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人物
李师傅
去乡里报到上班那天,第一次去食堂吃饭。因为陌生有点怯怯的。很快我发现这完全不必要:自己一碗饭还未吃完,桌上的菜碗竟都见底了。赶忙再去舀来一碗饭,顾不得斯文,把菜碗底的油汤倒进自己碗里凑合吃了。出乎意料的是,我觉得那餐饭好吃极了。
“我们这乡里食堂就只吃这么简单,因为经费少。但不管怎样你自己要吃饱哦!”善眉善眼的乡长说。接着还交待了去哪里买饭票,怎么交到师傅手里的事。
正说着,一位稍矮、微胖,五十多岁的乡下人从灶房出来了,一边用围腰擦那双粗短的手。“这就是我们的李师傅。”有人介绍说。听有人在介绍他,那人笑眯了双眼。这李师傅脸膛微黑,油亮亮的,连贴在头上的几缕头发也泛着与脸膛相同的亮光。李师傅笑时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嘴巴咧开,毫无顾忌地把一排从不曾与牙刷打过交道的老黄牙展现给人。李师傅穿戴与乡下人一样,唯一能体现他身份的是那匹油光光的蓝布围腰。
时间稍长后,乡政府里就有人在我面前拿李师傅的邋遢谑笑:才从厕所出来的李师傅又切白菜去了;李师傅一边炒菜一边在头上搔痒;李师傅刚擦了鼻涕又在用那手拌窝苣了等等之类的。有时我提早一点到厨房,看饭熟了没有,常能看到李师傅一手撑勺一手不时地往自己头上那么一抹――我终于明白李师傅的头为何如此光亮了!咳,那一阵弄得我在食堂吃饭时总觉得心里很堵,有难以下咽的感觉。可几次下来我发觉谈论李师傅邋遢最厉害的的那两人,竟全不受他们自己的话的影响,照样把饭吃得香喷喷的,并无一例外地将饭桌上的菜全都扫荡干净了。而我终因半碗饭挡不住饥饿,且那乡里的街上实在买不到比食堂李师傅的菜饭更好吃的其它东西充饥,终于在有一顿饭时狠狠把肚子填了个饱,那餐饭弄得同桌的人都对我刮目相看了。当明白这个中原因时,他们开心地大笑,并用教训的口吻说:不要讲究那么多免得亏待了肚子不划算!从此我也与他们一样,练出了在食堂吃饭要迅速并猛吃的本领。李师傅那边炒菜边挠头的习惯也被我习惯了。
凭心而论,李师傅的菜是做得不错的。他总是费尽心机用有限的经费计划着让食堂的饭桌上每餐都有三四样菜,并尽量不重复。他的厨艺在乡政府里人人都有体会:哪怕是一碟辣椒,经李师傅油腻的手一调制,也别有风味。
乡政府里所有的人都习惯于吃李师傅做的菜。有回李师傅请了两天假,食堂里换来一位街上妇女做饭。这位看上去干净体面的女人炒出的菜摆在桌上,竟没有一样被吃得见底。围着桌子吃饭的人都在那一刻格外地想念李师傅。等到第二天李师傅还没回来,去食堂吃饭的人数就锐减:有门路的到熟人家吃混混去了,无处可去的人便在屋里下面条。两天假满李师傅终于回来了,大家都对他说,你再不来我们要饿扁了!李师傅照例憨笑着,只忙着烧锅做饭。
林管员
林管员是个退伍军人,住在街后的寨子上。三十多岁的样子,瘦高个,面色泛黄,三角眼看人时很冷漠,嘴角常挂着一丝阴沉的微笑。这人很得老站长的信任,老站长就安排他来带我和玲熟悉工作。我们就在那个阴湿的秋季上午与林管员出发了。
林管员走路快极,不一会就把我俩拉下一大截。直到经过那棵大檬子树下时,有狗突然从一旁窜出向我们狂吠,把我与玲吓得尖叫起来,他才回头用轻蔑的眼光斜视我们一下。等狗的主人喝住了它,我们赶紧小跑着跟紧他。那种不耐烦等人的神气促使我们拼命快步走。但当小路越走越陡时,我再也撑不住,要停下脚步来喘喘气。不经意间左右打量一下,眼睛猛一亮――只见那里满山遍野到处都是鲜艳的红籽!那份美丽让我不忍离去。再抬头看时林管员早已翻过山梁不见踪影了。
