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亮!”突然,从门外传来一声怒吼。房顶的灯似乎在摇晃,地面似乎在颤抖;桌子上的报纸似乎要被吹飞,窗户似乎也要被震碎。王晓亮像是被人从背后猛击了一拳,脑袋里一片懵然;李师傅像是旱鸭子落了水,惊慌之中到处乱扑腾。“咣当”一声,李师傅的一个起身碰倒了椅子,他转而去扶椅子,屁股又碰到了桌子,桌子上的茶杯随即倾倒,接着又听“啪”的一声,茶杯滚落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王晓亮,你给我老实交代,你这几天到底跑哪儿去了?”张队长像一头愤怒的雄狮,直冲着王晓亮咆哮。王晓亮吓得好似舌头都抽了筋,只张着嘴却说不出来话。李师傅赶忙过来圆场:“张队长,你先消消气。晓亮家里有些急事,这几天他回家处理事情去了。”“我没问你!”张队长转头又对着李师傅咆哮。李师傅也不敢再吱声了。王晓亮只得壮着胆自己道出了实情:“我娘死了,我回家奔丧去了。”“你娘死难道就是你擅自脱岗的理由?你也太放肆了!你当公司是旅店还是茶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我这个队长是摆设还是死人,来去一声招呼也不打?像你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不,你不配当人,你就是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蠢驴!王晓亮,我告诉你,你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李师傅清楚张队长这番话的分量,他若当真跟王晓亮较起真来,王晓亮就怕会凶多吉少。“张队长,晓亮年轻不懂事儿,你该批评就批评、该教育就教育,不过机会还是得要给的。我相信经过这事儿,以后他再也不敢这样了。”李师傅又假装呵斥起王晓亮:“张队长这不是在骂你,他是在教育你,是为了你好。你要把张队长的话牢记在心里,要严格要求自己,要保证以后绝对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听到没有?”可张队长却根本不吃李师傅这一套,他“调转了枪口”,对李师傅开起了火:“老李啊老李,如果说王晓亮瞎屁不懂那是怪他年轻,可你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咋还是犯起了混蛋呢?这王晓亮回来了你也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我亲自跑来查看,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们俩在这儿偷着乐呢。你们俩是不是商量好故意跟我对着干?是不是?”“不、不是。”“不是?我看就是。好了,我也不跟你们啰嗦了。这事儿我会如实上报给公司领导,你们老少爷们就等着处理结果吧。”说完,张队长摔门而去。
一直到傍晚,门卫室里都十分的安静。李师傅和王晓亮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两人一句话也没有。
在外面吃过晚饭,王晓亮回来了。这会儿,李师傅正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卫室的门口。王晓亮低着头就要往屋里钻,却被李师傅叫住:“晓亮,搬把椅子坐这儿。”李师傅指了指身边。王晓亮二话不说坐到了门槛子上。李师傅轻摇了几下扇子便折了起来。“晓亮啊,生活不容易。人这辈子,谁没碰到过几道坎儿呢?比如说我吧,当年若依她妈突然撂下了我们爷俩,我是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由于若依还小,不能少了照顾,我只好慢慢的摸索起怎样当‘妈’。那时候我除了要出去做工挣钱,还要缝洗绛补、操持家务,很是辛苦。可为了若依,我只能咬牙挺住。然而就在如此艰难的时候,我的身体又出了毛病。曾有一段时间我对生活彻底失去了信心,心想还不如赶紧死了的好,一了百了。后来我想通了,只有我好好的活着才能对得起若依她妈,才能对得起这个家。而这次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后,我更是体会到了生命的宝贵。其实人这辈子除了生死,其他所有事情都不值得放在心上。”说罢,李师傅便凝望起王晓亮。