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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民国五年（1915年）。
【地点 日本京都神乐冈，罗振玉家。
【人物
罗振玉 五十岁。字叔言、叔蕴，号雪堂。祖籍浙江上虞，出生江苏淮安。曾任清学部二等谘议官，后补参事，兼京师大学堂农科监督。五年前，在日本本愿寺大谷光瑞、京都大学内藤等友人帮助下，罗王刘三家一同前往日本，在京都赁屋。初居田中村，后移神乐冈。先是给王刘两家每月一百元伙食费，后以友人藤田名义购地，自建楼房四间，分作居室、藏书室和工作室。是年，这月正键门四十日，整理《殷墟书契考释》，准备印刷出版。
罗孝纯 十五岁。罗振玉三女，随父与诸兄弟读家塾，也利用时余往附近学校补习日语。后罗家将其许配给王国维长子王潜明。
【幕启 罗振玉家，罗振玉工作室。左手是一排书橱。右手是书案，上有往来的书信和大量文稿。迎面是一面壁柜，内装分类的卜辞和影印的图版。近窗为一琴案，有古琴置于其上，下有香炉。这一日，阳光从窗照进，很明亮和很幽静的。罗振玉正忙，一手执笔，一手以放大镜看图版。罗孝纯在不远的另桌旁为其抄写文稿。罗孝纯起身，把古琴调适，把香燃着。
罗孝纯 工作了一上午，该小憩了。爹！我弹一曲新词。
罗振玉 好，孝纯。那倒我一杯茶吃。
罗孝纯 （为父亲倒茶，理琴，遥思地）静安叔父的《昔游》。
罗振玉 哦，又是潜明谱的曲？古曲么？
罗孝纯 嗯，古曲。
罗振玉 想家了，是不是？
罗孝纯 （试琴，回忆地）爹，一晃到京都的乡下快五年了。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
罗振玉 （听琴，似乎刚从工作中醒悟地）长大了，能够帮助我工作了。
罗孝纯 我本江南人，哎！能说江南美……
（唱）
我本江南人，能说江南美。
家家门系船，往往阁临水。
兴来即命棹，归去辄隐几。
远浦见萦回，通川流浼㳽。
春融弄骀荡，秋爽呈清泚。
微风葭菼外，明月荇藻底。
波暖散凫鷖，渊深跃鰋鲤。
枯槎鱼网挂，别浦菱歌起。
何处无此境，吴会三千里。
【曲罢，罗孝纯把琴收起，随手帮助罗振玉整理书案，罗振玉继续喝茶。
罗振玉 我喜欢前两句。来年回乡扫墓，你，跟我回去。
罗孝纯 爹，说是说，做是做。到时候，你就只有带大哥一个人，轮不到我——我们了。
罗振玉 孝纯，锦城虽云乐，我也是想回家的。
（唱）
楼外残阳明远水，
长空风物凄清。
萧萧蒲柳望秋零。
惊逢摇落节，
倍起故园情。
见说莼鲈今正美，
归心暗逐潮生。
兴来我欲告山灵。
吾乡西子貌，
视汝更娉婷。
我还喜欢你罗庄姐姐的这首《临江仙》，我已经抄写了两遍。我这一生，除了为你静安叔父抄写一首词，今人的我还没有抄写过。
罗孝纯 静安叔父曾说罗庄姐姐她，“闺秀安得如许笔力！”
罗振玉 词贵境界，亦贵气韵。我家罗庄，才深得词家正宗！
罗孝纯 我在四叔父家，还见过她日记体的《初日楼诗》。
（唱）
回溯我生初，犹及承平际。
所居在淮壖，数世田园寄。
桑径多松菊，四时足流憩。
不应学咿唔，遂乃繁众喙。
谓言女子身，何取书痴似。
罗振玉 这个不似短章，当为长制。
罗孝纯 这是罗庄姐姐的《抒怀》，她说，要像记日记那样，一段一段地写。
罗振玉 （不觉地，拿起钥匙）有时间把这个抄给我看。孝纯！
罗孝纯 爹。
罗振玉 （把钥匙递过）这钥匙只交给你的。
罗孝纯 为什么？
罗振玉 你最知我心。
罗孝纯 爹，这五年，我只是怕你寂寞，才跟头绊脚地学会了些卜骨文的工作。
