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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叶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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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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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地(上)》连载

第一十二章 云峰小学

入冬时刻,天气变得很冷。一天下午,米枫正和一帮孩子讨论一道数学证明题,突然接到章根元送来的一张调令,调令写着调许枫老师去岭头山公社云峰小学全面负责学校工作。

章校长把具体情况大致解释了一下。情况是这样的:岭头山公社比较偏一点,云峰小学是那边最偏的一个学校,很小,学生一直都不多,只有一个老师。但原先的老师最近犯了政治错误,已经不适合担任教师工作了,被停了课,学校已经有几天没老师了。这几天,云岭大队安排一个放牛的老人在学校看管孩子们,但学校不能长期没老师,另外,也不能没有人放牛。所以,才急匆匆把米枫调到那边去。

“这边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已经有两个青年在来的路上了,最晚明天就能到了,他们会接任这边工作的。今天,你抓紧时间回家一趟,跟家里边说明一下情况,明天一早出发,九点钟前要赶到云峰小学吧。”

那一晚,他没回家,一夜没睡着。

他感觉很委曲。

他第二次这么难过。

父亲被划为地主,他没有多难过,相反,因为有了结果比等待结果更好,他觉得心里有一个东西终于放下了,倒有点轻松。后来,他父亲喝农药死了,他也没有特别难过,因为他知道父亲活着不比死了轻松。他上一次那么难过是因为毛永婷,她给他的那一刀,已永远无法疗愈。她之前对他有多么的依恋,她的亡失对他就产生多大的伤害。早期的时候,他对她固然是喜欢的,但却一直不敢动念,后来,在她几年来的一撩二撩三撩四撩五撩之下,他动念了,动得波涛汹涌,到最后,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了她。而她最终背叛了他。

或许,在他的身上,已经只有一份对家族延续的使命责任了。爱情的印记,留给他的似乎只有一堆的分手阴谋和内心的绝望、凄凉。

这一次,他又痛到心底了。为之倾尽心力的学校也不再属于他,他又一次遭到了背叛。

在他拼命工作的这么多年里,曾有一些时候,他似乎已经可以感受到尊严,感觉到了力量。然而,这种感觉,在接到调令的那一刻,彻底崩塌了。人前,他装出坦然和很听话的样子,但是到了夜晚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却再也压抑不住这股洪流,失望,冰冷,孤单,无助,和强烈的无力感,都一齐百爪挠心了。

他知道岭头山公社,但没听说过云峰小学,章根元告诉他在和浙江的交接处,在山岭里面。

不用跟他商量,不用听他的想法,只需要一纸调令,甚至连调令都是随手一写的,并不正式。一点尊重都不需要,连象征性的尊重也没有。

最让人崩溃的是,他还不能不服从。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背着被褥离开了羊场,饿着肚子上路了。

早晨更冷,眼前的田野和房屋,两边的稻草堆和地间的油菜叶子,全都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寒气侵骨,耳朵生痛。寒冷是个好东西,让他要集中精神对付,竟暂时忘记了心里的痛苦。走着走着,身体暖了一些,心情也有点轻松了起来。

虽说多年来,树木被砍得很厉害,但往云峰那边去的路上,却还是景色秀丽。海拔也越来越高。米枫走了两个多钟头,身上越来越暖,心情也越来越轻松,甚至有些开心起来。太美了!云峰,光听这个名字就好听,就知道这里会非常美丽,在这样一个有云相伴的地方,心儿能得个清静,得个自由。罗琴兰,她会想他吗?她会越来越好的。他们,都会越来越好的。无须他牵挂。

“再也不见!农中。”他默默地告别,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说出了声。在这个声音里,他突然听出了极端的孤独。这孤独的感觉就像一头受伤的雄狮,一直沉睡在他的身体里面,因为已经深深地沉睡,大多数时候他以为它已经离去了。但在这个时候,这让人绝望的孤独,又突然像排山倒海的滔滔洪水,突如其来,淹没了他。他又一次撕心裂肺地疼痛起来——“永不再见,可恶的女人!”脑海里浮现出幽幽的红薯窖,他对着那个暗黑的洞窟大喊一声,却发现口里只发出了两声叹息。

这时候,太阳已经从山坳露出脸来,红彤彤,晒得地面升起一片烟雾,濛濛中景色更加宁静美丽了。山路一拐再拐,往人世之外的地方通去。一会儿之后,在一个高高的山岗上露出了一杆红旗。

这是学校到了。

可是,他却又疑惑,这就是学校吗?