他不知道王晓亮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如果明白了,他盼望着王晓亮能给他一个清晰的回答。点点头也行。但王晓亮却掏出了一个烟盒,然后用他那不太娴熟的手法取出一支香烟,忧闷的点上,再猛吸一口。烟气固然不是只温顺的羊羔,它更像是一匹烈马令王晓亮难以驯服。王晓亮被呛得鼻涕眼泪直流,五脏六腑也好似要全被咳出来。“你也学抽烟了?”李师傅惊讶的问道。“没什么,只是想尝试一下。”王晓亮忍着这种强烈的刺激又抽了一口。“也给我一支。”李师傅伸手便要到。有了上次喝酒的教训,王晓亮不敢轻易就范。“李师傅,您不能抽,您的身体不允许。”“放心好了,我自有分寸。”见李师傅不像是为了宣泄情绪,王晓亮便递了一支过去,“别抽太猛,小心呛着。”王晓亮提醒道。李师傅接过香烟,先是放在手背上敲了敲,而后两指一夹,送入嘴中;即刻打着火机,并以另一只手遮住火苗;待火苗舔舐到香烟,迅速抽上两口。浓烈的烟气缓缓的从他的鼻中喷出,这时他气息放缓,双目微闭,好像是在品尝一道可口的佳肴。“李师傅,您会抽烟?”“何止是会。在认识若依她妈前,我可是杆老烟枪。”“可为什么又戒掉了?”“若依她妈不让抽呗。她说抽烟既费钱又损害健康,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只要见到我抽烟她就会变的不高兴。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我便开始渐渐的少抽。等结了婚后,干脆就彻底的不抽了。而戒掉最初的那几个月也确实难受,经常会浑身不舒服。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会抓起一把生花生放进嘴里干嚼。当挺过了那几个月,我对香烟这玩意儿就再也没了感觉。现在想一想,也幸好早已戒了烟。要不然我这病可能还会更加的厉害。晓亮啊,其实我是不反对你抽烟的。因为人这辈子不只有一种活法,不抽烟是一种活法,抽烟又是一种活法。不抽烟的活法对我来说挺好,可抽烟的活法也许会更适合你。所以你就大胆的去尝试。”李师傅说完便将手中还剩下大半截的香烟丢到了地上。现在不管王晓亮听的明不明白,他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让他直白的告诉王晓亮即将面临意想不到的人生重大挫折,他说不出口。
这晚,李师傅躺在内间的床上整宿未合眼。以至于王晓亮在外间打了几次火、抽了几支烟他都清清楚楚。
天色渐亮,李师傅又早早的起来,洗漱、洒扫,然后站到大门口等待那辆黑色的小汽车驶来。李师傅已经记不得他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这个习惯,但只有这样,他这一天一夜的工作才算得以圆满,他才可以安心的下班。很快,那辆黑色的小汽车便出现在了李师傅的视野里。李师傅随即打开大门,然后整了整衣帽;待小汽车即至门口,再立正站好、行注目礼。小汽车此时也放慢了速度,行至李师傅的面前,后车窗便落了下来,一位老人坐在车里微笑着向李师傅挥了挥手。“董事长早上好。”李师傅问候到。老人十分愉悦,又令司机鸣笛以示回敬。驶进大门,小汽车重新加速开向了办公大楼。李师傅望着远去的小汽车,不由的自言自语:“董事长是个好人那。”而当他目光再转向门卫室,他又不由的唉声叹气:“如果不行,也只能舍下我这张老脸了。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下了班,李师傅并没有急着回家,他去了办公楼。
“你不是该下班了吗?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张队长仍然怒气未消,“老李,你要是来检讨错误的,我欢迎。假若你是来替王晓亮那小子说情的,对不起,我没工夫接待你。”“老张,你看你,跟个孩子生那么大的气,至于嘛。再说了,人家也不是去干了别的,人家是回家奔丧。而像奔丧这种事儿,咱们只能体恤,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拿着条条框框去硬卡。否则,就显得咱们公司太没有人情味。依我说,这事儿到此也就算了,再深究下去实在没有必要。”“孩子?老李,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吧?咱们这是公司,不是家里。在公司还能有孩子一说?好,就当他这个年纪还是孩子,那我问你,是你们家的孩子这样目无法纪、自由散漫还是我们家的孩子这样?是和王晓亮同睡一个屋的陈刚这样还是隔壁办公室的小张这样?楼下财务办公室的小刘这样?老李,既然你来了,今天你就把话给我说清楚!”