“快走吧,等会撵不上他了。”玲催促。
只得又走。半小时左右我们到了目的地。
走拢那户人家,他的房子破旧不堪。我们此行便是给他号树,让他砍了修整房子。我们一行人被主人招呼进到他那灰扑扑的厨房里,各自找得凳子坐下,林管员开始工作了。只见他板着张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拿腔拿调地询问他需要知道的各个数据。老实淳朴的乡下人用敬畏的口气一五一十地告之,林管员便煞有介事的作下记录。末了他又用教训的口吻对我俩说:记住这些内容,以后你们要单独出来给农户办这些手续!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差错:谁办理的谁要负全责!――由此我们隐隐地感到了这位林管员的厉害。但真正对他的厉害认识深刻,是不久后的一个阴雨天。这天我与玲闲来无事去路边挖折耳根被他看见了,就黑着张脸指责我们不干正事,并且当天他就把这一“重大发现”向站长汇报,我与玲就在那个月的集中开会那天被站长狠狠地克了一顿。
这位善于装模作样的林管员觉得问差不多了也记差不多了――重要的是灶台上的饭熟得差不多了时,即叫主人带我们去实地查看将伐的树在哪里。回来饭桌上已摆满了菜,林管员于是与主人家说了些客套话,一边就坐下吃饭。我一边吃着一边惊诧于这么穷的一户人家怎么做出那么丰盛的饭菜来招待我们时,他们的谈话传过来:
“……还是十一的场你就答应第二天来的,我就等着,可一直没来。昨天(二十一)我才去街上会你……”主人说。
“嗨!我不是太忙了嘛!又要去区里开会又要去县里报帐,回来领导又叫处理一个盗伐案件。本来今天都还脱不开身的!”
――他哪里去什么区里县里了?前几天他一直在家帮他女人挖红薯!我抬眼盯他一下正好他也朝我们这边望过来,嘴角一丝狡诈的微笑,让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这当口女主人还在灶台前忙着炒花生。待我们吃好饭,她把还烫着手的花生装满了林管员的那个旧挎包,也把我和玲的口袋塞满了,我们才与那家人道别。
“以后你们得准备个包下队。”回来的路上林管员说。
人大主席
那次我和玲被抽出去搞计划生育。领头的是乡里的人大主席。
人大主席四十开外,高个,瘦而威武,当过兵。永远的一身旧军服同永远的一双解放鞋。脸上颧骨突起,大嘴却遮不住似乎更大的牙齿。说话声音洪亮并浸透了酒味――乡里干部大多喜欢喝酒。我们一行人就在那个晴朗的秋日早晨出发了。
第一次与乡政府的人结伴下队,并且是一项全然陌生而又传闻可怕的工作――听人说搞计划生育的常被老百姓臭骂,有时甚至会动武,心里不免有点紧张。人大主席就在路上叮嘱我们(我俩是女娃):不怕,你们只管跟着走走就行,无须你们说什么做什么。进了村他果然凡事都亲自交待,并在神情间明白的流露出“我们工作队里有姑娘家,说话不可粗鲁”的神气。百姓也似乎没传闻中的可怕。他们大多贫穷又被命运折腾:对象户一定是连生了两三个女孩的夫妇。为了实现生儿子的愿望精疲力竭地与命运抗争着。我们每到一户,那里必定有一对面容憔悴的夫妇,身旁立了两个三几岁的女孩,仰着肮脏的小脸,睁大眼睛瞧着这一行人。有的人家已穷得只剩下一栋房子的骨架,人已四散逃去,一派凄凉状。“造孽啊!”人大主席的叹息沉重而无奈。