看得出,山岗上那点地方恐怕只能建一个小庙,而山下也只能看到三四户人家,东一座西一座地倚在山洼洼里,几乎都称不上是村庄。几户人家的面前是一块不大的田地,高高低低的。所以,该不会真的是一个庙宇吧?

可是等到了山岗下,他就听到红旗的方向传来了许多孩子喧闹的声音,而且已经有一个人从上面迎下来了。“是许老师吧?欢迎,欢迎。”他一面说,一面抢过米枫身上的行李,背在身上。他是大队安排过来接待新老师的。

云峰小学位置很高。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一小块地方,在山岭之上,半山腰一个洼处,建了两座房子,一上一下,一座骑着一座。下面是教室和厕所,前面有一块小平地,一定是操场了,一边竖立着一杆国旗。上面是一间厨房,连着厨房的是老师宿舍,一共有二十平方大小。

“这里最金贵的就是土地了。”那个姓林的大队干部对他说,“吃饭的问题是这样的,你可以到农家搭饭,也可以自己做。搭饭的话,就是山下最近的那家,就是我们转过来的时候经过的那一家。原先的老师嫌搭饭不方便,都自己烧饭。这周围都可以种菜。米,油,大队会安排人按时给你送过来,要你自己付钱的。你最好要备个手电筒,夏天晚上要防着蛇。”

从学校背后上去,山里面还有山,那里有一些人家。那里的山和地已经连到浙江的山和地了。没听说山里有凶猛的野兽,豪猪是有的,会吃人种的玉米,红薯什么的。

“如果许老师想要到浙江那边去赶墟,从这山过去,十多里就到了。”

米枫先看教室。一个矮矮的土房子,开了两个门洞,没有门板,后面开了两个小窗子,也只是两个窗洞。很像是旧寺庙改的。里面坐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孩子,大声地各读各的:“人——口——手——”“我爱北京天安门——”“一只蜻蜓飞来了,小猫看见了…… ”其中有一个男孩,差不多有十七八岁了,也读,但就是不卖力。米枫还发现,这个简陋的云峰小学,课桌凳倒富余,教室里共摆着十多张双人课桌凳。

读书的声音停了下来,孩子们都抬头看他。他觉得可以工作了,便送走了林干部和放牛的大叔,然后走进教室,站在老师的那张桌子前,对大家说:“大家好。认识一下,我姓许,以后就是你们的老师了。”

孩子们看着他。他于是找粉笔,没有找到,就用手指在黑板上划了一个“许”字的痕迹,教大家念了两遍,然后问大家:“总共有多少个同学呀?都到了吗?”教室里开始吵吵嚷嚷起来,大家争抢着说还有谁谁没有来,到齐的话有十六个人,但还有谁经常会不来学校,还有周大田下学期就不读了……

“许老师,姜家兴天天欺负人——他读小学读了十年了,谁打得过他呀?以前秦老师批评他都不听的。”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站起来告状。米枫点点头,说他知道了。然后他指着周大田问:“你为什么下学期就不读了呢?”问话间弄明白了周大田才读三年级第一个学期,小学还要两年半时间才能毕业。

周大田旁边四年级的女生大声说:“他哥哥过年要讨老婆,他哥哥的老婆提的条件就是不让他再读书,她不要一嫁过来就养小叔子。”

米枫的喉头有点难受,有点发痒,有点痛。

他终于弄明白了人数:一年级两个,二年级四个,三年级三个,四年级四个,五年级三个。姜家兴是五年级的,连连留级,他自己也记不清哪个年级留了几级,五年级又读几年了,可他就是毕不了业。他最讨厌的是有人拿他留级和不能毕业说事,最擅长的是凭力气欺负人。可是在学校外面,他最讲礼貌,见人点头哈腰的。

