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赵逸云在写这一段回忆录时,曾这样写过:“阿敏,欲写信给你,可这山水长,我又难免慌张,于是托了昨夜的月替我讲“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淋过江南的雨,见过苏州的杨,饮下了闻名的桃花酿,也落得大雪一场,可我还是觉得所有的所有呀,都没你在我心里生的深刻。”
赵逸云昏昏沉沉的回到了圆洲,足足一个月后思维才渐渐地清醒,他对过来照看的郭子林说:“你不要花太多的时间来陪我了,厂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厂里一切都好,有细哥在那看着,你不用担心。”
赵逸云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看了看身边的女儿依依,突然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样,对郭子林说:“我想现在去厂里看看,怎样?”
郭子林当然很高兴,大哥终于想开了,就连着说了好几句:“好好好。”来到工厂,赵逸云的心像一壶沸腾了的水一样翻滚,看到熟悉的工人和熟悉的场境,他是多么留恋和爱惜这一切,可是阿敏都没了,所有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不再重要了。
来到办公室,小黄早就特地把他的办公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冲了一杯热茶正冒着热气摆在桌上。赵逸云坐在靠椅上,又凭空想起,往日阿敏站在办公桌甜甜笑的模样,心里就又难受起来。缓了好一会儿,赵逸云才叫小黄进来。小黄有点开心的走过来,小声叫了句:“云哥。”赵逸云点了一下头。
小黄看到他几乎掉光的头发间冒出许多白发来,心里想,这是受多少煎熬才能如此呀?心里一泛酸,眼泪就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她说:“云哥你。”
赵逸云惨然一笑,“厂里还好吧?”
小黄点点头,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
厂里工人们知道赵生来厂里了,大家都抽时间过来打招呼。赵逸云对人生的一切,已经心灰意冷了,只是“上有父母下有女儿”,还有一些没有完成的责任,在等着去完成,不然他连死的心都有。赵逸云对小黄说:“你去叫我弟弟和表弟过来吧。”
俩老弟来到办公室叫了一声哥,赵逸云点了点头。小黄过来,帮弟兄仨每人泡了一杯茶。三个人都闷着头喝茶,好半天没有人吭一声。
“我想把厂关了,你们有什么意见?”
冷不丁听这一说,火爆的赵世龙猛的站起来问:“哥,你说什么?把厂关了?”
“是的,把厂关了!”
赵世龙大声说:“这厂你说关就关啊?谁给你的权力?你忘了我们到今天是怎么过来的?”
赵逸云不说话,也不想说,弟弟声音渐渐地有些沙哑,说:“嫂子没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大家都难过啊,这世上有痛苦的不是只你一个,嫂子走了,活着的人不还得继续活下去,这厂子现在的意义远远不是工厂的本身,这里就是我们全部的心血,还有这几十个工人的心血,你不是常说,所有的工人是我们的兄弟,他们每个人后面,都还有一个家庭,你一句话,关了!你这行为怎么对得起大家?”
赵逸云没有吭声,他默默地走到窗子旁边,望向窗外,不自觉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弟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呀,表弟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根烟死劲的抽起来。
说着说着世龙的眼圈红了,他走到赵逸云面前:“哥,厂不能关,你要做的是振作,真的,要是嫂子还在的话,怎么可能愿意见到你现在的样子?”
“我现在再也没有了工作的激情,我已经没有任何心情再来经营这个工厂了,我好累好辛苦,如果不关闭,这样下去,什么都做不好。我想歇歇,我想走,我想离开这里,离开大家离开你们。”说完,赵逸云坐到椅子上,趴在桌上,任凭让泪水畅快的流,他也不心甘就这样放弃,可是可是,没有什么可是,他抬起头坚定的说:“是的,我就是想走,走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
“大哥,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但人生的意义有很多,我们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要等我们去做,现在厂子越来越好,这关闭是不应该的,你累了,就多休息,你烦了去外面走走,我也支持,公司可以拿笔款让你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甚至到外国去散散心也是可以的。”
赵逸云尽力让自己情绪平复,说:“关了吧,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厂里有多少钱,除了开支,我一分不要,你们两个人分了。至于工人,我们也要给他一个交待‘
两个老弟怎么也不同意把工厂关闭,赵逸云说:“不关闭的话,我也从今后不再参与厂里的一切经营活动,我也不要一分钱,从此,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两个有信心经营就你们自己干吧!”