张队长将手中的文件狠狠的摔在了桌子上。“老张,你忘了,那年你父亲去世,你不也是正开着会就火急火燎的走了?”“是,我是走了。但第二天我就来公司补了假。而如果王晓亮也像我这样,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老张,看在我比你年长个几岁,好歹你也给我这个做兄长的一点面子,就原谅晓亮一次。我保证我也只替他说这一次情。今后无论他犯了啥错,我绝不会再替他说一个字的好话。”“如果这次我原谅了他,只怕以后公司还会冒出第二‘王晓亮’、第三个‘王晓亮’来。那么公司还能叫做公司吗?我看那就成了‘托儿所’、‘幼儿园’了!李福全,你也算是咱们公司的老员工了,公司的规章制度你不会不清楚,不会不明白。如果你为了私人关系和个人感情而置规章制度于不顾,那么你就是在纵容王晓亮,就是在鼓励他继续犯错误。你这么做也是明摆着在跟公司作对!作为一名公司悉心培养了多年的老员工,你对得起公司吗?”“老张,瞧你说的,公司的规章制度我能不清楚吗?我只是觉得王晓亮平时表现还不错,人不仅忠厚老实,工作也算积极认真。虽然他是犯了错,但只要咱们能及时的进行批评教育、他又愿意改正,咱们该给机会的还是要再给次机会,一棍子打死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老李,我看我是跟你说不明白了。这么跟你讲吧,王晓亮擅自脱岗的事情不是我能说的算的了。昨天我已经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成了报告递到了二当家的那儿。至于对王晓亮的最终处理结果还要看二当家的意思。老李,我知道平时你待王晓亮很好,甚至就像自己的亲儿子。但是为了公司的利益,我也只能照章办事。这点还请你多包涵和理解。”说完,张队长低下头开始处理起桌子上的文件。李师傅傻站了一会儿,好像还不愿意就这么放弃。“为什么要报给他?不报不行吗?”张队长只管继续忙着,没有搭理。“老张,能不能跟二当家的说一声,再给王晓亮一次机会?”张队长还是没有吱声。“算我求你了还不成?”“老李,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应该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虽然脾气是坏了些,但平常不管是谁,只要有事找我帮忙,我基本都不会拒绝。但这件事,我真的是无能为力。好了,你也别再跟我纠缠了,回去好好休息吧。”“张俊声!”李师傅见事已如此、再说也无用,便将心中的情绪发泄了出来:“你也太没有人味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个好领导,是个讲义气、热心肠的好人。我不但尊重你,还把你当做是自己的好兄弟。可没想到你竟然也是那种胆小怕事、没有担当,眼睛只往上看而不往下看的小人、懦夫!”“老李,我再给你说一次,不管有什么理由,公司的制度都应该遵守!只有你把公司当回了事,公司才能把你当回事!”“那也不能赶人家走!”李师傅跟张队长拍起了桌子。“走不走不是我说的算,也不是你说的算,你应该明白!”
张队长和李师傅激烈的争吵声在清晨的走廊里格外刺耳。刚来上班的同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都纷纷跑了过来。一进张队长的办公室,所有人都看到两个半大老头子正面对面的吹胡子瞪眼、大嚷大叫。几个跟李师傅熟络点儿的同事连忙把李师傅架出了办公室。到了走廊里,李师傅的这口气还没出完,他又朝着办公室骂道:“张俊声你就是个混蛋!就是个大混蛋!……”骂声刚落,就见一只茶杯从办公室里飞了出来,然后“啪”的一声打在了走廊的墙壁上。为了避免发生更大的冲突,几个同事又好说歹说把李师傅劝到了楼下。
李师傅在办公楼前的水池边坐了下来。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感到意外。“我就知道这是在自讨没趣。可谁让我也是头不知天高地厚的蠢驴呢?”望着水池中的金鱼,李师傅忽然觉得自己十分的荒唐可笑:“李福全啊李福全,你也用这池子水来照照自己是干嘛的。整个公司里一个喘气的你都管不着,却时常还得被别人吆五喝六;即使来公司有了些年头,可资历排在你前面的人还有一大堆,就问你算是那根葱?不错,董事长见了你也是客客气气。可那是因为你的年龄摆在那儿,人家不想损了你的颜面。若真要是论起远近厚薄,恐怕你是连边也沾不上。况且现在还有个二当家的,像你这样不中用的老东西更是得靠边站。李福全,我就问你,你还要再去找董事长吗?”
