,顺便把门关上了,文涛就听见门锁咔嗒一声,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放下饭碗去开门,却打不开了,知道娘把门从外面锁上了。他忙大喊:“娘,娘,开门,开门——”王氏坚定地走开了。他着急也没办法,出不去了!他只好躺下睡觉。
捱到次日天亮,文涛醒来,思谋怎么出去。他躺在床上瞪眼巡视房间,惊喜地发现南面墙上有一片阳光在一幅画的背面亮成一团,他过去伸手撕掉画,竟然发现墙上有一个大洞口,洞大得足以能装下他,他索性就钻进去了。进入洞中仔细观察,洞口原来是通向厨房烟囱的,他不假思索地钻进了烟筒里。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身子一半在烟筒里,一半露在外面,看见东方玫瑰色的霞光一片,涂满了东方的天空。院子里只有文娟文丽俩小姐妹正在玩耍,突然间看见烟筒里钻出个灶王爷来,眨动着晶亮的眼睛,简直像夜幕里闪烁的星星,把两小姐妹吓了一跳;文涛咧嘴一笑,露出明亮的牙齿,小姐妹俩一直瞪眼瞅着他,他忙说:“你们看什么,是我!”姐妹俩认出是他,立即爆发出一串咯咯咯的笑声,一直笑弯了腰。文涛也禁不住笑了,露出愈加雪亮的牙齿,愈发逗得小姐妹笑个不停。文涛喊:“快,别笑了,搬条板凳过来,让我下去啊!”文丽迟疑了,她犹豫地说:“哥,娘让我看着你呢,她说不让你出去。”
文涛转向文娟说:“娟妹,三哥出去有急事,你来帮帮三哥!”文娟虽然年龄小,但识大体,胆气豪,有主见,她毫不迟疑地搬了条凳子过来。文丽为难地说:“娘回来不见了三哥,会吵我的!”文娟拍拍胸口说:“不怕,我来挡!”文涛下来,赶紧草草地洗了把脸,背上一个布包,飞身而去,直奔口子街。
未到口子街,就远远地能望见桥头那里设有高高的关卡,还有日本人晃动的身影,估计城门口有日本人把守着,戒备森严。他犹豫了,不敢冒然前去。他转向南望望,前面濉河大堤下面的村庄就是龙潭湾,对了,不如先到朱茵家去,暂避一会,到晚上再伺机进城。想着,他就走向龙潭湾。走到村头,见到几处断壁残垣,显然有火烧过的痕迹。他进村后,边走边打听朱茵的家在哪里。他看见一个安着朱红大门的院落,门前几棵石榴树正绽开火红的花萼,就见朱茵居然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在门外迎接他,见了他就眉开眼笑地说:“早上喜鹊叫,喜事就来到!果然有贵客来,我等你多时了!”文涛感到意外,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的?”朱茵笑着说:“瞧,这封信,是陶椒红刚刚让人捎给我的。她得到你们家里人的消息,说你已经跑出家门。她猜你会去口子街。她在信里说,若你进口子街冒险,她又会为你的安危担心受怕,于是她不主张你进口子街。她还猜,若你进城受阻,可能会来我这里暂避,就带信让我阻止你进城。”文涛笑着说:“她竟然神机妙算呢!”朱茵笑说:“是呀,她在信里交代我说,若你不肯回去,就让我劝你绕道去龙脊山找言富言荣。”文涛说:“就是从这里去龙脊山,并非安全,说不定也会遇到日本人。刚才我在你们村头,看见有火烧的痕迹,鬼子果然进来扫荡了?”朱茵说:“是的,龙潭湾离口子街很近,鬼子来过几次,不过,来的人数不多,是小规模的人马,最近一次来得最多,有十几人,到我们村北头,正在烧杀之时,幸好相山游击队赶来了,打死打伤七八个鬼子,其余的几个仓惶而逃,退回了老城。最近,鬼子没敢出来,却一直盘踞在老城里,作践百姓。”
