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正坤把郑博生领到自己的卧室,关切地说道:“你大哥博全事先对我交代过,让我照顾照顾你,谈谈你的想法吧。”
一提到大哥,郑博生打心里就别扭:“校长,我是来教书的,不是需要照顾的。”
“想教哪个年级呢?”涂正坤一脸平静。
“教哪个年级都行,我服从安排。”既然被分配到家乡,郑博生就不想在教课上计较什么,顺其自然更好。
“我本来打算把你安排在教务处的。你刚参加工作,先在一线锻炼锻炼也好。你是咱们学校第一个有本科学历的教师啊,可不能屈了你的才,我打算让你教毕业班。”涂正坤长见郑博生显出惊讶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还让你当文科班的班主任。”
“校长,我刚参加工作,没有任何教学经验,教毕业班不合适吧?”郑博生万万没想到一参加工作就让他教毕业班,还当班主任,极力推辞。
“谁刚参加工作就有经验?!经验可以慢慢积累嘛。我看了你的档案,在大学成绩优异,教毕业班没问题,就这么定了。”
郑博生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见小妹郑博芳正和许灵谈笑。
“三哥回来啦!恭喜你当了我们的班主任。”郑博芳拉着郑博生的手在屋里转了一个圈。
“校长还没宣布呢,你怎么知道的?”郑博生很诧异。
“这个不用你管,老实交代有没有这回事?”郑博芳撒娇地搂着郑博生的肩膀。
郑博生举起双手,投降似的点点头。
“三哥,你当班主任后,第一步打算怎么办?”郑博芳支愣起耳朵,紧盯着郑博生的嘴唇,生怕对方说的时候自己听错了一个字。
“怎么办?我的第一步打算是吃饭!”郑博生求救似的看看许灵。
“不行!不告诉我就不许吃饭,今天三嫂也得听我的。”郑博芳不依不饶。
“还能怎么办?教书育人呗,你三哥又不是没在学校待过。”郑博生转身放好饭桌。
“哎呀!我问的不是这个!”郑博芳急得跺了跺脚。
“那你想问什么?”郑家就郑博芳一个女孩儿,全家都宠着,惯着,对小妹的撒娇任性,郑博生早已习以为常了。
“一工作就当高三班主任,难道你就没有规划、打算、想法?”
“有啊!我想在的规划是吃饭,打算是什么都先不想,想法是睡觉!”开了一下午的高三教研会,郑博生的确有点疲惫。
“三嫂!你看我三哥净给我打马虎眼!”郑博芳看着许灵噘起了嘴。
“博生,有什么就说嘛,小妹都等你半天了。”许灵边说边拿来碗筷。
“我自己现在还理不出一点儿头绪来呢,你们让我说什么?”的确,一想到让自己当毕业班的班主任,郑博生打心里发憷。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当了班主任还不改朝换代?”郑博芳接过许灵递过来的饭端到郑博生面前。
“不就是一个小小班主任吗?改什么朝?换什么代?”郑博生一头雾水地望着眼前这个说话稀奇古怪的小妹。
“改选班委会啊!”见三哥榆木疙瘩不开窍,郑博芳只好直截了当。
“改选班委会?!我现在和同学们连面都没见过,更谈不上了解,你让我怎么改?怎么选?”郑博生感觉到小妹今儿找他谈话是有备而来的,再联想到小妹过早知道他当班主任的事,他不再嘻嘻哈哈,有点严肃对待了。
“同学们都彼此了解嘛!你不了解别人,还不了解自己的妹妹啊。”见三哥不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郑博芳有些不高兴。
“可我总得熟悉熟悉学生适应适应环境再进行这件事吧。小妹,你有什么想法跟三哥直说,别绕弯子。”郑博生喝了一口稀粥,饥饿的肚子痛快地叫了几声。
“我想当班长!”郑博芳终于亮出底牌。
“想当班长?你现在是什么职务?”这一点儿也不奇怪,郑博生太了解小妹的直爽性格了。