正寻思着,李师傅听到办公楼前有人说话。抬眼望去,原来是董事长的司机小韩和食堂的老黄。说起小韩,他的糗事全公司都知道。就在前年,董事长换掉了以前的座驾,新购置了一台高级小汽车。据说这车的一只轮胎都快抵得上普通人半年的工资了。小韩也跟着风光了起来,时常把车挂在嘴边炫耀。不久,小韩的表兄结婚。小韩为了在亲朋好友面前赚足面子,便跟董事长借来了车。小韩高高兴兴的开着车去参加婚礼,可哪知半路上却出了车祸,车头被撞瘪了一大块。李师傅亲眼看见小韩是哭着把车开回了公司。大家都以为这下小韩即便不被辞退,也得会被调离原岗。可董事长却只说了句“人没事儿就好”,愣是没有对小韩做出任何的惩罚。再说食堂的老黄。这老兄进公司的时间可比李师傅早的多。最初他在销售部。只因他老实嘴笨,头脑又不太灵光,所以干了几年业绩一直在部门里垫底。部门经理跟董事长告了状,老黄被调到了行政办公室。老黄有腰间盘突出的毛病,无法久坐。因此没干多久,就提出了离职。照理说像他这样文不能文、武又不能武的人,公司留着也是个累赘,哪个当领导的不巴不得这样的人能早点滚蛋?可当他把离职报告递到了董事长那儿,董事长不但没有批,反倒是又给了他一个新的岗位:看仓库。看仓库可是个好活儿,一是不累,二是自由。没活儿的时候,纵是躺着、坐着、站着皆可,睡着了也没人问。老黄也算是认真,从来都是拿着个本本记来记去,唯恐算错了帐。但无奈他的脑袋总是跟不上眼神。在那段时间,仓库常常被他搞得一团糟。再后来,董事长便把他调到了食堂让他干起了帮厨。
看着这两个人,李师傅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尽管他现在看似恢复了健康,可大家都明白,他的毛病无法根除。所以他就像身上绑了枚炸弹,一不小心就有引爆的可能。早在出院的时候,他便做好了被公司辞退的打算。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公司却依然接纳了他。而这不能不说大概也是董事长做出来的决定。
太阳已经升的老高,办公楼上的“堂堂正正做人,明明白白做事”那几个大字在阳光下光辉四射,熠熠夺目。
李师傅又走进了办公楼。这次他去的是办公楼的最顶层。
回到宿舍,王晓亮怎么都睡不着,他一直在琢磨张队长究竟会让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究竟会等来什么样的处理结果。上学的时候,王晓亮曾因顽劣也常被老师骂,也曾数次当过校长办公室的“座上宾”。校长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你这个王八犊子,我让你不能毕业!”王晓亮会被震慑住那么几天,过后照旧我行我素。等到该毕业时,王晓亮和别人一样领到了毕业证,毕业证上面还签了校长的大名。王晓亮猜测,张队长也有虚张声势之嫌。当然,并不能完全排除他真的会对自己痛下狠手,比如:罚款。这是古往今来人们最常用的惩戒手段。也还有可能:公司会给自己个处分,让自己名声扫地,以后也无法评先评优。再或者:既罚款又处分,双管齐下,让自己疼到骨子里。对于是否还有更大的代价和更为严重的结果,王晓亮没有给予太多的考虑。他认为自己犯的又不是诸如偷盗之类的滔天大罪,张队长和公司不至于太过惨无人道。
可王晓亮却不知,他擅自脱岗的事实其实已符合被公司辞退的标准。
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这天早上,张队长来到了会议室。找了个位子坐下后,他翻起了会议资料。“老张哥,你来的这么早?”张队长抬头一看,是孙淑萍。张队长放下资料,笑着回道:“今天的会议听说董事长也来参加,所以我就早来一会儿准备准备。”孙淑萍紧挨着张队长坐了下来。“老张哥,周一的早会上,二当家的说的那个害群之马到底是在说谁?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还能是谁?当然是王晓亮了。”“王晓亮?王晓亮出了什么事?”“他母亲去世,他没请假也没跟任何人打声招呼就跑回了家,并且一呆就是一个多礼拜。按照公司的规定,擅自脱岗属于严重违反劳动纪律,必须严惩。所以二当家的坚决要把害群之马清除出去,以儆效尤。”“王晓亮会被开除?”“差不多吧。估计今天的会议会宣布最终的处理结果。咱们就等着瞧吧。”
