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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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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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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长梦》连载

第七章

两个月后,方立莲敲开了方立国的家门。

那天是星期天,立国夫妻俩不上班,方晴也在家,没有去街上找同龄人玩。有人敲门,方晴去开门。姑妈站在门外。方晴吃了一惊。姑妈从来不上方晴家来,哪怕是路过长街,她也从不上门。方晴对她这个唯一的姑妈甚是陌生,隐约只听母亲提说,姑妈是方家唯一的女儿,因为方老爷子不爱女孩儿,所以养到三岁时便把姑妈送给亲戚养。亲戚也在一个城里住,所以送养给人的方立莲也没有脱开方家的根,时常由养父母带着回来看亲生父母。那时候,方晴的奶奶还在世,老太太对老头子把女儿送人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从她脸上是看不出来的——她永远沉默,看不出悲与喜。老太太后来得了癌症,没几个月人就走了,村里人都说她是个好人,就是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硬生生把自己憋出病来了。老太太下葬那天,下了好大的暴雨,长街上水漫金山,积水齐腰深。方家兄弟几个从坟上回来,一人手里端着一份晚报,没人说一句话,都在沉默地看着报纸。方立海的媳妇打趣哥儿几个,说:“怎么你们家老太太去世了,哥儿几个脸上谁都没个表情,让人看不出来家里有丧事!”

方立莲因为从小还是跟家里有来往,所以结婚后,虽然方老爷子依然将她当成外人,甚至是比其他人更见外的外人,但她自己却仿佛因为被遗弃而更想得到家人的认可一样,比小时候更亲近方家人,尤其是大哥方立军。而对立国这个父亲不怎么喜欢的儿子,她也不喜欢着老爷子的不喜欢,疏远得很。方晴从母亲跟邻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姑妈的婚姻是养父母给指定的,姑妈不是很愿意,但还是跟那个姓于的男人结婚了。立莲看不上于国梁,嫌弃人家是个普通工人,模样更普通。在方立莲看来,方家才是她永远想回来的家,是她这个卑微的女儿总想踏足然而一直被拒门外的院子,所以她眼里的方家门楼比现实更高大、更让人望而生畏,于家门第配不上。但她无可奈何,只能听从养父母之命。婚后,立莲生了一儿一女,不过她还是看不起丈夫,对丈夫冷言冷语,没有丝毫感情。于国梁几次在方立军跟前提起立莲对他的态度,想让方立军说说这个妹子,但方立军的原则是:不干自己的事不张罗,无利可图的人情不沾染。所以于国栋尽管说他自己的委屈,方立军从来置之不理。母亲看不起父亲,跟着儿女也瞧不上于国栋,觉得父亲无能,国栋在家着实憋屈。

单说方晴开了门,见是姑妈,吃惊不小。她赶忙喊爸妈过来。方立国和钱秀英出来后,显然也惊讶方立莲站在门外。钱秀英反应快,赶着叫了声“姐”,急忙把方立莲往屋子里让。方立莲尴尬地站了几秒,就跟着钱秀英进了屋。