“卫生委员兼历史课代表。”郑博芳不满意地撇撇嘴。
“想当班长你有什么资本?”郑博生吃了口大葱蘸酱。
“当然有啦,我在班里有群众基础。”郑博芳颇自信地挺了挺腰杆。
“依我看,你管的事够多了,到了毕业班最关键的是把学习搞好,考个好大学,当不当班长不是主要的。”他到底接不接这个班主任?现在的班长是谁?干得怎么样?考虑不考虑小妹的要求?郑博生心里都没底,他想结束谈话。
“三哥,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当班长的!”泪花在郑博芳眼里打转,许灵叫她吃饭,她理也不理。
“我当班主任,你当班长,那班里不成了咱们家的独裁政府啦。”郑博生苦笑,有点后悔报到的时候,为什么不问问小妹在哪个班,因为他知道小妹一向很难缠。
“独裁政府怎么啦,只要不卖国就行!我要当了班长,咱俩一唱一和,什么事都好办。”
听到一唱一和这个词,郑博生脑子里闪现的却是狼狈为奸这个词:“我的好小妹,咱先吃饭不成吗?这事容我好好考虑考虑。”
“行,让你考虑考虑。我要当了班长,请三哥三嫂吃好的。”郑博芳扮了个鬼脸跑了出去。
“这鬼丫头!”郑博生用筷子指着郑博芳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晚上,郑博生失眠了。在大学读书时,就听同学们讲过“现在的教育口已经不是过去的清水衙门”之类的话。当时,他颇不以为然,还一直以为说这话的同学是为将来改行不当教师找借口。现在,他隐约觉得同学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是自己对当今教育部门的复杂性预估不足,因为还没走上讲台,他已经明显感觉到累来了。
以后的人生路该怎么走?原先信心百倍或无所谓的他现在似乎坐上了无底的轿。远的不说,就说眼前小妹争当班长这件事就让他感到头疼。答应吧,平心而论,以他对小妹的了解,小妹不是当班长的料,而且与他心中对班长的要求相差甚远。作为一班之长,不仅品德高尚,全面发展,而且还要协助老师顾全大局,团结同学,必要时还要忍辱负重甘愿做出自我牺牲。这些条件小妹大部分都不具备,撒娇任性的她绝对胜任不了班长之职。不答应吧,别说小妹这一关不好过,大伯大哥那更难挡!他当班主任这件事小妹是怎么知道的?绝对有人告诉她!可这事只有校长和自己知道啊,难道是……?猛然想到报到前大哥和自己的谈话,他不禁翻了个身,心情沉重地“唉”了一声。
“怎么还没睡着啊?”许灵替他掖了掖被角。
“你说我当班主任的事小妹是怎么知道的?”其实,他心中早有了答案,还想听听许灵的判断。
“学生们互相传的吧,他们最关注班主任是谁了。”
“学校还没公布呢,学生不会知道。”
“说不定是哪位老师告诉学生的呢。”
“我当班主任的事,只有校长知道。”
“不会是校长告诉小妹的吧?”许灵也很纳闷儿。
“我下午报到时,正赶上学校集体教研,学生早放学了。再说,校长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呀。”郑博生努力地调动着每一个记忆细胞。
“那可说不准,要想告诉别人,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是呀!想透露一个信息还不容易?!”经许灵这么一说,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芦花公鸡站在房顶伸长脖子刚叫了第一遍,一阵电话铃声让一宿没眠的郑博生猛地一激灵。他抄起电话刚“喂”了一声,便传来二哥郑博有的声音:“博生吗?到我这儿谈点事。”
“这个小妹,自己折腾还嫌不够,把二哥也搬出来了。”郑博生边嘟囔边穿衣出屋。