会议室里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热闹。突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的聚集到了门口。这时,一个三十来岁模样的男人快步走进了会议室。男人步步生风,直走到了会议桌的正位。一落座,男人便打开皮包、拿出文件,然后开始不停的写写划划。写了一会儿,他放下笔,又看了一下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就在会议室里的气氛沉闷的足以让人快要睡着的时候,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亲切的身影出现了。会议室里随即迸发出热烈的掌声。而这个令所有人都感到亲切的身影便是公司的董事长,一位身姿提拔、精神矍铄,刚毅中不失儒雅、眉目间尽显慈祥的老人。董事长坐到了那个三十来岁男人左手边的第一个位子上。
在众人的眼中,董事长和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有着相似的容貌:同样粗浓的眉毛和高挺的鼻梁,同样单薄的双唇和棱角分明的脸型。不同的是,董事长头发稀疏花白,那个男人的头发浓密乌黑;董事长的目光中透着几分和善,那个男人的目光中透着犀利威严;董事长说话幽默风趣,那个男人说话咄咄逼人。董事长用舒缓平和的语气对他的工作做了回顾和总结,那个男人用慷慨激昂的语气对自己的工作做了规划和展望;董事长谦恭的向在座的所有人表示感谢,那个男人骄横的对在座的所有人提出了要求;董事长的话引来了所有人的掌声,那个男人的话引来了所有人的恐慌。董事长在会议的最后宣布:他已彻底的从岗位上退下来,公司的全部工作已全权交给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在董事长宣布后也做出了宣布:他将有两个处分决定。
毫无疑问,王晓亮中了头彩:行政记过外加罚款500块钱。对于这个处分决定,众人只觉得便宜了王晓亮。可对于下一条处分决定,众人却颇感意外。“……作为王晓亮的直属领导,张俊声对王晓亮擅自脱岗的行为负有领导责任。公司决定给予张俊声同志口头警告处分。”
会议一结束,会议室里便炸开了锅。“怎么连老张也挨了处分?莫非二当家的搞起连坐来了?”“唉,老张这黑锅背的真是太亏了。”“王晓亮的处分给的太轻了。按理说辞退了他才是。”“就是。周一开会时二当家的还说害群之马必须清除出去。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改变主意了。”“那个年轻人就是不可靠,指不定哪天还会戳出什么纰漏呢。”……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着,张队长坐在人堆里,耷拉着头,一声也不吭。等其他人渐渐散去,孙淑萍见张队长还傻坐着,便安慰了他几句:“老张哥,别往心里去。不就是个口头警告嘛,又不记入档案,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觉得二当家的也不是想故意整你,他只是想给你提个醒儿,以后你多注意就是了。等回头我若是见到了王晓亮,我一定得好好的说说他,让他给你认个错,再让他给你写份保证书。你要是觉得还不解气,我就替你去扇他两耳光子,让他长长记性。你看咋样?”“孙主任,让我一个人在这儿静静的待会儿。好么?”见安慰不成,孙淑萍也就只好先回去了。
王晓亮受了处分,孙淑萍也觉得自己被打了脸。毕竟是她把这份工作介绍给的王晓亮。因此孙淑萍决定找个机会一定要跟王晓亮好好谈谈。趁着这天王晓亮当班,孙淑萍来到了门卫室。看到李师傅也在,孙淑萍便把王晓亮从屋里喊了出来。
