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窑、装窑、出窑,那是大人们的事情,但并不全是大人的事情。很多时候,德旺、来富他们也会参与其中。他们也会跳进泥潭里面,蹦蹦跳跳地在里面踩踏;也会团起粘土在案板上面揉呀搓呀,试着像父亲叔伯们一样捏出一些物件;也会在装窑出窑的时候帮着搬运些东西,但碍手碍脚的时候更多……
夏天的时候,他们最喜欢田野里珠玉一样的水塘,每一个水塘都闪耀着光。只要大人照管不到他们,他们便三三两两往村外跑,跳进水里,在里面打闹、追逐、浮沉。不管是日头当空,还是小雨零星,甚至大雨滂沱,他们总是瞒着大人,偷偷在最深的水塘里竞技。
葫芦塘,因为形状像葫芦,所以叫这个名。这是一个形状长长,中间凹进的水塘,面积挺大,水很深,好几处都有几人深。但却因为水深,所以才更好玩。而且,水塘深处有几块石头藏着,只要找准了地方,人的脚踩在上面,人就能像钓鱼用的浮标立在水里,优哉美哉。他们立在那些石头上搓着身子,聊着天斗着嘴。葫芦塘是他们最喜欢去的水塘。
“我们来比憋气吧。”
“文宽,为什么我们就看不到水鬼呢?哈哈哈哈……”来贵已经踏到了最大的石头,露出了大半个身子,他冲着德旺叫道:
“德旺,我带你游到这里面来,别总呆在塘边啊。”
德旺很害怕,总疑心水鬼突然会从水底下伸出手来,把他们拖到水底去。只因为水鬼太孤单,想有人作伴而已。
他也曾听说,有一天傍晚,显贵挑着紫云英经过葫芦塘的时候,隐约看到了水里有一个人形生物,头发又红又长,立在最大的石头上歪头梳头发,好像还对着他笑了一笑。显贵觉得一阵凉,再看,水面上昏暗一片,已经不见红发了。加快脚步回了家,就病了几天,叫了老佛神问了问,说是犯了煞,烧了点纸,许了个愿才好。
但欢笑声一闹响起来,红发水鬼就被忘了个精光。
石头湖从位置上来说,离村子远了些,所以,他们就去得少了些。叫它湖,大概是因为它足够大。叫它石头湖,一定是因为当年挖光了窑泥以后,水塘下面全是岩石作底了。石头湖形成的时间很早,塘底淤泥沉积已经非常严重,全都发黑变烂了,周围水田里干活的人还会把农药瓶和捡到的碎石扔进水塘,所以烂泥里混有不少玻璃碎片,一脚踩下去,很容易刺破了脚趾脚板,还“吃”地一声,脚周围“咕咚咚”冒出让人发晕的气泡。但是,水塘底下却有多处长年沽沽地喷吐的泉,使得石头湖的水酷暑冰凉,三九严寒升腾着暖暖的水汽。
一出高坞镇的村口就到了绍宗塘。水塘旁边打了一口水井,供全村人的吃喝。绍宗塘的最大特点是新,一直在长大,但当年海水在高坞镇建窑的时候,挖出来的第一个水塘就是绍宗塘。德旺记得,每一年冬天,天寒地冻的时候,绍宗塘剩不下多少水,姜尚福便带领窑村的男人们来到水塘,拦上一块地方,弄干水挖窑泥。所以,水塘会不断变大,变深。塘是新的,水塘边很少有杂草和乱树,清清爽爽,水是新的,里面很少淤泥,塘里的水便洁净得像蓝幽幽的蓝水晶。
“它为什么叫绍宗塘呢?这很像是人的名字呢。”德旺曾经问过将军一般的姜厂长。
姜厂长很高兴,眼睛望着远处山头上面的天空,跟德旺介绍绍宗塘名字的来由。原来,在好多好多年前,这里还是一块土地的时候,土地的主人叫绍宗。据说这一块地,是绍宗家卖掉的最后一块地。
后来,姜尚福逢人便夸德旺肯动脑子,将来一定能有大出息。而德旺总会回想起姜厂长望远时的那个眼神,他从那里面看到了光彩。
葫芦塘有水的时候,乌塘每天都来葫芦塘洗澡,后来葫芦塘的水被车干了,别的水塘的水也被车干了,他就只好到绍宗的那一头洗澡。洗澡以后要换干净的短裤,绍宗塘离村太近,来往的人多,到底有些不便,那一头有两棵柳树长密了,正好可以遮蔽。乌塘说:“好在你爷爷挖出了这么多的水塘啊,不然,我们高坞镇更要旱死。”
