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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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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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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谷》连载

第一章 佛光邈远

1

我一脚触地,一脚搁置在自行车踏板上,双手慵懒地搭在车把手上,两眼茫然地注视着城南汽车站,尘土飞扬,涌来涌去的人群,像一尾马口鱼,似有若无、虚静地游弋在人世宽阔的水面。

猛不丁橘子对我说:“你什么时候走?”

有好一阵,我都没有吱声,喉咙仿佛被无形地掐住,只能从紧闭的嘴唇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

浓荫密布的梧桐树下,一群人正聚精会神、紧张地围观一局象棋对弈。在我看来,这是一场不动声色,暗藏杀机,经过无数次精心推演,根本没有胜算的残局,即便是顶尖高手,一着不慎,将满盘皆输,顶多只能获得平局的对弈。

那摆放棋盘的少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乜斜着双眼,冷然而不屑地注视着对手,那悬而未决,迟迟不肯落下的右手。

也是这时,橘子手提酒红色吉他,决绝地、风一阵似的穿过幽深的陈家巷走了。

我的身后,那僻静一隅,阴凉的大树下,也传来那执棋子的男子,终因一着不慎,落子成灰,惨败后的一声叹息。

天空出奇的蔚蓝,它像一块硕大无朋的苗人印花蜡染覆盖在我的头顶,那一绺又一绺的白云,像悬浮在空中的白色树叶,在空阔的天际发出呜呜的鸣响。

是的,我得走了,我得去那个叫月牙河的地方了。

说起梵净山,谁会料到我会沿着它弯曲的脊背停在它遮天蔽日的枝头,像乌鸫一样依附在它伸出的脚踝上,在那里筑巢,繁衍……

也许在人们看来,那应该是一个终日云雾缭绕,神秘莫测且诗情画意,让人匍匐在地的朝圣之地。

可它在我眼里,它荒蛮而闭塞,更像一个幽微深邃的洞穴。

我自小在梵净山脚下长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荒蛮偏远,瘴气弥漫的情况了。

那时,我似乎从未窥见它神奇优雅的一面,以我未经世事且粗浅地理解,它几乎是落后、愚昧的代名词。

我以为,远观是一回事,人们要身处其中却是另一回事……

当然,你衣食无忧,倘若一个富家子弟,或者活得通透、看破红尘的归隐之士,它也够得上一个徐徐展开的画轴,世外桃源。

人们往往囿于约定俗成的观念,总是把苦难、落后,废墟当成美,也够阿Q的了。

喝水不会塞牙,归隐林下?像庐陵郡公,谢安!

笑话。

古往今来,谁会像愚顽的石头,冥顽不化、无知无欲?谁不是在走投无路时,无奈而艰难地选择。

即便是今天,芸芸众生谁不是削尖脑袋往上钻,想功名成就,出人头地。鲜活的生命并非从一开始,就选择寂灭逃遁。更何况对于一个刚刚入世的青年,它能成为你最终选择的理想王国?

那时,没有谁像我那样急于探出头颅,想通过这原本狭窄的门缝窥视外面广博深邃的世界;抑或像初生的婴孩,以其混沌未知的视角,想探究这簇新神奇的广阔寰宇。但关山阻碍,一座接着一座的原始密林横陈在野,陡峭的峡谷,荒凉的栈道像排兵布阵的阴阳八卦图,横亘眼前,不禁令人望而生畏,裹足不前,这与涉足蛮荒的非洲丛林,又有何异?

我生性孤傲、冷僻,我从来没有向人提及我将要去的地方。

知子莫若父?

