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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给珠江镀上一层碎金时，江逸飞攥着请柬立在秦府朱漆门前。铜环叩响的瞬间，门内飘出的西洋留声机乐声惊得他后退半步 —— 那是他在码头听过的《蓝色多瑙河》，此刻混着隐约的谈笑声，像团氤氲的雾，将他裹进陌生又诱人的世界。
跨过高高的门槛，穿堂风卷起他长衫下摆，掠过摆满鎏金座钟和西洋雕塑的前厅。绕过屏风的刹那，满院灯火与喧嚣扑面而来。青石小径蜿蜒穿过太湖石，廊下挂着的竹编灯笼在晚风中轻晃，将众人的影子投在粉墙上，恍若皮影戏里跃动的魂灵。江逸飞的目光被左侧水榭吸引：三位留洋归来的公子正围着黄铜望远镜，镜片折射的光斑在青砖上跳跃，他们口中的 “爱因斯坦相对论”“量子力学” 像陌生的咒语，让他不自觉攥紧袖口。
“这位先生可要尝尝冰饮？”
清甜嗓音惊得江逸飞转身，青瓷盘上的玻璃高脚杯盛着琥珀色液体，杯壁凝结的水珠正顺着指尖滴落。抬眼望去，月白色旗袍勾勒出女子纤细的腰肢，墨色兰草绣纹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她鬓边斜簪的白玉簪坠着流苏，在灯笼下泛着温润的光，那双眼睛却比玉更清亮，眼角微微上挑，像是藏着两汪星海。
“谢、谢……” 江逸飞伸手去接，指尖却擦过杯壁的水珠，凉意让他猛地缩回手。玻璃杯应声坠地，清脆的碎裂声瞬间刺破满院喧嚣。众人的目光如芒刺背，江逸飞的脸腾地烧起来，蹲下身时瞥见自己补丁摞补丁的袖口，更觉无地自容。
“当心碎片。” 女子忽然蹲下，月白色裙摆扫过青砖。她从袖中取出素帕，轻轻垫着捡起尖锐的瓷片，“这是我从法兰西带回的苏打水，初尝确实容易手忙脚乱。” 她起身时，银镯轻响，腕间若隐若现的英文刺青让江逸飞心头一颤 —— 那是他在报馆见过的，革命者才会佩戴的自由之火图腾。
“我叫秦书瑶。” 她将帕子包好碎片，递来一方新的青瓷杯，“方才见你盯着水榭的望远镜出神，可是对西洋器物感兴趣？”
江逸飞的喉结滚动两下，杯中的气泡 “啵” 地炸开，惊得他攥紧杯身。昨夜在报馆煤油灯下抄写《新青年》的画面突然浮现：陈独秀笔下 “德先生” 与 “赛先生” 的呐喊，胡适提倡白话文的檄文，此刻都在舌尖发烫。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秦书瑶旗袍领口别着的铜质徽章 —— 那是艘破浪的帆船，船帆上绣着英文 “Liberty”。
“我…… 我更想听听，” 他的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对方眼睛，“您在海外见到的女性如何挣脱枷锁。”
秦书瑶的睫毛轻颤，唇角忽然扬起一抹笑。她抬手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玉簪在灯光下划出冷冽的弧，腕间刺青彻底显露 ——“Egalité” 的字母旁，缠绕着燃烧的藤蔓。“原来你也在找答案。” 她忽然凑近，茉莉香混着薄荷气息扑面而来，“三个月前，我在伦敦的工厂里，亲眼看见女工们举着标语游行，她们说‘投票权是用血汗换来的’。”
江逸飞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想起妹妹被裹脚布勒得血肉模糊的双脚，想起母亲捧着《女儿经》时浑浊的泪眼。“可我们的女子……” 他顿住，喉咙像被珠江的咸涩堵住。
“就该永远困在绣楼里？” 秦书瑶突然提高声调，引得周围人侧目。她从袖中抽出半卷报纸，油墨未干的字迹上印着 “女权运动” 四个大字，“看看这个，上海的女学生已经开始办夜校了。” 她将报纸塞进江逸飞掌心，纸角划破他的虎口，“枷锁不是生来就有的，是被人锁上的 —— 也该由我们亲手砸开。”
远处传来留声机换碟的咔嗒声，《马赛曲》的旋律激昂响起。江逸飞低头看着报纸上的铅字，又抬头望向秦书瑶被灯火照亮的侧脸。她的轮廓分明，下颌线条却柔和，像是传统工笔画里走出来的仕女，偏偏眼底燃烧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光。
“愿意为我搬张藤椅吗？” 秦书瑶忽然后退半步，恢复了优雅的浅笑，“就放在讲台正前方。等会儿，我要让所有人都听见，什么才是真正的平等。” 她转身时，月白色旗袍的下摆扫过江逸飞的布鞋，带着茉莉香的风掠过耳畔，却不及她最后那句低语滚烫：“记住，沉默也是帮凶。”
江逸飞几乎是小跑着去搬椅子。当他气喘吁吁地将藤椅放下时，秦书瑶已踏上桐木讲台。她解开盘扣，露出内搭的立领白衬衫，这个动作让江逸飞想起报馆暗房里冲洗的西洋画报 —— 那些剪短发、穿工装的女性，此刻竟与眼前人重叠。
“封建之枷锁，困吾姐妹久矣！” 秦书瑶挥动手臂，银镯与醒木相撞发出清响。江逸飞坐在第一排，清晰看见她眼底跳动的火焰，那目光扫过自己时，仿佛要将他胸腔里蛰伏的困兽唤醒。他想起母亲裹着小脚在灶台前佝偻的背影，想起妹妹因缠足整夜的啜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秦书瑶撕碎《女诫》的瞬间，江逸飞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那清脆的撕裂声，竟比珠江涨潮时的浪涛更震耳欲聋。
掌声如潮水漫过庭院时，江逸飞摸向怀中藏着的《新青年》残页。方才秦书瑶演讲时，他分明看见她腕间的刺青在灯笼下明灭，像极了残页上印着的火炬 —— 原来火种从来不是遥不可及的星辰，而是此刻在自己掌心发烫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