弟弟说:“我们干就我们干,但利润该分给你的,还是要分给你。”
赵逸云说:“我不管的话,你们干不好,还不如趁现在关了,你们每人分一笔钱。”
郭子林说:“如果不干,该分的钱也不是我们两个人分,该你的还是应该分给你。”
赵逸云知道,两个老弟如果自己不参加管理的话,这间厂他们肯定经营不好,所以决意要把工厂关闭,考虑今后他们的后路,赵逸云认真思考了一下,对两个老弟说:“厂子还是决定关了,但你们也不会失业,不会去打工,表弟子林读书多一些,你有基础,今后你就开间化工商行,主营电镀原料及技术服务,弟弟世龙你开间五金商店,我们开厂这么久,认识的工厂老板多,开五金店我们拿货可以直接从五金厂里拿,成本低利润大,工厂关闭后,你们在圆洲每人买间铺面,自己做生意不用给铺租,这样成本又更低一些,有这些优势在,经营得好的话,不会比咱们开工厂差。”
这么一说,两个老弟也终于同意关闭工厂了,叫来小黄核算一下厂里的资金,有现金近五百多万,加上应收款,一共有八百多万。找到生意上合作过的老朋友,九江都昌人汪洋,向他谈了关闭出让工厂的打算,想把厂卖给他。厂里固定资产最少有三百多万,问汪洋看能不能给一百万,把厂子买过去。汪洋倒很康慨,愿意一百四十万买下来。赵逸云叫小黄和老乡汪洋把工厂转让协议弄好,工厂就这样转让给汪洋了。
为了怕两个老弟把钱花了,赵逸云叫小黄去看看铺面,看好后,叫两个老弟去买,两个老弟在相隔不远处,每人买了一个门面,表弟说:“干脆买三个,三兄弟一人一个,如果不工作,店面收租也可以顾生活费。”
赵逸云摇一摇头,“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
对弟弟说:“好好干,以后父母供养方面你就多出力,不要指望我了。”转身又对表弟子林说:“哥现在对一切心灰意冷,以后过什么日子我不知道,也无所谓,但你侄女以后成长肯定花费不少,这方面你就多帮帮哥吧!”
表弟死劲的点点头,有些神伤的说:“哥,放心,这侄女就是我亲生女儿,有我吃的,不会饿倒她。”
最后把从工人筹到的投资款全部按本金还给了工人,其余的钱,让两个老弟分了。赵逸云又叫小黄帮着把石排的房子和以前买给阿敏的那辆凯美瑞车拿去卖了。房子这时正涨价,小黄问:“还卖不?”
“卖吧,按原价卖。”开发商很开心,按原价他们收回去了。但卖车就没有这么顺利,小黄把车开二手市场去卖,买时花了三十多万,不到一年,别人最多出十五万,几个买家都是,气得小黄说:“云哥,咱不卖了,行不?”
赵逸云点点头:“那就不卖吧。”
房子卖了,赵逸云把钱全部按工龄分给车间工人。这些工人来领钱时,开始不知道是卖房子的钱分给他们,后来,小黄告诉大家,大家才知道这回事,大家都不肯要。小黄打电话,问怎么办?赵逸云又来到工厂,工人们团团把他围住,李荣春大叔又扯开他的大嗓门:“老乡们,我们老板出了这样的家庭变故,工厂转让了,我们不舍得,但是理解,可他该给我们的,都给了,现在,老板又把卖房子的钱分给我们,这钱说什么我们不能要,对不?”
大家都连连点头,看大家这情形,说真的,赵逸云已经没什么激情也没什么感动的,他说:“各位工友,你们跟着我们一路走到今天,的确很难得,我没什么可以报答大家,我只是想你们今后日子过得好点,能不打工就尽量不打工,你们回乡去,自己做点小生意或者建间新房子,这钱不多,是我的心意,大家一定得收下,相聚是缘分,现在分别,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相见。”
赵逸云叫小黄把钱用信封装好,写上名字,他亲手一一发到大家手上。这时候,几乎每个人眼里都含着泪花。有两个年纪很大的阿姨,过来,说:“赵老板,你的事大伙都知道了,你把所有的钱都分了,将来你怎么办?”