父亲的冷漠与严苛,以他涉世多年的人生阅历,极其荒诞地认为从基层做起,有个铁饭碗,就已知足。他根本没有意料到时光的嬗变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认知。

他对我什么也没有说,几乎是轻蔑、嘲讽地剜了我一眼。

仿佛在说,你的眼睑白多黑少,虚妄多于务实,得在荒凉的山间压压心头的浮躁与傲气。

仿佛一个人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难成大器。

是——他,高看了我。

只有慈祥的母亲躲在我的身后,竭力回避我的目光,克制着心里的眷恋与不舍,深情地凝望着我,眼里满是盈盈的泪光。

是的,我本可以像许多同龄人一样孤注一掷选择远去逃离,可以像那位乜斜着双眼跻身在车站码头的少年,像垮掉的一代的萨尔·帕拉代斯一样,荒诞无稽、虚无地了此一生……他却一定要我去那个密林中的小站。

我愤懑、忧伤,却又无力反抗,更重要的是我心灰意冷,仿佛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沉默羔羊,忍受牧羊人严酷的鞭笞。

我谢绝了所有人要送我一程的提议。而是只身一人,负气从城里出发,悄然向大地深处逶迤前行。

一辆老式破旧的中巴车,喘着粗气在凹凸不平、尘土飞扬颠簸的公路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窗外是阡陌大地、森林、庄稼,它们从我的身旁掠过,向密林深处延伸。我越往里走,就越加手足无措,心情也越加荒芜,仿佛任由时光之轮横加在身的无情碾轧。

我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漠然地注视着这熟悉而陌生的世界。

还是那若隐若现、孤独的村庄,沉默的山峦;还是那波澜不惊、阴郁迷蒙、蛇形逶迤的山川河流。它的两侧是山峦粗壮的脚趾,是天空偶尔露出的逼仄的缝隙,仿佛整个世界被浓荫密布的大树无形地遮挡。

车辆爬上一个陡峭的长坂坡,在月牙镇停了下来,我扭头看向窗外,那棵被雷电拦腰劈去的枫香树桩,像仰天长啸的黑色乌鸦,还魔幻一般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粗坯灰色的桶子木屋,一幢接着一幢,它们散布在灰扑扑的山坳,古老的楠木树下,古朴而原始。一排排的杂货铺,五金店、理发店,慵懒地暴晒在粗暴的阳光下。沿着狭窄的巷子像肮脏的肥肠一样穿过低矮黝黑的屋檐,直抵悬崖上的中学,耳畔里都是从铁匠铺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在镇上住了一年。我想起放学后,穿过镇公所,空旷、黑黢黢的礼堂,后背惊悚发凉的情形;我想起年少时只身在外求学,骑着自行车从县城返回月牙镇途中,囊中羞涩,在崎岖的山路上,被饥饿这头怪兽无情噬咬,虚脱无力,闹得满头大汗的事;我想起在月牙河畔裸泳,嬉戏游乐,渴望成年后沿着它伸出的脚趾走出山外的情形。

车辆在停下的当儿,又载上一人。它缓慢、忧郁,犹如行动迟缓的驽马,发出沉闷的响鼻,散发出稻草浓烈的气息。它拼尽心力,一会儿在林间,一会儿在大山粗壮的脚趾下匍匐而行。

时隔多年,当我再次穿过它逼仄而宏大的身躯,向它更隐秘的腹腔行进时,我竟一脸的茫然。此刻,我像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心怀忐忑却又忧伤无比,仿佛一艘从喧嚣的海面冲上孤岛的船只。

我想,这不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应该更加广阔、辽远……

谁能料到,这看似毫无悬念,顺理成章的人生棋局,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却是危机四伏,蕴含着错综复杂、险象环生的不同结局。仿佛无论我如何挣扎,总也逃离不了它宽大冷漠的手掌。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是身不由己,就是被时代的尘埃所裹挟,飞升,并非沿着铁定的轨道运行,它像放飞的纸鸢,在空中拼力地扑腾,注定将跌落于地。多数时候,我们年轻的生命何尝不是这样,天真愚鲁,懵懂而无知,根本无法感知它高深莫测、铁磁一般的牵引之力。

事实上,我纹丝不动,仰头无奈地靠在肮脏汗臭的座椅上。

我紧闭双眼,佯装假寐,在脑海里尽力地去屏蔽由此而来的一切不适,像电影蒙太奇镜头,在想象中去虚拟一幅美好图景,去建构,邂逅一个与之而来的绿野仙踪。

但这一切仿佛皆出自凭空杜撰,荒谬绝伦,仿佛你所有的遭遇都蕴含着颠扑不破、无形的宿命。

当车辆摇摇晃晃,行若诺亚方舟,在公路尽头——桂花塘“扑哧”一声停下时,它扬起的尘土,无耻而又荒谬,它从后面包抄过来,像神灵附体一样黏附着我。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麋鹿猛不丁闯入这沉默清冷的俗世,我好奇地打量这个隐藏于沟谷中的村舍,未曾料到,这个当年与我擦肩而过、僻远的荒凉驿站,会在我的血液中无声地流淌,成为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我更没有想到,多年后,当我再次转身回到这里时,一切都变得不可相认。