有一回他说要教德旺游泳,但德旺不稀罕他教,小伙伴个个都合适教他。田野间有不少的水塘,大大小小不下十个,每一个水塘都能给足他们快乐。钓鱼、捉虾、捞苦草、剥茭白、采莲籽、摸螺狮,掏黄鳝,打水漂……
乌塘更多的心思要花在从水里取食。雨水天气,只要有流水从山地、田地往水塘里流,他就会说一句“我出去一会儿”,等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提了半桶的小鱼小虾。“今天不错。”他得意地说。这样的时候,他就是得胜归来的将官,一脸幸福。他会点简单的竹篾手艺,自己扎个鱼笼啥的,弄个筅帚的、扫把的都不成问题。某一段时间雨水多,他便会在水塘的入水处放一个鱼笼,用点杂草遮盖一下,几个小时以后就一定有鱼进家。大多是一指宽的小白鲢、小泥鳅、小小的白虾,在木桶里推着挤着。乌塘给梅枝看过,估计有几斤的样子,然后拿条矮凳坐下来,在屋外雪梨树底下清除鱼肚和鱼鳃。一家人都喜欢帮着清除和料理,说说笑笑间,幸福都长进了身体里。
乌塘一直认为,海水买下绍宗这块地,眼光是无人能比的,至少在高坞镇无人能比,是火眼金睛,是透视眼,一眼就看穿了地底下的秘密。而且,他还能从长计议,目光放在长远,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比。
当时还只有他和姜道远两个人,条件很艰苦,但他倾尽了所有,花了大价钱买下了这大块地。到了深冬时节,天寒地冻,已经不适合做坯,海水和道远便开始挖陶土。他们先在这里剖开一小块,大约有两张晒垫那么大,把上面的杂土搬掉,露出下面的陶土。陶土非常漂亮,黄灿灿的,粘乎乎,纯净细腻。他们用竹畚箕一担一担地挑回窑厂,挑着土的时候哼哧哼哧,空畚箕的时候唱着歌:“三员老将一殿臣,齐国远与我等生死交,岂可坐视国远亡,忍痛含泪报此仇,我等二十六兄弟,请旨下山杀此贼……”
“你唱的是什么呀?”道远不懂,问他。海水不应他。
陶土被堆成了两座小山,绍宗的地里出现了一个坑,水慢慢渗出来,一个晚上,就成了一个小水塘。他们继续奋战,一边除水,一边深挖,把陶土先堆在旁边,像一座小金山。最后,他们挖出了一口深潭。
后来,他们用了破陶碎瓦连连砌了好几天,砌成了一口大水井。水井旁边,填上黄土,再垫上窑碴,平整整的,成了一块井台。
砌了水井之后,海水他们暂时就不到绍宗家地上挖土了。乌塘说,海水是要保存资源,以防备以后可能的土荒。后来的情况是,有些年能找到土源,有些年难以找到土源,于是,绍宗塘有时就被车干开挖,慢慢地越挖越大,有些地方还挖得很深,一直挖到下面挖不下去了,地底下露出一付又一付石头的身躯。绍宗塘曲曲弯弯,又大又深,水清洁澄澈,岸边还有不少柳树摇曳,水井旁边几条长长的石板上,经常蹲着洗衣洗脚的人,欢声不断,笑语不歇。
德旺和大大小小的伙伴,跳入这样的水塘,活泛得像鱼儿一样,滑溜溜。
水里凉的时候,他们便去打仗。
他们喜欢那个碎瓦片和窑碴堆积起来的高坡,那坡上有厚厚的斑地锦,十分漂亮,像毯子一样柔软。还有那些红蓼,一片一片盛装列队,红艳艳的,像天上的火烧云落到了山坡下面。大队里刚刚播放了露天电影《南征北战》,电影里解放军将士无惧死伤,英勇杀敌,尤其高营长更是坚定勇敢、高大帅气,成了全村男孩的偶像。那个高坡成了他们演练英雄战事的高地,他们成天在那里冲锋陷阵,你争我夺,弄得衣服和头发里都是灰土,这里摔破,那里磕出血。
