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今年的冬天分外冷冽。天气从几天前就阴沉着,灰扑扑的天空无声无息,脸色阴郁,正儿八经地在酝酿一场漫天大雪。猎猎北风从街上呼地一阵扫过,树上空余干枯的枝桠,叶子踪迹全无,连败叶也不曾驻留枝头。整个世界就这么空荡荡地立在天地间,丝毫抵挡不住风的威力,只能用干枝互相碰触一下,发出一阵轻微的劈啪声以示对冬天微弱的抗议。这场雪眼看就要沉沉地落下来了,必定是一场漫天大雪,飘飘扬扬,满载冬的浪漫与冷酷。方晴放学后赶紧往家奔。这场闷抑大雪的寒冷击倒了方立国孱弱的身体,高烧不退的他打了四五天吊针,还不见好。钱秀英已经请了三天假,再请,班上就倒不过来了。她嘱咐方晴放学后不要贪玩,马上回家照顾父亲。
方立国病得蹊跷。一周前,在单位正上班的他突然心口一跳,头一阵发晕,人似要倒下去,他急忙扶住手边的一张椅子,使劲吸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重重地坐进椅子里。缓过劲儿后,他佯装镇定地看了看四周,发现同事们并未发觉他的异样,也就没吭气,撑到按时下班,回家。一进家门,方立国便支持不住,倒在地上。钱秀英正在做饭,咚的一声巨响吓坏了她。她赶忙关上灶火,跑到厨房外面,看到倒在地上的丈夫牙关紧闭,嘴唇发紫,浑身冰凉,不省人事。
“立国!立国!你咋了?立国!”钱秀英慌神失脚,跌跌撞撞地破开门,朝贞芳婶家冲去。不一会儿,贞芳婶和她的男人撞进方家铁门,男人伏在地上,要将虚弱的方立国背起来,贞芳婶和秀英七手八脚地把人扶到背上,慌乱地开门,跟着一路小跑。那天晚上,方晴一个人在家里待着,不敢睡觉。到了后半夜,方晴听到门上有动静,急忙下床,从隔帘里探出脑袋。钱秀英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看见女儿还没睡觉,说道:“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我爸呢?”“住院。”方晴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母亲的性子,怕再多问,钱秀英就忍耐不住,会急躁地发脾气,然后就是一通陈年旧事的唠唠叨叨以及随之而来的破口大骂。
这三年,方立国夫妻俩很不好过。
西头拆迁后,方家堡最丰满的羽翼被削去大半,风流云散,好多村里人都不知在哪里落脚过渡去了,即使知道,各忙各的,不过是见着熟人聊起来,七弯八拐地打听些小道消息,也没人在意记住。方老爷子和方立成去了哪里,方立国和钱秀英不打算打听得明明白白。自从那晚谈崩以后,方立国真把自己当成脱离了方家的孤绝之人,再也不闻不问方家任何事情。钱秀英不好说什么。她虽然心里愤愤不甘,但又能说什么?丈夫都不认方家这个根了,她一个外姓人有什么可说的。说多了,方立国的脾气她不是没有领教过,站起身拍拍屁股走掉是给对方面子,狠起来一顿拳头也是少不了的。所以她不说,只在背后跟慧珍、贞芳婶和李茜华抱怨过:“他认怂我也没办法,我要是闹起来,他还嫌我多事。他要能忍下这口气他就忍着!他方立军也别说自己兄弟没本事,做大哥的,跑到弟兄家里来,吵吵着要让弟兄跟爹断绝父子关系,这是哪个正派人能行出来的事?他不让立国见老爷子,不让我们在方家立足,也无所谓,我想得开,反正家分都分了,谁管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倒要看看他能让老舵人过得多舒心!”每每说及此,三人不免总要安慰一番钱秀英,时间长了,听得耳朵起了茧,也都只是听听而已了。
方晴时常听母亲在自己耳边唠叨这些话,她也总是听着,不说一句。那些个听着母亲唠唠叨叨的日子,方晴无声地吞咽下钱秀英所有的埋怨、愤怒、不甘与失落,她不知道自己消化了多少陈芝麻烂谷子,也不知道自己容量有限的胃容不容得下母亲的恨与哀伤,那些消化不了的、容不下的,渐渐堆积,最后统统随着血液流进方晴身体的角角落落,渗进她一寸一寸的肌肤里。