钱秀英满面带笑,一面让大姑子姐坐,一面倒水待客。方立国跟着进到屋里。立莲嘴里说着:“秀英,你别忙了,我坐一会儿就走。”钱秀英笑着说:“好容易来家一趟,着急走干嘛!中午家里擀面,你在这儿也一吃。”方立莲说:“不了不了,我来就说个话,麻烦你忙活干啥。”钱秀英埋怨道:“麻烦个啥嘛!你老不来家,过门就是客,还能让你不吃饭就走!”方立莲说:“哎呀,真不用忙,我就说个话。”钱秀英觉得大姑子姐似乎话里有话,于是也不再惺惺作态。她把凳子挪到双人沙发对面,跟立莲姐弟俩对面而坐,脸上收起客套的假笑,似笑非笑地对方立莲说:“这是谁这么大面子,有啥话能请得动你来立国家里说?”方立莲听出了钱秀英的讽刺,讪笑了一笑,说:“秀英,你看你咋这么说话?哪有谁让我过来说话?谁也没有的,你可别多心。”钱秀英看了眼方立莲,缓缓开口道:“我嫁过来快十年了,你立国兄弟在你心里是个啥地位,我不清楚?我们一家三口在他们方家是啥地位,我不知道?你打量我们两口子都老实,心里啥都不明白,是吧?你要是今天没啥话递,我当你是我大姑子姐,好吃好喝招待你;你要是帮谁来递话,你就趁早说了,别怪一会儿没机会说,回去交不了差!”方立莲见钱秀英一语戳破自己的心事,此行目的赤裸裸公之于众,顿觉浑身不自在,反而不好开口了。她只得说道:“秀英,你也太多心了。没啥要紧事,是老爷子今天没见晴晴过去,问起来,我这不正好路过门口,进来看看晴晴。”说着,方立莲转身寻找方晴。方晴正在小院的墙壁上用粉笔画画。她隐约感到屋子里气氛诡异,三个大人坐在那里,剑拔弩张,特别是母亲连珠炮似的一连串发问,让空气中充满火药味,一触即发。方立莲见方晴不在屋里,不由自主地喊了两声:“晴晴!晴晴!”方晴放下粉笔,推开门,进了屋。立莲见到方晴,笑着问:“晴晴,今天怎么没跟你爸去西头?”方晴说:“太早了,吃完饭再去。”立莲想了想,自己来得确实有点早,这话问得更显心虚,好像登门的目的已经摊牌了一样。钱秀英冷冰冰地看着方立莲,方立国低着头,一言不发。

方晴见屋里的大人都不说话,自己转身也要走掉。钱秀英开口道:“晴晴,过来坐我跟前。你姑妈好不容易来一趟,来陪着坐一会儿。”她说给女儿听,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方立莲。方立莲此时如坐针毡,但一想到方立军的嘱托,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坐在原地。白瓷杯里的开水冒着热气,一缕轻烟从杯底向上腾升,游丝般在半空中杳无踪迹,沉默声震耳欲聋。

长长的沉默。

杯里的开水逐渐冷却,热气开始变得萎蔫不振。混着茶叶的白水像一个深黑的泥潭,那一丝热气随着温度的冷却,失去了逃离的气力,慢慢被这杯子里的泥潭困住,终于在挣扎中无声地沉沦下去。钱秀英知道,方家人除了方立军,都不是主动开口的人。她必须说话了。

钱秀英清了清嗓子。“姐,你有啥话要带就干脆点说。我和立国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是吧?只要你们搁在桌面上的话有理,我们总也有个商量不是?有些事情你们有你们的想法,我和立国也有我俩的意见,咱有啥都说出来,一家人事情,又不只是一两个兄弟的事情。”

方立莲听钱秀英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得不开口。

“咱哥托我过来找立国商量,也还是西头老屋子拆迁的事。哥的意思那天立国在场,也都知道。按理说,兄弟几个除了立成,都分了家,西头这一院子房不管拆迁补偿下来几套,给立成得留一套没啥说的。分家的时候老爷子也说过,他将来是要跟着立成养老的。就是立成现在的情况咱也都知道,一没工作,二没成家,拆迁过渡这几年他自己都顾不过来自己,又哪来的地方和能力照顾咱爸?你们剩下弟兄几个不管咱爸住在谁那儿,挤一挤好歹总能住得下,过渡也就三两年的时间。”说到这里,方立莲停下不说了。

钱秀英脸色发白,嘴唇不由地在微微颤抖,眼里射出锐利刀锋,冲向丈夫。

方立国低着头,不理会妻子的怒火,那两柄锐锋从他头上呼啸而过,消失在虚空中。

到现在为止,方晴都不明白对坐的这三个人——自己的至亲——在说些什么。然而孩子天生有自己敏锐的洞察,她感到姑妈每说出一个字,凝固如冰的空气就融化掉一层,直至她停下不说,整个屋子已经烈焰翻滚,气势汹汹,每个字、每句话都停留在半空中,跃跃欲试,不将亲人间薄脆的丝线烧得一刀两断,誓不罢休。而此刻的骤然停顿,已是一张涨满的弓,箭在弦上,只待空气沸至顶点。

