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交惊蛰,正值春耕时节,大地呈一片茂盛和蓄势待发的样子,荷塘里露出嫩绿尖尖,墨绿的远山经过整个冬季的严寒,树梢之巅吐出一层层苍翠的新芽,毛里湖畔的柳枝叶不再是发黄的凋落的破败感,是扬风而起的枝条,像大姑娘脑后的大辫子,春日耀眼的暖融融的太阳照着水田里的农人们,他们纷纷脱掉厚厚的黑棉衣,露出鲜艳的水红色底衣,混浊的水田里一头哞哞叫的老牛僵硬的站在田间等着主人挥动鞭子才愿意低下头蠕动,农人们又开始播种了,家家户户一声不吭的比着谁干的最好,收成更多上交的粮食就更多,各家各户完成指标后便能在村里大摇大摆的炫耀一番,遇上久旱的老天爷,众人又愁眉苦脸,甚至食不果腹,家家户户养6、7个孩子,他们是在特殊年月里艰难生长起来的一代,万幸的是有人总能占点小便宜,比如郭米在供销社里专门杀猪,时常把一些废旧的边角料拿出来送给大哥王仪一家人,郭米是满面油光的杀猪人,这是力气活儿,他常常挑着箩筐和蛇皮袋子帮农户家里杀猪宰羊烹饪全不在话下,家伙什应有尽有,清一色的小砍刀、大弯刀、锯子、钩子、条凳、砧板,杀猪前的准备工作会做的相当足,将一条套了圈的绳子勒住猪的脖子,必须要团伙作案才能将一头猪彻底杀死,四个人先进猪圈,然后瞅准时机将笨拙的白乳猪四条腿扯着,四人抬着将其按在长条案板上,猪固然会使尽浑身解数挣扎逃脱,甚至喊破天的尖叫,这个时候郭米会拿着一把尖利的小砍刀然后将全身的力气按压住猪头,找准位置精准狠的从下巴一刀毙命,紧接着脖子下汩汩血水流进盆里,猪会竭尽全力的尖叫,后边儿扯腿的三个人必须全力的按住挣扎的猪,大概放了三分之二的血,一头白花花的乳猪就此停止挣扎,一双死眼直直的瞪着,瞳孔逐渐放大,停止呼气,等猪完全的歇下阵来,一个椭圆形古时候女子洗澡的大木桶盛满雾气升腾的开水放置院子中央,将猪扔进桶内来回翻动,大约浸泡10分钟,四个人会拿着铁质的刮毛刀联合着一起将猪毛刮干净,郭米一张关公红脸,常年吃肉的人浑身散发着一股中气十足的油光,他将一根铁棍从四个猪脚的位置穿插进去,用嘴对着猪脚的插孔里吹气,整个猪身会慢慢的肿胀,将残留位置的猪毛再次刮干净,再将充气白猪抬至案板上,这个时候开膛破肚,从肚子中间划一条长口,将猪身分成两半,血肉骨分明的显露出来,遇到骨头的部分郭米会换一把大砍刀使劲砸在骨头上,骨肉分离后内脏一骨碌见缝插针沿着刀口往下掉,泥地上净是血水、腥湿的粘脚的泥,碰到下雨天也是照杀不误,家门前杂沓的脚步便会多起来,将两半猪身分别用铁挂钩吊起,郭米站在肉身前开始他的手术,他专注的一点一点剔掉猪大骨,像一个专家在手术室里动手术,然后清洗收拾内脏,这便是郭米从事了几十年每天做的工作,他对猪没有情感,他对白花花的肉却有特别的情感,因此他烧的一手好饭。郭米正式的与霍秀英在一起了,两人带着五个孩子勉强度日。
批斗大会似乎让人短暂的失去了理智,在遥遥无期的批斗大会中,村子里的人变得木讷、恐惧、分辨不清、糊涂、可怖、面目可憎,临近几个村子竞相批斗的富农和地主已然全被斗下去,他们开始转移行为不端的人,马老三在自家茅房里边蹲坑边吟唱《霸王虞姬》,结果被扒墙根的刘麻子听了去,一举报传的十里八乡沸沸扬扬,一时间人人自危,再也不敢在自家茅房哼什么歌了,马老三被押着批斗,双手向后交叉捆着,背上插一个木牌,毛笔字歪歪扭扭的写着反动,马老三跪在破旧小学煤渣操场的前台上,下面聚集着一群起哄吆喝看热闹的人,平日里和马老三有仇的一个劲儿的批斗,马老三歪斜着眼低着头一条一条的数着自己的罪行,全家人哭嚎着冤枉,结果被一阵殴打,每个人都闭了嘴,杀猪匠郭米近来偷拿边角料也被人盯上了,他把自己攒的粮票全给了书记,这才捡回一条命,他携霍秀英和她的四个孩子住到了自己的草房里,王瘸子的那间茅草屋成了牛棚,三间房堆满了稻草,人人都羡慕郭米捡了个大便宜,讨了这么个标志可人的媳妇儿,霍秀英撅着她圆滚滚的屁股在下河塘里洗衣,总能让周围垂涎的男人朝他挤眉弄眼,前胸一对跳动的乳总能让庄稼汉们心旌摇胜,她不仅身材火辣,脸也是极标志,这几年跟着郭米脸色渐渐的回转了,总有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杀猪匠郭米平日里对女人也是极尽温存,像他抛橄榄枝的女人也不少,但他只瞧得上霍秀英,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过怎么牛粪也比王瘸子好。