“王晓亮,我问你,你来公司多久了?”“一年多了。”“这么快,都一年多了。公司熟悉了吗?”“熟悉了。”“那公司的规章制度呢?”孙淑萍显然是在有的放矢,王晓亮低下了头。“我就不明白,看你是个机灵的人,怎么说糊涂就糊涂起来了呢?难道你没有考虑过后果吗?好吧,现在公司的处理结果出来了,你捡了个便宜,你满意了吧?”“孙大姐,我已经记住了这次的教训,以后保证绝对不会再犯。”“你回答的倒是挺轻巧。你知不知道,张队长也因你领了个处分?”“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你险些被公司开除掉?”“不、不知道。”“既然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二当家的,不,现在是大当家的说你是害群之马,坚决要把你清除出去。只是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才对你从轻了处罚。”“孙大姐,你不用说了,我明白,在所有人的眼中我就是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蠢驴、就是一坨人见人恶的臭狗屎,是我把大家搅得都不得安生。我配不上来省城工作,也配不上你对我的关照。我只配守着老家的那片黄土地老老实实的种庄稼,只配你对我冷眼相待。现在我就去打报告,将工作辞掉,而后立刻从这里消失,重新还这里一片安宁。”“晓亮,你误会大姐的意思了。大姐来找你谈话只是想让你踏踏实实的工作。你工作做好了,大姐的这张脸上才能有光。”王晓亮被堵住了嘴巴,脸颊滚热通红。孙淑萍趁热打铁,又接着说道:“这次张队长也受了处分,着实有些冤枉。我觉得很有必要你去给他主动认个错,再说些好听的话,宽宽他的心。这样吧,今天你当班,抽不开身。明天晚上你就去趟他家,算是去给他登门道歉。到时你手里再提上几样东西,会显得你更有诚意。”“我不去!”王晓亮将脸一转,兜头就给孙淑萍泼了一盆冷水。“晓亮,我这是为了你好。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队长是你的直属领导,你若是和他相处的不愉快,今后对你没啥好处。就算他不给你小鞋穿,你自己的心里也总是疙疙瘩瘩,工作上也难以尽力。而明天你们见了面,把话聊透了,把疙瘩解开了,你们俩都会释然,关系也会重新开始。如果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去没有底气,明天晚上大姐就陪你一块儿去。你看怎么样?”孙淑萍这心肠果然热的像炉碳,王晓亮纵使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不好意思再屈了她的心。犹豫了一会儿,王晓亮答应了下来:“那好吧,明天咱们一块儿去。”
第二天一下班,孙淑萍就等在公司门口。直到天色渐黑、公司的小门都关上了,王晓亮才磨磨蹭蹭的从宿舍出来。孙淑萍也未再责备他,只等他坐上了后座便猛蹬起车子匆匆赶往了张队长家。
孙淑萍只算是个引线人,她不便出现在张队长的家中。因此到了之后,孙淑萍就让王晓亮自个上了楼,而她就只好在楼下等着。
张队长家是一幢老式的筒子楼,楼道狭窄昏暗。王晓亮看不清脚底,便掏出了打火机。这一打着,王晓亮暗自吃了一惊,原来省城还有这么破旧的房子:就见楼道里的墙皮大部分已经脱落,没脱落的地方长满了一块块乌黑的霉斑;楼道的扶手也残缺不全,残缺的部分则随便绑了根木条代替;每上到一层,就会看到家家户户的门前堆满了杂物,还会闻到从公共卫生间飘出来的阵阵恶臭。王晓亮不得不屏住呼吸继续往上爬去。当来到最顶层,王晓亮一眼便瞅见了张队长的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王晓亮本就带着情绪而来,恰又遇着这四下无人的幽暗环境,一个龌龊的想法随即从他的脑袋里冒了出来。他悄悄走到车子旁,蹲下。停了停见没什么动静,接着便麻利的拔出了两个车轱辘的气门芯。随着“噗”、“噗”的两声,两个轱辘全都没了气。王晓亮得意的笑了笑,将手中的气门芯扔出了楼外,然后若无其事的敲响了张队长家的房门。一个头上缠满了卷发筒的女人开了门。“你找谁?”女人瞪着一双圆眼问道。“请问张队长住不住这儿?”王晓亮故意将手中提的东西晃了一晃。女人带着一股怨气朝屋里喊道:“老张,有人找你。”随后留下门便不知了去向。王晓亮进了屋,这时他发现张队长的家很小,一条过道充当了客厅,过道两则除了各有一间卧房就再也没有别的房间。“是谁?”过道南侧的卧房传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王晓亮顺着声音走了过去。“怎么是你?”张队长正在吃饭,一见王晓亮,立马停下了筷子。王晓亮也觉着尴尬,去别人家正巧赶上个饭点。王晓亮就在门旁站住,眼睛极力的避开张队长和饭桌。“坐吧。”张队长指了指一旁的板凳。王晓亮半个屁股坐了上去。张队长接着又冲着门外喊道:“死婆娘,再添双筷子过来。