龙窑则是重要的军事设施,有时是壕沟,有时成了暗堡。
龙窑很长,卧在高坡旁边,像一条长龙。敌人反动派日薄西山,只能凭借壕沟和暗堡负隅顽抗,他们从暗堡的小孔里伸出机枪疯狂地扫射,从里面往外扔窑碴,但这种垂死的挣扎只是徒劳,丝毫改变不了覆灭的结局。人民解放军以大无畏的革命牺牲精神,展开猛烈打击,勇敢地冲上前去,一把一把地从暗堡的开孔处撒进灰土,灰土全是粉,于是,整个窑身里面土烟弥漫,光线也被遮蔽住,甚至昏暗不可见人了。敌人最终只能全军缴械投降,被押到地面之后,看他们,真是惨不忍睹,除了头发里、衣服外、衣衫里是厚厚的尘土,鼻子里面擤出来也是黄泥,已经人鬼难辨了。
“不行了,不行了,要憋死了。”他们拍着胸口、喘着粗气说。但你要是说“那你别来了”,他们却个个都不干。接下去,他们互换角色,窑里的换到窑外,窑外的进到窑里,继续高坞镇窑的《南征北战》。
有时,他们会驾驶战斗机,像鸟一样在天上飞。他们排成一排,双臂展开,昂首向着湛蓝的天空,以盘旋的姿态在地面上狂奔,吼叫……
“旺——吃饭哩。”妈妈的叫唤越过几座房子的屋顶攀上来,他们才很不情愿地散开回家。
“天哪,你个讨债鬼,怎么呆得这么伤心啊。”妈妈揉搓德旺头发里的尘土,实在没忍住,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打得德旺呵呵呵呵地边躲边笑。
到了窑厂收柴火的时候,窑埂上面人山人海。这些熙熙攘攘的人,大多是德旺的陌生人。每年的这个时候,窑厂最热闹。窑埂到处都是人,人来人往,有卖柴火的,有买陶器的,买的和卖的都在高声计较。姜尚福两只大手叉在后腰,一脸严肃地站在柴火堆上,或者站在几只陶缸上面,居高临下,指指点点,真有点将军沙场点兵的样子。
乌塘负责称重量。他站在离姜厂长不远的地方,扶着一杆大秤,那个提黑色皮包的大队干部坐在一张小木桌前,面前摆着一本小小的收据,收据间夹着蓝幽幽的复写纸。卖柴火的大多是从别地来的,有一些说浙江那边的方言,乌塘和姜尚福经常能喊出他们的名字,看起来买卖双方很熟。姜尚福亲自给柴火定等级,定价格,乌塘便把秤钩钩进柴捆,董发达和金祥兴麻利地往上抬起来,抬得高高。挑柴的人在旁边看着,一边叫着:“再高点,再高一点。还没离地——好了。”窑埂上还有挑选陶器的,到处都是询价的声音。乌塘握稳了秤杆,大声报到:“六十二斤。”黑皮包重复一声:“好哩,郑三来,六十二斤。”很快,乌塘又报:“六十斤。”黑皮包又重复道:“郑三来,第二秤六十斤,加上第一秤六十二斤,总共——一百二十二斤。”
这时,高坞镇已经开了几窑,深冬的窑埂堆满了柴火垛,也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缸和瓮。从开窑开始,到第二年的春初,高坞镇窑大约会烧上五六窑,烧出的货品就全在窑埂里码放着,码得高高的,慢慢地等买主。堆放了柴火和缸瓮罐的窑埂是德旺他们的乐园。这时候的窑埂最适合玩躲猫猫,只要往中间哪一个缸里一躲,再在上面套上一个缸或者盆的,蹲在里面不动不声,就很不容易被找到。如果不怕松针刺进颈脖,柴叶弄痒身子,也不怕柴火里面的毛毛虫,那就钻进柴垛,像野兽一样蛰伏起来,在山一样的柴堆里面,更不容易被找出来。
但找的人往往很狡猾。“我看到你了哈,出来,出来。”结果就有人被诈了出来,也有人忍不住不笑。于是有人趁机换一个地方躲起来,却不小心弄出了声响……
这游戏是这么有趣,他们常常一玩就是半天。而到了晚上,在月光底下,他们结伴来这里玩水。