文涛在朱茵家里一直待到下午,时近傍晚,文涛辞别朱茵要继续进城,朱茵拦住他说:“你千万不要进城啊,不然陶椒红会怪我不拦你了!”文涛笑说:“你们都不用担心,我去看看就回。”朱茵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她说:“对了,你进不了城的,凡是去口子街的,都须持良民证。”她蹙眉说,“你没有良民证,怎么进城呢?”文涛说:“没有,我就想法创造。”说着他迈步走出门,朱茵只好依依不舍地送他到村头。
黄昏时分,文涛辞别了朱茵,毅然决然地走回濉河大桥。当他再次挨近大桥头时,先隐身在路边的树荫下,留心观察,看见城门口站着众多日军,对进城的百姓都一一进行搜身,还要查看良民证。他开始发愁了,到哪里去弄到良民证呢?他还发现,来来往往的百姓中,有的赶着毛驴车,空车出满车进。车里运的是什么呢?此时,从远处来了一个赶着一辆毛驴车的老者,车上载着几口大缸,显得沉甸甸的,缓缓地走到桥头,突然,响起一声剧烈的枪炮声,毛驴受到惊吓,斜刺里狂奔起来,把老头掀到地下,车子撞到桥头栏杆上,“咣”的一声,烂了一口缸,一股清流泼了一地。毛驴又受一次惊吓,奔跑得更狂野了。当它奔至文涛跟前时,说是迟那是快,迅猛不过勇少年,他突然从树丛里飞身出来抓住毛驴的笼头,再用力按住驴头;毛驴失去猛劲,被迫止步。文涛用手轻轻地挠挠毛驴的后耳根,毛驴竟低头安静下来。那老头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赶过来,对文涛千恩万谢。
文涛问:“老人家,缸里装的是什么?”
老人说:“清水呀!”
文涛不解地问:“怎么,为什么要运水,城里难道缺水吗?”
老人骂:“狗日的小鬼子无恶不作,他们进城后,往水井里、河里拉屎、投毒,糟蹋老百姓,把一口口清甜的井水糟蹋得连自己也没法喝了,就强迫老百姓从城外拉水供他们吃用。每天要派三四十辆毛驴车运水。这不,我也要不停地运水。”
“一天要运几趟水?”
老人说:“不论趟。一天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的功夫之外,就要不停地运。一车要四口大缸,哎呀呀,这死驴,把我的缸撞烂一口,可怎么是好?少不得要挨鬼子一顿皮鞭了,弄不好,老命都不保!昨天,魏老头,就是因为少拉一缸水,被鬼子一顿皮鞭抽打,到家就吐血而死啦,唉!”老人愁上眉端。
文涛劝道:“老人家,那就别进城了,到外面躲躲吧。”
老人说:“那哪行?每家人口都登记在册的,我一家老少都攥在鬼子手心里,到晚不登记,一家人都别想活了,除非我先死了,就不要进城了。”
文涛也为老人犯愁,“那怎么办呢?”他问,“水从哪里运来的?”
老人说:“要到前面的龙潭湾打水。”文涛想了想,说:“这么着吧,我跟你一道打水去。”
老人感恩戴德,问文涛从哪里来,进城干什么?文涛慌称:父亲在老城里开酒店,困在城里月余,母亲在家担忧,他想进城探望。
老人说:“进城可不容易,鬼子要搜身,还要良民证的。”
文涛说:“我正是犯愁呢,哪里弄到良民证呢?”
老人说,他叫王行好,如果你能弄个什么证,证明你也姓王就好办了。文涛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正好自己的学生证还在,学生证上的姓名就是王维民。他把学生证出示给老人,老人一拍大腿说:“太好了,小伙子,今天你救了我,我带你进城!”文涛听了喜出望外。
赶到龙潭湾,文涛领老人到朱茵家借一口水缸,然后到村南头打满四缸清水,返回桥头城门口。鬼子认识王行好,一挥手让他进去,可是突然看到车尾处坐个长身少年,“哗”地一下刺刀就顶在了文涛的胸口。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他是谁?”王行好忙说:“他是我孙子,帮我运水的。”
狡猾的鬼子怀疑地问:“有什么凭证,证明他是你孙子,户籍册上有没有?”