“我们的姜家兴同学是绅士啊。”他微笑着拍拍姜家兴的肩。然后,他跟孩子们介绍绅士的意思,鼓励大家努力做绅士。

到了晚上,米枫感觉自己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完全隔离的世界。呆在学校的位置,看不到学校之外的任何一座房子,也听不到他之外的任何一点人的声音。周边都是逼人的黑,是压迫人的恐怖。屋子里也是什么也没有,没有煤油,没有煤油灯,也没有油盏,没有灯芯——若是有灯芯,他倒是可以找到破瓦片,在上面倒上一点菜油,晚上可以照着看一会儿书。可是什么都没有。有一个地方还有点温度,那就是两张条凳架着的两块木板,下午姜家兴带了一大捆稻草上来,在那个木板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层。米枫只能天刚黑就躺在稻草上面,裹在被褥里。他想,明天再怎么样也要弄到一点灯芯,好让他的晚上脱离原始。稻草很厚,被褥很薄,他觉得冷,一动,木板和稻草都发出声音,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后来,竟然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发现喉咙嘶哑得更厉害了。可能是因为他喉咙痛的缘故,这十几个小鬼比陈川排的四十个孩子更难对付。那个叫梅花的女孩给他拿了两条灯芯来,好几个孩子就直接当他面说梅花巴结老师,教室里闹得一团糟。他靠不了嗓子,便要加上手势,比比划划的,非常吃力。而且,如果他们的注意力不放在他身上,他的比划一点作用也起不到。

无助和无力感让他生起气来,生气让他恶从胆边生,于是快速举起手掌,瞅着桌子中间,便要用力地拍打下来,想要搞出有震慑力的声响出来。

“你忘了你是谁了?”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想起了乌塘的责问,轻轻地放下了手,他真的就差点忘了自己是谁了,他是地主的儿子呀。

然而,面对眼前的困境,到底应该怎样破局呢?他看到了姜家兴。

米枫把姜家兴单独叫到外面,嘶哑着喉咙对他说:“如果许老师需要你帮忙管理学校,你愿意吗?”

瘦瘦高高的姜家兴不知所措,一双手不知道放哪才好,拉一遍衣角,又拉一遍衣角。米枫让他拉了一会儿,说:“你看,老师嗓子哑了,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老师真需要有人帮忙,我希望是你来帮我,你愿意吗?”

姜家光眼里闪出亮光。他说:“老师,我帮你采点去伤风的草吧。”

米枫表示很高兴。“只是,你还是要试着先帮我管理一下学校。一定啊。”他说。

“老师,稻草其实是梅花家的,她背不动。”姜家兴脸红了,嗫嚅道。

米枫很开心,他觉得姜家兴是可靠的。 “我就仰仗你了。”他拍拍姜家兴的后背,叮嘱他,“但一定不能打人,为什么呢?因为打人算不得什么能耐,有点力气的人总能打得过力气小的人,能跟人交朋友才有真本事呢。你想想对不对?”

姜家兴脸红红的,他表示听懂了老师的话。

一会儿以后,米枫向大家宣布了一条炸裂的决定——他任命姜家兴做云峰小学副校长,兼学生连连长。

接着,他让姜家兴跟大家保证:要跟大家做好朋友,保证不再欺负任何一个同学,而且,一定要考下毕业证书。

过了没几天,米枫听说羊场那边撤了,新来的两个老师和四十多个学生都搬去了周家墩。

后来的几年里,金岩农业中学在周家墩开始大批种植桑树,然后,学校新搭了房子,布置了蚕房。后来办了毛笔厂和砚台厂,在洼地里挖了池塘养了牛蛙,牛蛙养进了地区党报,因此也获得了省里的嘉奖——章根发代表学校去县里领回了一堆的铲子、镐头、剪子和一张红红的奖状。地区党报的文章里,有一张熊阳翰捧着牛蛙和学生们乐得开怀的照片。