李林响家里又出现了鞭笞的声音,村里的傻子二丫头蹲在墙根边笑边摇头,飞跑出去喊道:“村长又打老婆咯,村长喝醉了又骑在他老婆身上,哈哈哈。村长干那事儿喜欢在自家牛棚里。”
于是整个队里传遍了村长叫他女人脱光了趴在地下等着村长挥鞭子骑,这一添油加醋更加成了村里的笑话,闲暇午后大家窜门子也议论纷纷,村长的女人日子也并没那么好过,打女人似乎是男人的专属权利,这件事也司空见惯,谁家老爷们儿不教训自己老婆,渐渐的大家就不当一桩新鲜事了,李林响除了每天去镇上开会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在村支部的一个临时办公室里边儿办公,有任何事务大家都是集中在这个简易办公室里处理,一间红砖瓦房,西边建了个公共厕所,可是这一向上面管控的紧,正面临换届,所以李林响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这样的丑闻,势必在连任村长的人事任免上是要大打折扣的。
王仪推着鸡冠车走在去往镇上的土路上,他神色轻松,面带喜悦,越走越精神,越走越轻松,他坐等着自己这一招棋彻底让李林响下台,然而他还有一个巨型炸弹崩了他李林响这么些年来稳坐村长位置一家独大的局面,他要推选一个新的人,新镇长要清查往年交上去的粮食总量,丁会计自然成了王仪拉拢的不二人选。
话说这两人是如何计谋让李林响一步步掉进坑里的,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去年的7月半,王仪刚按人头上交了稻谷,正好是丁会计记账,李林响则坐在村支部前坪边喝茶边督查,看见是王仪的,着重的叫丁会计多算一点,趁李林响上茅厕的当口,丁会计故意在本子上多写了斤两这才蒙混过去,当晚,王仪便踏着星夜提了一点自家做的豆腐脑儿去了丁仁义家。
王仪一脸苦相,相互让了坐,丁会计的老婆折身从坛子里拿了一罐米酒,替两人倒上,哥俩儿就着一小碟花生米才敞开来谈,王仪率先干了一杯道:“老兄啊,不瞒你说我和村长的仇怨不止这一两桩事了,只有你丁会计不是他家的亲戚,自今儿你帮我老弟这个忙,今后我老兄就是当牛做马也一定帮你的忙,这年头活着都不容易。”
“这说的哪儿的话,我实在不忍心瞧着,都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始终相信人在做天在看,他克扣的还少吗?”
王仪一双眼连忙朝他女人努了努,便知道丁仁义这人实诚,酒喝多了。
“老兄,我们慢着点儿喝,慢慢商量,事在人为的。”
丁仁义赶忙捂了嘴,知是自己大意了。
“去把院门关上,叫福贵在门口看门,尤其是院墙根边儿上。”
女人顺从的走去院子里把栅栏门关了,再把厨房门和堂屋门外加窗户统统关了。
两人压低了声音在厨房里对坐着密谈。
女人则带着吵嚷的三个孩子去上房里边儿。
“我知道你大哥那事儿,是有人在后边儿使诈,但是也是没法子的事。”
“哥,就冲你这句话我也该敬你,这旧话咱就不提了,咱现在一门心思的把孩子培养出去也是好的,但下一届村长换届该换人了,我所来是为这事儿。”
王仪睨了一眼,放下小酒杯,沉默着。
“哥,这么些年你愿意甘居人下?”
丁仁义迟疑半刻,表情诧异道:“你的意思是?”
王仪点了点头,正色道:“正是。”
“我们得先点个炮仗,燃一燃,让他自己烧一会儿,你需要搜集他所有糊弄上头的证据,新任镇长来了,自然就可以丢给他,这个烂摊子,不怕他继续干下去,他上头有人,如果暗地里有人推波助澜,见报了呢?他上头再有人也得自保不是?”