“你就认头吧,大伯还没找你谈话呢,过去好好说,悠着点。”跟着郑博生一宿没睡好觉的许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提醒。
对二哥郑博有,郑博生用一个字就可概括:憷!为什么他这么憷郑博有呢?因为他从小就受郑博有管,郑博有是他们这帮孩子们的头儿。
郑博生六七岁时,当时农村的文化娱乐活动极度匮乏,孩子们偶尔能看到几部电影就算不错了。为了弥补单调的业余生活,孩子们就根据自己家所住的位置,以片或以村为单位,学着战斗故事片的样子自发组织了各种队伍,并推选出各自的首领。女孩子在一起主要是玩抓石子、跳房子、跳绳、踢毽等游戏。男孩子在一起除了打水仗、打雪仗、摔跤外,最激烈的活动是开镖。
开镖的起因说不清哪方是正义哪方是非正义,就是闲着没事彼此用土坷垃(玩急了眼时甚至用瓦片和砖块儿)互相攒击对方。
玩开镖时,主要是在一个村的各派队伍中进行,有时也会爆发村与村之间的战斗。
每当各村之间进行开镖时,各村的各派之间就会捐弃前嫌,暂时联合起来,为“村荣”而战。
村与村之间的战斗,大都以相邻的河渠为界,双方都不会轻易越过界河攻到对方的地盘,所以很难分出胜负。但正因为如此,彼此进行的程度要比村里的内战激烈得多。开镖的武器不再以土坷垃为主,而全部换成砖头瓦片(开过镖的人都知道:重量适度的砖头瓦片投掷距离要比土坷垃远得多),关键时刻,就连女孩子也参加战斗呢。有趣的是,别看双方用砖头瓦片互相攒击,却很少发生被对方击中的想象。究其原因:一是隔河渠投掷,距离相对较远,彼此有足够的提防躲避时间。二是彼此间并无仇恨,只是寻开心罢了,不动真格的。但也有个别愣头青似的孩子很较真,每逢开镖时,猛打猛冲,表现得特别勇敢,还时不时泅水过河偷袭一下,冷不防把对方打个鼻青脸肿。对这种打仗不要命的孩子,彼此印象最深刻了,郑博有就属此类,邻村的孩子对他都恨得牙根直痒。
郑博有一战出名,还要从他“勇斗两位姑奶奶的故事”说起。
郑博有十来岁时就跟着一群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和邻村开镖。邻村的孩子对郑博有这个“小不点”都恨之入骨。
有一次,郑博有和一群孩子下河逮鱼,为追一只小兔子落了单,不知不觉来到一片向日葵地,只见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恶狠狠地挡住去路。
“小兔崽子,没想到撞在姑奶奶手里,你也有今天啊。”一个姑娘用镰刀对着郑博有的前胸比划着说道。
“这小兔崽子和咱们开镖时可玩命了,今儿不能饶了他!”另一个随声附和道。
郑博有还是头一次碰到这阵势,他四处瞧了瞧,这才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来到邻村的地界里,不免一阵紧张,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来。
见郑博有害怕成这副熊样儿,两位姑娘得意地笑了,其中一个取笑道:“叫我们三声姑奶奶就饶了你。”
见郑博有紧咬嘴唇不吭声,一个姑娘随手采下一把葵花叶瓣儿:“这小兔崽子又脏又丑,让我来好好打扮打扮他。”说着,往一片花瓣儿吐口唾沫粘到郑博有的脸上。郑博有感到特别难受,他还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真是又急又气,本想反抗,可自己人小力单,哪里是这两个姑娘的对手?再看另一个姑娘拿着镰刀对着自己,只好忍着,闭了眼,任凭对方摆布。
见郑博有挺老实,两个姑娘更加肆无忌惮,索性摘来蒺藜放在郑博有的头上:“叫姑奶奶不叫?再不叫一会儿把你推到河里!”