罗振玉 要是没有你在我身边，那我真的就不知该怎样了！
（唱）
浪花溅，雪飞舷；
狭舱窄，寒衣单。
你把裘皮大氅抱着给我，
我看你头上抓髻被吹翻。
我站在甲板上心如大海，
你拉我似虬枝立在山岩。
看河山波高涛猛无限感，
听鸥鸟浪静风平有意旋。
到京都少有朋友伸援手，
立新家了无油米待周全。
三户人家不下四十余口，
赁屋买地建房实费心弦。
清早起你守望我过町巷，
夜晚睡我查巡你在枕边。
一片片你为我拼合卜骨，
一年年我教你骈散诗笺。
你兄弟姐妹皆敬我如宾，
唯有你任性子随时近前。
五年里你随我搜罗千卷，
六十个月我著述百万言。
你那三兄四弟各有专业，
只你独喜杂书却又执偏。
且待我回国后建立女校，
补欠你跟我耗损的时间。
孝纯，当初我还真有些不耐烦，还驱赶过你哩！
罗孝纯 爹，那你这四十天，真的就谁也不见啦？
罗振玉 外面的书信要收发！
罗孝纯 藤田先生呢？
罗振玉 不见。
罗孝纯 狩野，桑原？不是在翻译你的书么？
罗振玉 也不见。
罗孝纯 那大谷主持，还有内藤教授，藤田先生他们，总要打个招呼。要不是他们的帮助，咱也是不能够到他这日本来的。
罗振玉 是啊，要不是他们的帮助，咱也是不能够到这日本来的。好吧。那一会儿，你就告诉你大哥福成，他在印刷厂那面校对我的《三代吉金文存》，路是很方便的，叫他跑一趟京都大学。
罗孝纯 就说你在准备回乡扫墓？
罗振玉 呜呜，也可以这么说。把昨天的邮件拆开。
罗孝纯 （把一包邮件拆开，信分拣了） 爹，静安叔父的信。
罗振玉 （在孝纯面前，他习惯这样地）拆开看。
罗孝纯 是祝贺你五十岁生日的。
罗振玉 五十为中寿，不过了，今年；六十为大寿，那时再过。
罗孝纯 过生日不重要。
罗振玉 是的！得把《殷墟书契考释》赶出来。
罗孝纯 我明白。还要给静安叔父誊抄的时间。
（唱）
安顿家人一路上千辛万苦，
静安叔带着潜明刚回京都。
东明她已送到外祖家寄养，
潘叔母也回到了本家老屋。
当初我娘劝她在京都生产，
潘叔母要求回乡意志十足。
她说京都费用大言语不畅，
还说盐官开支小道路稔熟。
留下高明贞明有钱妈照顾，
叫你们安心考释及早成书。
她知道，你们已经跟东京帝国大学签订了《殷墟书契考释》出版的合同，她才这样决定的。
【罗振玉感动地，写信给王国维。
罗振玉 （把信交给孝纯，肯定地）我已经跟你静安叔父商定，键门四十天，每天考释一千字。叫他放心。
罗孝纯 爹，这个工作量很大。
罗振玉 你负责给他送我的信，他的信就叫潜明送给你。
罗孝纯 爹！我不想再接触潜明。
罗振玉 怎么，嫌恶——人家？
罗孝纯 他来了，他们大家都笑话我。再说，他也比我大。
罗振玉 可我是想，过年回国——
罗孝纯 叫我们完婚？
罗振玉 是的，孝纯。
罗孝纯 那我还没有一些心理准备呢。
罗振玉 王家世代书香门第，忠厚秉直。潜明尤得静安叔父欢喜。虽说婆婆为继室，对待三个孩子，一向很好。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爹的眼光有时会出错，比方说，考释卜辞，还得你静安叔父纠正；可，这个不会出错。
罗孝纯 爹，我跟他在一起，我觉得，他总是像我的大哥福成。
罗振玉 男人对女人，就是大哥。
罗孝纯 我倒是觉得贞明——挺好玩的。
罗振玉 贞明比你小三四岁，怎么可以？
罗孝纯 那时静安叔父的原配莫叔母，不也是长三四岁的么！
罗振玉 那时是那时，现在不成。
罗孝纯 爹，得了吧。我们还在这里瞎核计，还不知人家怎么安排呢。
罗振玉 你把门反锁，钥匙，放在你自己手。然后从后储藏室进，帮助我校对卜辞。
罗孝纯 那我二哥福苌还闲着呢，叫他？