赵逸云苦笑着说:“没事的,我以后会很好的。”
赵逸云叫表弟媳妇帮着把女儿依依带回老家,交给爷爷奶奶扶养。“散尽了钱财,了无生计”,他已经全身空空,他只想走,走得越远越好,他心里一直在想:阿敏不可能死的,她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着我,我必须去找她。无论多远,我一定得找到她。”
赵逸云把他们的照片全部装入一个U盘里,把阿香表姐给他的阿敏的遗物,家里阿敏的一切物品,全部打包装上车。就踏上了漫漫的寻找阿敏的路程。
他不知道往那个方向,曾记得,阿敏告诉他:“她想去很多很地方,想去蒙古看看大草原;想去东北看看大森林;还想去青海看看油菜花……”
赵逸云开着这辆曾经送给阿敏的凯美瑞,往北方而去,路上,突然接到表弟的电话:“大哥,几天没有见到你了,你去了哪里?”
他说:“在路上。”
表弟就说:“我在你车后尾箱放了一包钱,你路上要花的,不管到哪里,记得有困难打电话给我!我化工公司开起来了,刚开始,还没有什么生意,但我信心是有的,家里我会帮你照顾好,你不用牵挂,细哥五金店也开好了,他生意还不错,我们都很好,你自己多保重哈!”
挂了电话,赵逸云打开车窗,凉凉的风吹进车里,不自觉间,泪水和着风,吹散在空中……
也就一年时间,赵逸云去了东北,内蒙古和新疆,只要觉得阿敏在哪,他就去哪找她。2014年国庆节,赵逸云突然觉得阿敏在澳门在珠海,他又从青海经四川贵州转湖南到广东珠海。在贵州经过遵义,赵逸云打电话问李庆强,找到了他的家乡,又想去看看李庆强的堂姐。从遵义出来,开了近五个小时的山路,傍晚的时候才到庆强的家乡。这里地貌的特点就是山多,翻过了山还是山。李庆强的堂姐叫阿珍,房子就在村头。村子不到十户人家,几乎全部是木头的老房子。车停在村口,他看到一个女人骑电瓶车带个孩子,应该是接孩子放学回来,这女子正是堂姐阿珍。虽然时间久远,但堂姐有点圆又有点大的脸,变化不大。一看就是她。只见她放下孩子,又马上去忙着拉牛,喂鸡。赵逸云从储物箱取出五万元现金,包好,并用笔写上:“祝堂姐生活越来越好。”
下车往阿珍家走去,阿珍已经完全不认识得赵追云,看有人朝她走来,她惊讶的操着家乡话问:“你是拉个?你找谁呀?”
赵逸云忙叫:“阿珍姐,你好?”
堂姐阿珍好奇的问:“你啷个晓得我的名字?你是?”
“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当年和你堂弟庆强一起找工作,你把我弄进厂的,不记得了?”
堂姐摸摸头,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是就有这么一回事,但你我不认识,跟当年的那个小伙完全不一样了。”说完,她反应过来,赶快招呼赵逸云进家坐,然后又是斟茶又是敬烟,嘴巴不停的说:“好多年没见到,你啷个找到我这里了,你变化真大,我还没有认到起。”
晚上,她老公回来了,听她讲这个事,招呼赵逸云坐下,也是百感交集。堂姐弄了一大桌好菜,有腊肉鸡等,很是热情。他们儿子儿媳在外面打工,现在他们两个人就在家带孙子上学。晚上,他们留赵逸云在家住宿。第二天,告别他们回广东,临走时,把装5万元钱的包偷偷放在床上。
晚上,经过湖南宁远,篮山境内,这里全部是山路,正好又在修路,加上下雨不久,路又湿又滑,很不好走,由于路况不熟,在过一个急转弯处,车速过快,刹车不及时,一下冲出路面,车顺着山坡滚下来,赵逸云只感觉整个身体,特别是脖子勒得很紧,人在车里动弹不得,人随车一齐滚到山脚下的河里。
此时赵逸云心里并没半点慌张,他觉得这样更好,可以解脱了,可以更快的找到阿敏了,心里涌出一股释然的快感。
整个车子四轮朝天,气囊把他的脖子托住,脖子以下全部漫在水里,好一阵,冰凉的水让他清醒过来,车门是找不到了,他解开安全带,还好皮包在,拿上皮包,对着车玻璃双脚齐蹬,从缺口处爬出来,借着微弱的月光,蹚水到了河岸。只是这陌生的地方,他并不清楚附近的情况,半夜里荒山野岭,一个人冷丝丝,甚是凄凉。想到自己的人生,想到阿敏,他不觉悲从中来,忍不住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
哭累了,他靠在岸边的石头上昏昏睡了下去。天渐渐亮了,看看周围,原来昨晚从高山上掉下来,刚好掉在河滩上,再往前几米,就是河的深水区。他顺着山坡往上爬,直到爬上公路,拦了一部车,报了警,通知了保险公司。吊车费了半天才把车吊上来,但所有的行李都没有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叫车行师傅来看,说车没有办法再修了,保险公司赔了点钱就算了。
赵逸云打电话给弟弟,弟弟接电话后又叫上表弟,见面后,要带他去圆洲。赵逸云并不想去。于是弟弟把他的车给他,又给了一张卡。卡赵逸云没有要,只是说:“车给我开吧!钱我有,不用了。”
弟弟和表弟都告诉他,他们生意都挺好的。表弟说:“大哥,嫂子的事情过去一年了,你该振作了,让它过去吧!”