郑博有水性极好,巴不得把他推下河好逃跑呢,依旧是一言不发。
两个姑娘高兴地过了头,以为她们不会水,小小的郑博有更不会水,她们折腾够了,还真把郑博有带到河边,吓唬道:“再不叫姑奶奶,真把你推下河去了。”嘴上说着,眼睛却往桥上瞅。
郑博有见机会来了,猛地用手抓住一位姑娘的头发:“跟我一块下河洗澡吧!”“扑通”跳下河去。
两个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郑博有游过河去,站在对岸,郑博有拿着一绺长发还向她们炫耀呢。
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胆识和魄力,无形中提高了他在同伴心目中的地位,以后郑博有就成了孩子们的“总司令”。
郑博有不爱说话,但很有心机,脑瓜灵活,处起事来喜怒不形于色。郑福达就曾向乡亲们夸过口:“我们郑家这仨男孩个个顶呱呱,要是细比起来,还是老二将来最有出息。”
郑福达说这话是有依据的,别看郑博有贪玩儿,学习成绩却门门优秀,每逢考试,年级第一从未旁落过。
郑博生爱学习,也是受二哥郑博有的影响。郑博生四岁的时候,郑博有就教他识字,而且要求严格,稍不听话就罚站罚蹲。郑博有管教郑博生,陈翠花知道都是为博生好,但护犊子的她嫌郑博有管得太严,心里难免有些疙疙瘩瘩。因为这个缘故,她偏向郑博全而不大喜欢郑博有。
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彻底打碎了郑博有的求学梦,他和许多红卫兵一起搞“串联”、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郑博有在爸爸郑福达那读过一些考古方面的书籍,懂得一些文物知识,他见红卫兵砸了不少价值连城的老古董,心里倍感惋惜,总觉得这样干下去早晚会出乱子,自觉不自觉地思考着退身之计。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林彪反党集团发动反革命政变的阴谋败露后,林彪带着几个死党乘飞机叛逃祖国,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这件事对郑博有触动很大。他私下教育刚上学的郑博生:“咱大哥参军了,我的学业也荒废了,你别跟着外面的孩子胡闹,要好好学文化,说不定将来考学的机会来了,要给咱郑家争气。”
郑博生对二哥的话可以说言听计从,见二哥一脸严肃,便认真地点头。后来,郑博生能以优异成绩考上大学,和郑博有的早期教育不无关系。
郑博有确实是个脑瓜灵活的人,机会到来时绝不放过。就在大哥郑博全复员的第二年,他也如愿参了军,并在部队中入了党,立了三等功,复员后被分配到税务部门工作。
“博生,听说你当了毕业班的班主任?”郑博有开门见山。
郑博生点点头。他当班主任的事,虽然没对外公布,但在家里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有位叫艾薇薇的同学想当班长,这事难办吗?”郑博有只关心自己的内心感受,盯着郑博生的眼睛问。
“艾薇薇?艾薇薇是谁?!”郑博生以为二哥找他要谈小妹的事,想不到半道又杀出个程咬金。
“哦,忘告诉你了,艾薇薇和小妹是同班同学,是你二嫂的内侄女,你二嫂和你们涂校长是亲姨表兄妹。”郑博有把关系道了个一清二楚。
“可小妹昨天也找了我,提出要当班长的,这事我还没吐口呢。”郑博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先拿小妹搪塞。
“小妹平时就爱一惊一乍的,哪是当班长的料儿,艾薇薇我了解,学习又好,办事又稳重,当了班长绝对是你的好助手。”看来,郑博有把一切都想好了,只想让郑博生照着他说的去做。
“二哥,一边是咱家小妹,一边是二嫂的内侄女,这事容我掂量掂量再决定行吗?再说,班级我还没接手呢,一切都不熟悉啊。”郑博生实话实说,相信二哥会体谅他的难处。
“这有什么好想的,把班长人选定下来再说。学校涂校长说了算,班内你说了算,这有什么难办的。”郑博有显得不耐烦。
“二哥,就怕小妹那一关不好过呀!”郑博生为难地把双手一摊。
“小妹的工作我来做,这个不用你操心。”
“还有大伯大娘那呢。”
“这么说你是想让小妹当班长喽?”郑博有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谁当班长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考虑考虑是否适合当这个班主任。”还没走马上任,就碰上这些让人头疼难缠的事,郑博生决定打退堂鼓了。
“读了几年大学,还和以前一样,一点儿爽快劲儿都没有。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郑博有往沙发背上一靠,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