罗振玉 他？在整理西夏文！已经考释出来二十个首部，你知道这个有多么重要。不打扰他！
罗孝纯 好，我马上下去。
【罗孝纯下。天幕上呈现罗振玉数以千计的古文字考释手稿。
【罗振玉考释古文字，忙碌而专注的身影。
【罗振玉给王国维写信。信写完。
罗振玉 （激情地，把笔投掷到纸上）静安仁弟啊！
忆自卜辞初出洹阴，
弟一见便以为奇珍。
考释之事未敢自任，
研究十年稍有通神。
卜骨文若有大成就，
一定属于静安一人。
【罗振玉继续工作。过了一个时辰，罗孝纯自储藏室后门——密室的门，带了点心和茶，并带来了王国维的信。上。
罗孝纯 爹，吃茶点。静安叔父的信，来了！
罗振玉 （很着急，很慰藉地）这么快！拆开看。
罗孝纯 （读信）上甲二字为合文，当再行举证。
罗振玉 停。孝纯，你到壁柜左一列，上数第二格，编号为二一四的；左三列，下数第三格，编号为四二二的。这两片，给我。
【罗孝纯到壁柜上熟练地找到两个编号的卜辞，但她没有交给罗振玉，她自己在审定。
罗孝纯 （坚信不疑地）上甲二字是合文。
罗振玉 （有些疑惑地）肯定？
罗孝纯 （更加肯定地）肯定。上甲二字是合文。爹，我都给你拼合上千片的卜辞了，你就相信我一回吧。再说，静安叔父也是这样认定的。
罗振玉 他一旦形成思想，就是“凿空”的。好，把片号记录下来！
罗孝纯 （做记录，自言自语地）嗯呐。二一四，四二二。
罗振玉 （感慨地）殷墟卜辞，经过两三千年的填埋，断烂如糟。那时，都是我叫你四叔父振常公到安阳求购回来的。今天，又折腾到这大海的东头。嗨！
罗孝纯 这个我听四叔母，也听我罗庄姐姐说过。当初都是他们跟振常公一片一片连缀起来的。
罗振玉 是啊，全家都上阵了。
罗孝纯 爹，我当初也是想做这个的，可你说二哥和四弟更合适。
罗振玉 孝纯！我一定办一所女大，使如你一样的女孩子，都能够站出来做事。不说别的，就说连缀卜辞，比勘校对，你们比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大男人，更要合适得多。
罗孝纯 上海，武昌，南通，苏州，马不停蹄，不是都办了那么多学堂么，还办啥学堂！
罗振玉 我梦见学部还是把我召回去了，我还是参事。
罗孝纯 学部？大哥说，抗父（樊炳清）叔父来信说，学部已经改为教育部，蔡孑民先生做了教育总长。
罗振玉 还不到半年，换了三个。回乡扫墓，我会回去见见他们谁的。我得回去。
罗孝纯 （回到正题，认真地）上甲为二字合文，爹，那静安叔父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也就该定稿了。
罗振玉 他正在统《流沙坠简》的稿子。
罗孝纯 《流沙坠简》已经在排版，我大哥说，过几天清样给你的。
罗振玉 这么快！当时我们在北京会见伯希和，就直觉地做了件大事！
罗孝纯 什么就直觉地做了件大事？
罗振玉 （唱）你，听我说！
国祚衰外人来乘虚谋利，
我国宝眼看着劫掠无遗。
敦煌窟长城燧豪夺巧取，
唐经卷汉牍简打包运离。
西洋人为文字不能考辨，
过北京寻学者确认珍奇。
我与你静安叔同道前往，
择要件我俩曾抄录十一。
后来我暗地里设了一法，
要他们影印件由我释疑。
就这样，简牍的实物是被他们掠夺去了，可书影的全文还在国内。
罗孝纯 我们，还是终于地，赢了他们一把！
罗振玉 这赢的也太小了。不过，汉简这块心病，今天，总算是割除了。告诉静安叔父，就说我的进度快。他那里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草成后，即请过来誊抄《殷墟书契考释》全书，还有一序言要请他做的。