第二天,方立国从昏迷中醒过来,人却还是虚弱乏力。眼看一场深深的大雪要铺天盖地地往下落,而他所有的气力仿佛被这场积郁的雪全部吸走,只剩下一副被掏空的躯壳。住了五天医院,天天晚上睡不安稳,噩梦灌心,方立国坚持要回家休息,医生本来怎么也不肯放人,无奈病人固执己见,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让每天按时吃药,按时过来挂吊瓶,才肯开出院手续。
方立国拖着病体回家将养,忙坏了钱秀英。她厚着脸皮到商场经理跟前请了三天假,每天在家专门伺候丈夫的吃喝拉撒。收假后,再去请,经理的脸挂得老长,阴沉着说:“秀英,你是老人儿了,商场的制度应该知道,去年就定了死规矩,事假最多只能请三天。商场人多,又都是女人,谁家没个头疼脑热三灾八难的时候?这假实在不能给你再往后请了。请多了,其他人有意见不说,我也不好管理了。”钱秀英心里清楚,自从去年商场改革以后,国营日子里混班的时代去而难返了。别的不说,营业员早就不能坐着上班,一站就得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要是碰到顾客投诉营业员态度恶劣,不理不睬,那半个月的工资也就没了。偏这阵子业务学习和考核,所有商品一律在背后、底部不碍眼的地方贴上奇奇怪怪的数字编码,一条条粗细相间的黑线条像胖瘦岔开排队的新兵,对应着下方一连串毫无规律可循的数字,这帮坐惯了柜台的女人们经年累月不费脑瓜了,如今要学“业务”,比隔着柜台谝闲传难出不止一个层次,然而硬着头皮也要记要背。原来糊里糊涂的账目也不能继续糊里糊涂下去,商场找了专门做账记账的人物来培训,手把手地教记账。这帮刚才慢吞吞站起身来迎接顾客的营业员们,还在不忿要把顾客当上帝的屁话,又要被这七七八八的数字算得脑壳生疼,叫苦不迭。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方立国一病不起,钱秀英着实有些抓狂。经理不肯松口,她没有办法,只好找到柜台组长,拜托她私下倒倒班,好救救急。商场改革后,柜台全部重新划分,整整齐齐,分门归纳,不似以前那么混乱了。钱秀英被分配到玩具柜台,组长是霍建琴。霍建琴多少知道点钱秀英家里的情况,她是个豪爽开朗的人,没多想就答应了秀英的请求,并叮嘱她不必再跟经理提说倒班一事。钱秀英千恩万谢,回家后又给方晴交待任务:一放学就回家照顾父亲,厨房里该洗的菜洗干净,改切的肉切好,等她下班做饭。方晴亦步亦趋地照着母亲的吩咐做。
这天大雪将至的傍晚,漫天的灰色沉沉欲坠,没多久,灰蒙渐黑,雪夜踏风,无声地潜入这座四方之城。方晴做完了母亲吩咐的所有事情,正在一边就着昏黄的台灯看书,突然听见床上父亲躺着的地方似乎有微弱的呼喊声:“晴晴,晴……”细若游丝的声音里夹杂着死亡的气息,逐渐弥漫在悄然而至的雪粒里。方晴不确定是父亲发出的声音,但她实实在在听到了有人叫她名字。正犹疑间,钱秀英推门而入。她先问方晴有没有洗好菜蔬,然后就走到床边去看丈夫病情有没有好转。只一眼,钱秀英就吓得魂飞魄散。方立国脸色惨白,死人一样躺在床上,脸上的表情拧成一种钱秀英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相,奇谲而诡异,像是歉疚,又像是平静。不知是震惊还是恐惧,钱秀英张着嘴愣在床边。等她回过神来,呼喊了几遍丈夫的名字时,方立国的脸色才渐渐回转过来。他朝妻子努了努嘴,然后用发烫的身体虚弱地说了句“老爷子要走了”,便合上眼睛,不再说话。
钱秀英也预感到了什么,于是默默离开床边,拿了药,倒了水,扶起方立国,让他吃完药又躺下休息,自己则走到厨房,沉着脸做完了饭。