王行好说:“户籍上有啊,户籍上的名字是用的小名。他学生证上用的是大名。”文涛不慌不忙地掏出学生证给鬼子验证;鬼子瞟一眼遂抽回刺刀,放他们进城。王行好与文涛暗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进城后,口子街的巨大变化令文涛触目惊心,这里还是那个他曾经熟悉的繁华而热闹、富饶而美好的家乡小城吗?一路上随处可见墙倒屋塌,断垣残壁的凄惨场面跟宿州城一样,街面上充满了肃杀、恐怖的气氛,剩下的百姓犹如羔羊一般,与豺狼相伴,在魔鬼的脚下挣扎,如履薄冰地苟活着。
文涛暂时住进了王行好家里。白天,他帮助王行好运水时,暗暗观察形势。有几条街道上还有卖包子油条烧饼等早点的,也有油盐酱醋茶小店在开门经营着。城隍庙与老城石板街那里,不能挨近,只能远望,远远地就能望见有鬼子身挎明晃晃的刺刀及枪支,堵在街道路口严密地把守着。
文涛借着与王行好聊天之际,打听商会副会长陶明昭的情况。王行好问:“陶会长是你什么人?”
文涛照实说:“他是我姑父!”王行好“哎呀”一声大叫,文涛大惊,问:“怎么了,老伯?”王行好压低声音说:“可不得了啦,你还不知道,原来的商会会长赖长欣,被鬼子一刀捅死了,然后又杀了他一家21口人啊,剩下几个女眷,生拉活拽,抓去当军妓啦。造孽啊,小鬼子!听说,陶会长也被鬼子抓了起来。他家酒店都在石板街街道上,倒是还经营着,但现在都被鬼子把控着。”“啊——!”文涛听后,如闻惊雷。他着急地问:“目前,陶会长怎样?”王行好摇头,说:“目前,不清楚啊。”他又担心地问:“老伯,不瞒您说,原来一直在永久、久久那两个酒店里看店的伙计是我的表哥和我的二哥,他们的现状怎样了?有没有被抓?”王行好摇头说:“这个就不知道了,那里压根就进不去了。”文涛不由得皱起眉头,愁上心头。王行好赶忙安慰道:“孩子,你别愁,我得了机会就着人慢慢替你打听。你只管暂且在我家里多呆几天。”文涛在心里打算起来,今夜一定要潜入石板街去探个究竟。王行好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孩子啊,你可别冒险去老城啊,那里是日军重兵把守之地,中国人进不去,凡是从外面进去的,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啊!”文涛问:“警务所所长陶明耿那边是什么反应?”“他呀,关键时刻成了墙头草,两边倒了,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个时候,他忙着为鬼子当差呢——鬼子想要花姑娘,他就设法提供;鬼子想要钱,他设法给弄来;鬼子想要咱的文化瑰宝,他也设法去寻谋……造孽啊!”啊,文涛听了感到很震惊,说:“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人!”王行好说:“世乱辨忠奸,这个时候啊,他是为了保命,加敛财。”文涛一拳砸在桌子上,表示愤慨,他暗下决心,石板街就是龙潭虎穴,今晚我也一定要闯进去看看。王行好确实是个好人,他怕文涛出去冒险,白天让他陪他运水,晚上就锁上院门,他诚心诚意地说:“孩子,你我相遇算是有缘,你在我这里,我就要负责你的安全。你呀,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日本人是什么?比那虎还凶呢!多英俊的后生啊,我可不舍得放你出去冒那风险,要替你爹妈看好你!哈哈——”文涛笑了谢他,当着他的面躺下睡去,但挨到夜静更深时,趁王行好一家熟睡之际,他还是悄悄地翻过墙头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