罗孝纯 序言倒是可以。大哥福成，不是可以给你誊抄的么？
罗振玉 他不可以，只有你静安叔父。这是国书，不是家书。我的《殷墟书契考释》是金字柱础，他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就是金字塔的础柱。
罗孝纯 础柱？
罗振玉 是础柱！一尊巨大的础柱。
罗孝纯 那就是静安叔父所言，证明《史记》和《竹书纪年》都是信使？
罗振玉 （给罗孝纯一个便笺）是的，他们，与地下出土的史料完全一致！我把殷墟书契分为八类，这是我的发明。你送给潜明，转你静安叔父，他要用。
罗孝纯 （读便笺，审慎地）都邑，帝王，人名，地名，文字，卜辞，卜法。明白。
罗振玉 如果天晚了，就叫潜明送你。这里虽是日本，但是乡居，总归是有些夜游的野禽和不测的流水，是有些不便的。
罗孝纯 爹，哪里还要他送我？我是一个人风跑着上过京都的。
罗振玉 （拿过一包二百元钱，递上）再送一篮子菜。菜篮子底下再给他们带去二百元，这两个月的。刚回来，家人不在，许多清苦啊！
罗孝纯 二百元，打欠条么？
罗振玉 打欠条？我把你都给了他们王家，还打什么欠条！
罗孝纯 爹，那我还不值两个月生活费？
【父女俩击掌，大笑起来。罗孝纯把钱放进篮子底下，欲下装菜。罗振玉把她叫住。
罗振玉 （又递过一沓稿子）孝纯，把我考释完的这两卷卜祭、卜告，先给静安叔父带上。
罗孝纯 请他先誊抄？
罗振玉 呜呜。这个工作甚巨，不是一两天可以抄得出来的，权当他小憩了。
罗孝纯 爹，这是小憩？累死人的！
罗振玉 这些年来——
（唱）
我也不知道这是友谊，
还是互利；
不知道是缘分，
还是天意；
不知道是相投，
还是类聚。
我们俩，
就如同手和脑不能分离。
【罗孝纯，复下。
罗振玉 （一面工作，一面自言自语地）我罗叔言，也过了大半生，知天命了。平生三大乐事，一是造屋，一是藏书，一是著述。
（唱）
上虞的大屋我并非知晓，
淮安更楼东乃我祖所造。
上海是我买石库门旧宅，
苏州有一处是我的营巢。
未成想却谤我侵用官地，
为此还闹一场占地风潮。
北京的房地产确实昂贵，
但我毫无犹豫拍板成交。
日本这一回是先买土地，
后建四楹独楼紧邻巷道。
我还要造一栋更大屋宇，
可何时何地却煞费推敲。
那大屋上管藏书下管住，
印刷出版一周遭地逍遥。
（如同对待孩子一般地，看着他的书）要说我的藏书，大约有三十万册，何止六千麻袋。到日本，无所生计，我只好赠送一些给日本的大学图书馆了。其实，这也是给这惶乱的时代以一个明白的交代，这浩繁的卷帙，总算是避免了一场兵燹。我终归是中华国的人，还有什么别的祈求！
（如同对待生命一般地，抚摸着他的卜辞）这三千三百三十三片卜辞，有的是我自己的家藏，有的是外人的收集，可我识的字已经超过六百，六百！不识的字，静安仁弟他替我做了《待问之编》。
【户外，打门的声音。两个日本警署的户警，大声地，先以日语后以汉语：“奉大日本帝国外务省之命，通知大清国暂住京都神乐冈村户主罗振玉，从即日起，你一家十四口，改为每半个月，到警署实名实身验证，若有延误，后果自负。”
【罗振玉从瞭望的窗缝，看了一眼，他有些震动，但马上恢复了平静。
罗振玉 很麻烦。他们还会查到静安那里的，静安他们还没有上户籍。我得找下藤田剑峰。
【罗振玉给藤田写信，求他帮忙。
【幕后音：罗振玉，就这样，开始了他为期四十天键门不出的殷虚书契考释。这个奠定中国古文字研究第一阶的鸿篇巨制，就这样开始和告竣了。
【幕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