有一些缸和瓮,已经停在窑埂几年了,像检验质量一样,积了满满的水。还有更多的缸呀盆呀瓮呀,新从窑里出来,但也经历了雨雪的考验,里面也积到了一些水。连续几天冰冻,这些露天的水就会结冰,而且结得很厚很厚,比水坑里、水塘里的冰要厚很多,边沿特厚,整块完完整整,而且圆圆的。为了让这些冰足够多,足够漂亮,德旺们有时会在晚上来这里,给一些盆和缸分水。等白天的冰结好了,他们会一块一块起出来,拿在手上,圆圆的像冰饼,像晶晶亮的冰月亮。他们把火笼子上面的铁筷子烧红了,在冰月亮上熔一个洞,把稻草拧一拧穿进去,拎在手里,一天到晚到处晃,到处炫耀。“哇,这么漂亮!”玉仙每一次见到德旺的冰月亮都会来一句夸赞,但妈妈却从来不夸,还会不耐烦地说:“到别地去,别挡着我的道。”
德旺拎着月亮到处走,在太阳光下面晃,会想到夏天秋天的晚上,他们在村子里到处跑,那月亮一路跟随。那时到处飘飞着萤火虫,响着蛙声和虫鸣。德禄和德福有时会带他到田地里抓黄鳝泥鳅,用手电照青蛙,路上还能采到甜甜香香的佛豆吃。
“德福、德禄,你们不要只顾着自己疯玩,要带好弟弟。”妈妈经常关照。有几个晚上,德䘵带着他走过一片陌生的田野,来到那个叫坝前的地方,在一个大房子里面的天井处,看到一排人排着队跪着。德旺认得其中有一个是毛老虎的老婆,他知道毛老虎是个坏人,以前干过不少坏事,毛老虎一家一定都是坏人。里面还有一个是米枫的妈妈,听很多人私底下说,这个女人不是坏人,其实他男人也算不上坏人。德旺也觉得她不像坏人,哪有坏人像她那样的,平时跟大家都和和气气,而且从来没听谁说过她害过人,也从没听人说过她丈夫许家祥害过人。她倒是买过糖给他吃,也给过其他小孩子吃。另外三四个人德旺不认识,问德禄,他也不认识。 只是有一个人,大家骂他坏蛋,却又不怎么批他斗他,反倒好像常常被他惹笑了。“他叫秦仲汉。”旁边有人说。那一排人都老老实实地跪在天井边,几十上百个人对着他们凶狠地大喊大叫。这时候,毛老虎的老婆会被用绳子绑起来,有人对着她拳打脚踢,她却叫唤都不敢叫唤。
“毛老虎一家坏事做绝了,绝到他们自己都害怕了。”乌塘说,“不然,这个挨千刀的恶霸怎么会自己上吊呢?”
于是,乌塘跟家里小孩说起这件事情来。
十好几年前的一天早上,乌塘刚起床,正想着要去捡猪粪的时候,听到尚福冲他妈妈叫起来:“少珍婶,毛老虎死在你们家窑厂里了。”
“什么?什么?”妈妈急坏了。
确实是这样。乌塘便急冲冲地去了坝前老谢支书的家,把老谢支书给请来了。乌塘窑厂外面围了一大帮人。毛老虎家里的人也来了,一个个战战兢兢。毛老虎老婆不敢大声哭,离得远远的轻泣。老谢支书带着几个人进去,仔细看过以后,从屋里退出来。“都乡里乡亲的,就不为难你们了,你们就把他带回去办丧事吧。”他对毛家人说。于是,还没有成年的老虎儿子毛永庆带着几个人进了干家窑厂,过了半天,他们从里面抬出了那个死人。大家看到,以前很威风的毛老虎,被黑布包裹起来以后,再也没有一丝威风,当他被轻轻地放到平板车上去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段木柴了。
毛永庆对着老谢支书千恩万谢,然后拉上平板车,把僵硬的毛老虎拉回毛家去了。
“这个万恶的阶级敌人,到处都可以死,为什么偏偏要死在我们家窑厂里呀?”少珍恨得牙痒,却不免心里发慌,后来,她吩咐乌塘杀了一只鸡,用鸡血在窑厂的门边上,里面的几个墙跟下面,都抹了一遍。还让他和几个伙伴用小木板在窑厂里面拍打了一通,弄出了很多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