方立莲开始小心翼翼:“我的意思......我的想法是,让咱爸跟着大哥住。他那儿也是有地方的。当然了,老爷子这几年跟着谁家住,就等于是尽赡养老人的义务。”

方立国开口了:“他那儿咋住?”

方立莲自进屋坐到现在,头一回听弟弟开口。她连忙接话:“方劲方蓉兄妹俩住一屋,中间用帘子隔开;大哥大嫂一间屋子;客厅晚上搭行军床,咱爸可以睡,早上收了,不影响人来人往。”

“然后呢?”

“然后?”方立莲没听懂弟弟的意思。

方立国抬起头,两只眼睛直视大姐。

方立莲立刻明白了,她没说出来的,他已经懂了。

姐弟俩不再说话。

钱秀英脾气急,嘴巴快,终于忍不住了。她从椅子上跳起来,身子向前,直指着方立莲说道:“那西头院子的补偿款算谁的?好,就算分了家,你兄弟立国不负责养老爷子,不能拿补偿款——话说回来,谁也不能拿这补偿款,这钱是老舵人的——那房子呢?房子下来留一套是立成的,剩下的留给谁是要看老爷子的意思,看他怎么分。这也轮不到他老大出面分这房。他单位眼看着就要分房子,风声都放出来了,他不愁住!他兄弟这儿的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盖房子的时候就被人侵占了一大片,只能盖这一间小院子,一家三口挤在一块儿。但这院子虽然小,好歹比他那个50平的要宽敞吧?这楼上还有间屋子,老爷子一个人住一间,怎么不比搭行军床好?立国这话已经跟老爷子说过,你们老爷子也点头答应了的,咋今天又说他老大要接人过去住?”

方立莲听钱秀英话里带枪,便想压下去她的怒火。“立国这想法也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那天都在老爷子家,大哥把他的意思说完就上楼去了,谁能知道立国后来跟老爷子也说了你们想接他过来住的打算。昨天晚上大哥跟我在咱爸那儿又说起这个事儿,老爷子现在同意住在大哥那儿。”

“哎呦!这是截胡了!”钱秀英惊叫道。

“秀英,你不能这么说。”方立莲很不满钱秀英这话,觉得万分刺耳。

“不是截胡是啥?”钱秀英气得浑身颤抖,语速更快了。

“他不就是为了要老爷子拆迁补偿的几套安置房么?你今儿来传话,咱就一层一层说这事儿。立国是跟老爷子说好了的,这是一层。老爷子那天明确跟立国说了,他不愿意跟老大一家住,嫌地方小,他不能一个人住。我们院子楼上腾出来一间给舵人,这儿人口又少,他能住得舒服些。再一层,打开天窗说亮话,这话立国那天跟老爷子也说亮了。老大有机会再分到大房子;立海也住西头,这次一块都拆迁安置了;立成跟着老舵人,给老人养老,留一套,没得说。长街这次拆不了,只怕以后也没啥机会拆。兄弟几个只有立国住房紧张,又眼看没有改善机会,晴晴一天天长大,再过几年也要分房间睡。西头过渡期间收拾一间楼上的屋子让老爷子住,现在立国这条件还能做到,老爷子也住得舒服,有啥不好?我们不多要,以后安置房只要一套。这一套也不算是赡养两三年老爷子的回报——房子下来,我们按面积算给老舵人。到底多少,等房子下来由老爷子定,他说了算。这有啥亏待老舵人的地方?又有啥侵占了其他兄弟的地方?”