人大主席是位准农民,农忙时节往往要请上几天假回去帮助家里侍弄庄稼。他深知乡下百姓的艰难,也根深蒂固地认为继承香火是人生中的大事。他深切地同情那些对象户。我们这一组于是在经过的那些人家中,只见人大主席每到一户均坐下与对象户促膝谈话,我从未见过他粗暴训斥人。往往是一阵长谈之后他站起身来说:好了,就这样了,你赶忙去把钱凑来交了,叫你女人就去卫生院――这是政策啊,我也没办法……于是男人低着头急急的走出门去,过一阵回来,把借得的钱交到村干部手里。有时也有对象户要倒来一些酒,与人大主席等人边喝边诉苦,临了也照样把罚款如数交上。
可回到乡政府时,往往会看到别的工作队有丰厚的“战利品”:柜子呀、桌椅板凳呀,有时甚至还可以看到食堂门口的院坝内栓着几只猪――那些自然都是对象户中的“钉子户”不缴罚款的结果。我们这一组从未获得过“战利品”,但却在这项工作结束后的总结会上被提出来表扬。我知道这都是人大主席的功劳。
老站长
个子矮小的老站长差一点点满六十了。但他身子骨还挺硬朗,腰板直直的,说话声音有着钟一样的鸣声。那双深陷的圆眼熠熠发亮,像鹰。爬山时似一只兔子般轻捷,年青人都难有几个能及他。
老站长定下每月发工资那天全体职工开会,从未有过耽误。我们第一次去开会那天,只见那老头披着衣服,趿着手工做的布鞋进来了,手里还拿了一叠报纸。他环顾四周,看看人都到齐了,就在一条靠墙的凳子上坐下,宣布“今天我们开会”后,就开始总结这一个月来的工作情况:大家是如何努力,工作完成了哪些内容,留下些什么……问题之后告一段落了,话锋一转:
“王小山,某月某日你收了人家农户的一瓶酒,却迟迟不给人家号树,你这是哪样工作态度?我们有的同志置国家法碌(律)不顾……”便开始了长达一两个小时的训话。除了那位背挎包的林管员和副站长,几乎所有的人都要被他训到。过后几位老职工如是说。这位把“法律”说成是“法碌”的老头训人时声音严厉而抑扬顿挫。训话是他多年站长积累下来的经验,除了“法碌”这词听起来别扭外,他的训话简直是出口成章,很有一套的,非常精彩。
这老站长觉得该换个姿式了时,索性把一双趿着的布鞋脱掉,蹲在了板凳上。那架式活脱脱一位农民。第一次见着用这般姿式开会训话的领导,我与玲皆惊诧得偷偷地咋舌。续着先前的话训下去,再过一阵,看看时间离开饭还早,他便停下来:“好了,我们来学学报纸。”于是他抽出一张报纸,选了篇读完刚好可以赶上吃饭的报道读了起来,然后会议结束。
老站长下乡更令人佩服:他总是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在最前头,一路走一路话声不断。但绝不是令人轻松的玩笑话――这严肃的老头从不开玩笑。走一路他会谈一路的工作,总是以教训的口吻自豪地夸耀他这些年护蓄起来的林子、处理的各式盗伐林木案件。他从不漏掉任何一个教训人的机会。上陡坡时,再长的坡爬上去,他永不会发出粗重的喘息声,甚至连步伐都不曾缓慢过,轻松地就把一行人甩在了后面。上完坡他就坐下等一阵,待我们赶上去时他总会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还要加强锻炼!搞农村工作就要跑得、累得、吃得、饿得!……”
到了农户家,他吩咐人:
“吃你家饭可以,但绝不喝酒!――我从不喝酒。有人说乡干部不喝酒无法开展工作,我滴酒不沾同样把工作搞上去!”他威严的声音伴着手势令人不容置疑。
这个滴酒不沾的老头在林中穿梭时像一只狐狸那么敏捷,我真的相信这老头永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