第二天,方晴中午放学回家,母亲已经提前做好午饭,吃完后上班去了,父亲的精神比昨天晚上好了许多,但还是很疲累的样子。方晴害怕打扰父亲,于是自己静悄悄地吃完饭,看了会儿书就上学去了。下午放学后,方晴就听到了爷爷去世的消息。
消息是钱秀英连气带骂说出来的。据钱秀英说,她刚上完下午班,心急火燎往家赶,没成想自行车刚骑进长街口,一抬头,绒呼呼的雪花里,正和方立海的媳妇赵丽丽四目相接。钱秀英一时尴尬,不知道是该若无其事地往前继续骑,还是装作没看见,掉转车头,等赵丽丽离开后再回家。赵丽丽显然有备而来,但几年没见这个妯娌,陌生许多不说,以前没闹僵时,她也瞧不起钱秀英,俩人也过不上几句话,所以此时赵丽丽反而比钱秀英更觉尴尬,更想扭头走掉。但这事不能不说,必须说。赵丽丽见钱秀英像是要掉转车头,赶紧叫住:“秀英!才下班啊,我正要去你家找立国。”钱秀英沉着脸说:“找立国干啥?不是都不认我们这一房了么。”赵丽丽讪讪地说:“你看你这是什么话。是这样,老爷子不行了,现在人住在定安医院,立国知道,就是咱爸原来的单位。大哥让我过来给立国说一声。”钱秀英听后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而是顺口问了句:“哪个病房?”“三楼内科307病房。”赵丽丽说完抬脚就走。钱秀英高声挖苦道:“哟!派你过来带话,带到了就走,真辛苦你了!”赵丽丽没理会,迎着风雪急忙离开冷飕飕的长街。
钱秀英回家,放好自行车,进屋,见丈夫神色精神好了许多,才敢把赵丽丽的话说给方立国听。钱秀英一想到赵丽丽那副不情不愿来通知的神情,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越说越气,干脆毫不顾忌地骂起来。“狗日的!老爷子快死了才来说,这不明摆着让咱当不孝子,村里人都骂咱!”方立国听了后只对妻子说了句:“今天烧退了。明天去看一眼。”
漫天白雪在钱秀英见过赵丽丽后悄悄停止纷扬,深黑中,夜风如泣如诉,孕育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方立国两口子往定安医院赶的时候,茫茫白雪在风的鼓动下又弥漫在整个城市上空。大雪越下越沉,雾灰色的天空沉重欲坠,苍茫的大地也被积雪压得喘不过气,不堪重负。方立国和钱秀英来到医院时,方家人已经把病床围得水泄不通。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房子里有一种烧了暖气才有的适宜温度,将病人与外面白茫茫冷冰冰的世界隔离开来。方立军搬了把椅子,坐在病床左边靠窗口的床头,妻子刘梅娟站在他身后,方立国和钱秀英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他;方立成站在床头右手边,和方立军左右护卫一样守在昏迷不醒的老父亲身边;床沿两边挨次站着方立海、赵丽丽、方立莲,还有方立军的儿子方劲和方立海的儿子方励。见到方立国后,方家人的面上皆有些尴尬,说话不合适,不说话也不合适,只好干站着。到底还得是方立军,在机关工作,有世面,会周旋,只对着床上人事不省的病人耳边说了声“爸,立国来了”,四两拨千斤,解决了眼前家人相见分外难堪的别扭。方立国趁势走到病床跟前,三年没见的父亲面色如蜡,形容消瘦,一床洁白的被子盖住了疾病咬噬后残存的躯体,戚戚然惶惶然躺在惨白的床单上,在这间温暖的房间里突兀地冰冷可怕。方立国沉默许久,喉头动了一下,颤声叫道:“爸,我是立国,来看你了。”
病人的眼球微微动了动,眼皮似张未张,鼻子里插着的鼻管被嘴唇轻微的翕动牵了一下,再无生气。
方老爷子走了。在一个漫天大雪的极寒里,在一间被温暖的暖气和方家儿女温馨包围的冰冷医院里,在一生未能住进新房的不甘里,在最后一次听到立国喊他“爸”的颤抖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