“如果我还在金岩农中,那我是不是也会在照片里面呢?”米枫心里想,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被拍进党报里,但是,他发现他还是念念不忘那个学校。

有一天,已经在公社拖拉机站开拖拉机的张定方和考上了师范大学的罗琴兰来看他,跟他说起了金岩农中当时养牛蛙的情形。

牛蛙,据说当初可是贵宾,“卡斯特罗赠送古巴牛蛙给周总理”的新闻到处飞。金岩农中的师生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能亲手养殖这天之骄子。得到可以养殖牛蛙消息的时候,老师学生高兴坏了。

牛蛙是蛙类的一种,养殖时需要给它们一个仿造的天然环境,所以需要开挖人工池塘。

“这个容易啊,不就是挖个池塘吗?”熊老师想起来很简单,因为以前陈川排就挖过池塘呀。他们于是选了一块水田,大约有二亩,很快开挖。

可是一干起来,才知道挖大池塘和小池塘是不一样的。想起来两天的工作量,后来却要用月来丈量。

先按长宽面积撒下石灰线,两边挖沟放水,再开始挖土搬泥。这个不难。同学们热情很高,干得热火朝天,有的挖,有的铲,有的把泥装到粪箕里往上倒。这一阶段,工程进度可快了,没两天就挖到了1米深。而到了这个时候,麻烦来了,水不知道从哪里渗透进来了,一下子弄得到处都是,到处都不能干活。

只好到生产队借手拉水车车水。这个时候,大家都还觉得挺好玩。

可是,接下去,大家才算尝到了苦头。水越来越多,一架水车不够,于是又借来一架,但却要不停地车水,而且还要用力,不然水位就落不下去。拉水车很费胳膊,一个接一个的同学把胳膊拉废了。

搬泥的更难。需要把泥装进粪箕,有人抬到边上,还要有人站上面用绳子把粪箕吊上去倒泥。下面的人很辛苦,站在上面的人更难。弄得上下的人都满身是泥,收工时个个像泥人。

难度开始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累,陆陆续续,有人给干趴下了。

坚持奋战一个多月,池塘终于挖到了1.5米深。

池塘挖成的那一天,学校弄来两个大西瓜,几十个人围着美丽的池塘,吃着大西瓜,又歌又舞。男孩们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像一条条白条鱼在戏耍,酣畅地玩了个舒服,女孩们围着池塘欢笑。

水池中间留了个小孤岛,那是给牛蛙建家留的,面积有几张乒乓桌那般大,比水面高20公分。上面种了草皮,用砖石搭建了洞穴。牛蛙是他们的宝贝,他们要给这些宝贝提供充足的阳光,也要给它们纳凉的地方。一条30公分宽的小路从水塘中心连接到岸上,四岸铲得又陡峭又光滑,给牛蛙投放食料就走这条小路。池塘里养殖了水草、水葫芦等,是希望给牛蛙一个喜欢的环境。最后,把池塘四边再堆得高高,还做了好多重防护网,是要确保这些宝贝能安安心心地住下来。

“听他们说,放养牛蛙的那天,咱们学校可热闹了。”罗琴兰激动地说。

早先来看望过米枫老师的程浩宇,曾经听人描述过当时的情形。

当时,全学校所有的人都围到了池塘边上,就连厨房师傅也聚到了这里。在大家伸长脖子的注目礼里,周总理的贵宾扑通扑通,骄傲地,像快乐的孩子一样跳进了它们的新家。随着牛蛙们精湛的跳水动作,全校一百多人欢呼雀跃,很多人都抱在了一起,当时的金岩农中牛蛙塘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

“太好了。我们的学校太好了。”米枫激动地说。

罗琴兰动情地看着老师,说:“当时我们那么艰难,但是,我们却是那么快乐,那么幸福。老师,我就是因为你,才坚定地想要考上师范大学,当一个像你一样的好老师。”

米枫想起了那个时光,想起那个时候罗琴兰身上的那个香味。

“老师,我爱你。我们都爱你。”罗琴兰说。

米枫非常激动,连连说好。但是,米枫的心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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