丁仁义紧蹙眉梢,把端起的酒杯放下又端起,来回不定。
“这件事有我在后面推波助澜,但关键得看你的那些证据,实打实的。”
丁仁义一拍桌子,小酒杯的酒荡出来。
“成,我豁出去了,我受够了他那卑鄙小人了,君子之交,大不了鱼死网破永世不得翻身,但有一事,我不能顶,你得重新扶持一个人。”
“为何?”
“我们都是拖家带口的,自己万劫不复,但不能连累孩子们,将来他们的出路会更广阔,不能因为父辈们的恩恩怨怨就止步大好人生。”
王仪一仰脖,双手作揖豪言道:“有道理,成,接下来我们就静观其变,这计划需要布局一年,到明年换届的时候就知道了。”
王仪这一年苦兮兮的逢人就卖惨,把头缩在裤裆里过,好容易捱到换届,丁会计的炸弹此时应该放在新任镇长的办公室了,立春、芒种、夏至、立秋这一年年如飞箭,王仪苦心孤诣下的这一招棋究竟发挥了作用,十月的早晨透着凉气,东方的天边云层里漏出丝丝缕缕金色的阳光,黛青色的水墨云滴渐次的淡下去,王仪今儿不急着秋收,也不喊阿贵早起割晚稻,反而警醒的听着屋檐山头的大喇叭广播里的广播,村广播员那标志的土话响了起来,像旷野里的回声,丢出来一个音就有好几个音在同样的远处回响,阿贵和阿强两兄弟这两年走很远的山路去镇上上学,便告诉了王仪广播里出现回声的原理,他越加坚信自己替儿子们选择的是对的路。
通知:
今天是村长和党委书记的换届,请村里所有的党员于上午10点至大队部村委会前坪开会,会议内容是村长和党委书记的选任。
一连播送了两遍。
阿强在厨房帮着母亲烧火煮饭,阿贵拿了本书凑过来,兄弟两争论着,王仪则穿了件外套往下河塘旁的三秋口水稻田打了个回转,这才哼着小曲踱步去了村委会中心,他固然不是党员,最近流言四起的村长打女人的桃色新闻是他一手炮制的,他当然要亲眼看看村长下台的落魄样儿。
场院平台下摆了20张木椅子,廊檐下用三张长条桌拼凑成了一个简易讲话台,铺上了红布,一只连线话筒放在中间位置,村支部书记、村长、会计、助理全都坐在上面,下面是党员和各组的组长,村支部书记易水红低着头吹了吹黑色的话筒,整个村支部人满为患,连大门口都挤满了人。
“本次村长换届采取匿名投票形式,村支书则由镇长亲自下人事任免,一切都公正公开公平,接下来请村长来做这一年来的总结报告。”
李林响环顾了四周,清了清嗓子开始侃侃而谈:“建国村自我接任以来,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做好改革,批斗人数达1000人,劳动改造2000人,各项指标均在白衣镇的首位,上交的总粮食产量达到XXXXXX。”
王仪在门外撇了撇嘴,把傻子二丫头拉至村支部的西头,给他一颗糖,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黄纸偷偷递给二丫头,二丫头嘴咧开朝着他笑,此时门口早被围得水泄不通。
“开始投票。”
丁会计一列一列的将纸条收集上来,然后统一放置在箱子里,这整个过程由两个贫农监督。
忽然门外一阵骚乱,只听见傻子二丫头大声嚷道:“村长搞破鞋,村长搞破鞋。”
村支书易水红瞪着李林响,脸色铁青的拍了拍话筒,此时办公室内的电话连响了三四声,易水红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接了电话,面色铁青的出来,横眼瞪着李林响,吩咐了丁会计计票结果等他回来再公布。
李林响一路跟着村支书,两人赶忙骑着二八大单车往镇上赶,门口早让出了一条口子。
“我看你怎么着,镇长办公室里寄来了一封匿名举报信,全是你这些年缺斤少两的偷拿国家的财产,你就等着去批斗吧你!”一甩袖扬长而去。
李林响一听往后连连跌坐在地下,傻子二丫头率先站在他背后,讪讪笑道:“村长搞破鞋。”
李林响拿起自己的鞋一巴掌拍下去,二丫头往后一闪,扑了个空,嘻嘻傻笑。
“我日你祖宗,我知道有人背后捣鬼,你们有本事就整死老子,这一次整不死我算你们命大。”李林响仰天长啸道。
李林响垮台了,让王仪没想到的是他的堂兄弟李家峰上台,让他真正见识了后台硬就算是死刑也能逃出生天。这时候上山下乡的口号喊响了,村支部的布告栏张贴了特大反动派们的死刑期以及死刑犯人员名单,在一个小角落里张贴了人事任免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