钱秀英一口气说完后,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

方立莲听钱秀英的话一时找不出纰漏,且无论是“嫁出去的女儿”还是自小就被人领养的身份,都让她无法置喙方家的家产分配,一时反而不知说什么好。她想起方立军拉拢她做传话人时的叮嘱,只听不说,关键看立国的表态,便舒了口气,不再理会钱秀英,只转身向自己弟兄坐着的沙发边靠了靠,等待方立国拿出个意见。

方立国知道,此刻不管是妻子还是大姐,都在等他说话。

钱秀英身后站着的,是方晴;方立莲身后站着的,是方家所有人。

方立国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他抬眼看着大姐:“我的意思跟老爷子一早就说了,提出来的意见现在也不变。你刚说老爷子又答应住在咱哥那儿,那也行,不为难他。他跟谁住着舒心就跟谁住。你们如果今儿非要我拿出个意思,也简单:舵人要是不愿意跟我住,那无论住谁那儿,我每个月按时给他赡养费,一分不少。过两年回迁安置,不管安置几套,我只要一套,还是按当初说的办法,一套房子多钱,我不说二话,按面积掏钱买房。”

方立国一口气说完后,低下头,不再吭气。

钱秀英也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看了看丈夫。

方立莲听了后,半晌方才说道:“这也不能让你吃亏。大哥的意思,既然弟兄们都分了家,各过各的了,也就不要再惦记老院子了。本来么,这院子也是要留给立成的,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人家要拆迁。所以按照都已经分家过了的办法,弟兄们不管谁都不能动老院子的心思。大哥接咱爸过去住,是考虑到你这儿地方小,孩子也小,你俩都要上班,忙的照顾了小的还要照顾老的,太累。刚秀英说咱哥是截胡,这话别说哥,连我也不爱听。咱哥人家一句都没说要老舵人的房,他跟咱爸商量着一起住,是为了大嫂能照顾上老人。方劲方蓉都大了,完全不用大人操心,你看你这儿咋照顾?你俩要上班,晴晴又小,哪儿还有精力照顾咱爸?所以这事儿不单是为了有没有地方住,也是为弟兄们家里都轻松点儿。”

“老院子按分家的办法处置?立成没成家没立业,几套房子交给他一个人咋处置?”钱秀英不管那些门面说辞,直逼着让方立莲把话题拉回到房子上来。

方立莲一脸鄙夷地看着钱秀英:“你看你这人,怎么老是房子房子?我刚不是说了么,院子是爸的,也就是立成的,这都是当时分家说好的,大哥从来都没提说过要房子啊!”立国插话:“那这个事也就没啥羁绊。他想带老爷子过去他那儿住,不跟我住,可以。赡养爸我也没有二话,该行的礼不会乱,该出的钱也不会赖。还是那句话,房我也不是白要,你们说分家的话,说是留给立成的,我的意见也没有大的不对不是?买房的钱不管是给爸还是直接给立成,最后也还都是按着分家的意思办的,没大错儿。”方立莲不由地说了个“是”,随即觉得自己太轻易就表了态,便转而说道:“咱爸同意跟大哥住,主要是考虑立成以后工作结婚的事大哥能照应一下。咱爸最偏疼立成,村里谁不知道?结果就他最让人发愁。从落榜到现在一直待业,成天没事干,就在家待着,可不让爸担心?”方立莲把话题转向最小的弟弟方立成。立国夫妇俩一时没明白,也就没接话茬。

方晴在一边听到姑姑提起小叔,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将牙刷杯掉在地下的那个下午。时间仿佛在那个午后滞塞钝化,粘稠的黑色是再亮的光也化不开的沉默。想及此,方晴忽然打了个喷嚏。屋里三个人正没话说的空当儿,听见方晴这声喷嚏,倒都像是舒了口气。方立莲站起身,说:“我把大哥跟爸的意思也带到了。怎么办,立国你给回个话,别太晚就行。西头拆迁眼看着就要动工了,这事儿不能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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