赵逸云无比伤感的说:“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失望了,本来想大家齐心协力创一番事业,结果我又把大家付出那么的心血的工厂关闭了。”
“嫂子一直在我身边,但她不见我,我只有努力去找她,我就想陪着她。”
弟弟问:“你不肯跟我们回去,那你准备往哪去?”
赵逸云说:“我现在准备去珠海。”
表弟说:“去珠海呀,我们都去吧,国庆节去那看看,再祭奠一下嫂子。”
赵逸云没有推辞,三兄弟一起来到珠海,到了拱北,又到情侣路买了鲜花和纸船。
赵逸云一直觉得阿敏就在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开他,两个老弟回圆州了,他决定留下来。海水潮起潮落,冬去春来,一年又过去了。情侣路上开满了风铃花,有红色黄色,甚是漂亮。
有一天弟弟打电话给他,说师傅正在满世界里找他。赵逸云在珠海二年,除了两个老弟偶尔联系,其余没和任何人联系。师傅只得用弟弟的电话跟他说:“阿云,我有个同学在江门开了一间工厂,我想叫你去给他帮手,你意见如何?”
说真的,此刻赵逸云对任何工作都没有兴趣,但师傅说的请他帮手,也不好推辞,只得说考虑一下吧!师傅连说说:“好的,好的,想好就告诉我。”
可第二天,师傅又来电话:“阿云,考虑成点(广东话,考虑结果怎样的意思)?”
还没等他回答,师傅又说:“不要考虑了,你去帮帮我同学,这时候他需要你,好不好以后再说,我都已经和他说好了。”
都这样了,赵逸云便不好说什么了,想起阿敏对自己的期望,他突然又有点想做些成绩的冲动。于是,赵逸云背上行李,来到江门,师傅同学的公司,和师傅同学程家达见面。
这公司规模还算可以,有二百多员工,厂区占地近百亩,但管理不是很好,公司效益也不好。赵逸云上马的职位是总经理助理。上班后,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去繁就简,实行精细化分工管理,公司效益蒸蒸日上,产值一年翻了几翻,员工也增加了一倍。二年后,赵逸云被当地政府评选为十大杰出青年。
颁奖典礼在市礼堂举行,市各级领导出席,在鲜花和掌声中,赵逸云仿佛看到阿敏站在不远处,微笑的对他说:“云哥,加油!”那时候,赵逸云心里五味杂陈,不悲不喜。
赵逸云想公司做得更大更完善,就提议,公司增加了几个部门,一步步走向成熟。看到公司一直帮欧美企业代工,他向老板建议成立开发部和营销部,开发自己的产品,理由是:代工企业利润有限,公司也就发展空间有限。但老板始终不同意,思想太保守。看这情形,赵逸云也没有多大兴趣再帮他打工了,决定辞职。虽然老板不想他走,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赵逸云一直一个人住在海边的小镇上,但他从不觉得孤独,他始终相信阿敏就在那里陪着他。星转斗移,寒来暑往,一年又一年,这情侣路上的风铃花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