还有酒杯。”王晓亮连忙摆了摆手:“张队长,不用了,我已经吃过晚饭了。”张队长却不理这一套,待筷子和酒杯一拿来便给王晓亮倒上了满满的一杯酒。“坐那么远干什么?过来,坐到我跟前来。”与其说这是邀请不如说这是命令。王晓亮搬了板凳坐到了张队长的身旁。张队长像是来了兴致,连与王晓亮碰了几个满杯。王晓亮终究不是来陪他喝酒的,再说孙淑萍还在下面等着。如果时间太长,只怕孙淑萍会等的狂躁。王晓亮试着向张队长表明来意,可刚开口,话就被张队长接了过去。“用不着道歉,错不在你,在我。是我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没有严格要求自己。我贪图安逸、工作草率粗放,我遇事不决、做事轻浮浅薄;是我过惯了太平的日子,脑袋里本应时刻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即便这件事没有发生,也必然会出现其他的意外。我辜负了董事长和公司的培养,也辜负了所有人对我的期望。我张俊声不配当这个队长。”说罢,张队长直接拿起酒瓶就是一顿狂饮。就在这时,对面的卧房里传来了骂声:“有本事整天把自己灌的烂醉,却没本事去赚钱养活我们娘俩。喝死了才好。”听到骂声,王晓亮也只好劝道:“别再喝了,张队长。再喝你真的就要醉了。”“喝醉?我会喝醉?王晓亮,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告诉你,当年我可是喝完整整一瓶酒后逮住了三个蟊贼。”张队长边说边伸出了四个手指头。张队长说的这事儿,王晓亮倒也听说过。那时候张队长还年轻,刚从部队下来,手上有点功夫。有天晚上,张队长值班,半夜里来了三个蟊贼。三个蟊贼撬开了公司仓库的大门,正要偷窃却被张队长巡个正着。三个蟊贼见张队长是独自一人,便没当回事,一个上前拦住他,另外两个继续偷。然而就听见一声惨叫,拦住张队长的那个蟊贼倒在地上打起了滚。另外两个蟊贼见状赶快过来帮忙。张队长抬起脚,先是踹飞了一个;接着面对迎来的一拳,他轻巧的一闪,躲了过去,而后顺势捋住对方的胳膊,向后一掰。一个漂亮的擒拿,最后的那个蟊贼“嗷”的一声便没了动静。虽然这事过去了很多年,而且张队长平时也很少提及,但公司里很多人都知道。只不过大家都不知道那天张队长喝了酒。而之后没过多久,张队长就当上了公司安保队的队长。
喝光了一瓶,张队长又要去拿酒。就当他踉跄着站起来,他的脚被桌腿绊了一下,随之失去了平衡,重重的摔在了地上。王晓亮连忙去扶,他却趴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哭:“张俊声啊张俊声,你不是以为自己很厉害么?不是以为自己劳苦功高么?可你看看你这辈子到底混成了啥样?住在这么个小破房子里,连屁股都转不开。你就是个草包、窝囊废、穷光蛋!你穷了一辈子,就别指望着还能再翻身!”也许动静闹得有点大,张队长的老婆和儿子从对面卧房跑了过来。一见到儿子,张队长哭的就更伤心了。“晓亮啊,你、你看,我儿子都这么大了,女朋友谈了好几个却一个都没成。你知道为啥么?还不是因为人家一听说家里没房子,所以就都拜拜了。呵呵,没房子,就全都拜拜了。呵呵……”张队长又是哭又是笑,趴在地上出尽了洋相。王晓亮和他儿子连拉带拽的把他抬到了床上,刚开始他还手舞足蹈了一阵子,结果没两分钟便睡着了。
孙淑萍在楼下等了好久不见王晓亮下来,便担心王晓亮和张队长之间是不是又闹出了什么乱子,而她这个引线人则是好心办了坏事。所以孙淑萍的心里那可不是一般的急。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见王晓亮从漆黑的楼梯洞里钻了出来,孙淑萍急忙上前去打听情况:“聊的怎样?你道歉了没?张队长有没有原谅你?”孙淑萍一靠近王晓亮,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咦?你喝酒了?”王晓亮不置可否,仅笑了笑:“走吧,回去吧。”“真的没事了?”孙淑萍还是放心不下。“没事了。”王晓亮一跃跳上了后座。看到王晓亮如此的轻松,孙淑萍也确信王晓亮没有令她失望;王晓亮在她心中也因此更加的纯厚、乖巧。但孙淑萍却不知道,此时王晓亮的心中还在念叨着那四个字:“倒霉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