每一处都铺满油光闪亮的青石板,一幢幢经过精心雕琢的园林呈现在我的面前。

这里华屋林立,道路宽阔。河的两岸全是优雅的徽派建筑,一辆接着一辆的大巴停靠在油光敞亮的柏油路上。

众声喧哗。

一队队行色自然的游人在一杆杆小旗的带领下游动在街区小巷。

时光能够改变一切,也能颠覆你的认知。

这是终点,也是起点……

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地咬合、运行,蕴含着时光丰盈清晰的肌理。

前面已经没有公路,一家店铺大门洞开,里间颓然坐着一个老人,两眼空洞无物,茫然地注视着这群鸟聒噪的窗外。整个街陌,空旷寂寥,仿佛这个与世隔绝、深沉荒芜的世界被这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闹得心神不宁。

路肩两侧,散布着无数的青瓦木屋,它们鳞次栉比地坐落在林木葱茏的大山脚下,灰色、颓败。其栅栏,菜畦地,牛栏、猪圈,散发出动物粪便、植物迷醉的气息,生机盎然却又隐秘、内敛。一条溪流,犹如天空飘落在地的绿色裙带,飘逸任性,从远处的密林悄然而出,宁静柔和,却又野性张扬。

还是多年前,这里是储木林场转运的集散之地,伐木工人将从上游砍伐的木材转运至此,又从这里放木排至麻阳、洞庭……

时过境迁,储木林场早已废弃,那些喊着号子,站立木排,漂流河畔,逍遥而去的汉子早已不见身影。沿着这条莽莽苍苍的沟谷往上溯,在遮天蔽日的深山老林一隅,是梵净山自然保护区试验场,黔金丝猴人工驯养中心,那里是密不透风的深山峡谷,荒蛮野性的原始丛林。

仿佛一刹那间,一切又恢复了原初的宁静与荒凉。

辰水河上再也见不到放木排的人,也听不见激越粗犷的号子声。

流水汤汤,它一如既往地匍匐前行,静谧而又喧嚣。就是斧斤斫砍树木,回荡在林间“噗噗”的声音也消失殆尽,不见豺狼虎豹,就是遍布山野的苏门羚、獐子、毛冠鹿……它们潜伏隐藏在茫茫的林海。

即便如此,灵山秀水,像隐身大地,光着脚板的孩子,依然挡不住它的沉默、咆哮的野性。

仿佛所有的物种都有它自我疗伤,神奇的修复功能。

这里依然浓荫密布,枫杨还是一如既往地葱绿,溪流还是那样飘摇自在。

2

公路的尽头是石拱桥,桥上苔藓深绿,石块裸露,蕨类植物像刺猬一样爬满了它的肩头。远远望去,这里林深壑幽,高高的树干笔直挺拔,密集的原始洪荒若群鸦伸出的翅膀,遮蔽着天空。

植物的味道充盈一身。

我恍然觉得,这小桥流水,宁静而喧嚣的村庄,多像沈周画笔下温暖的溪岸,又像遗世独立的人间废墟。世界很静,只有肆意的风,毫无廉耻地从沟壑吹来,扑打我温润的身躯,只有从左右两侧在此交汇的流水的哗哗声,震动我的耳膜。

沟渠是顺着大山的脚趾从月牙河爬出来的,悄无声息,却又野性张扬。

栎木、吊钟、杉木、松树……落叶混交林、常绿阔叶林像翠绿的华盖大伞把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那是通往月牙河唯一的林间小路,它的右侧是东一块西一块像画布一般郁郁葱葱的庄稼地,灌木林,间或竹林。在满是荆棘、泥沙的沟渠行走,跨过了鱼泉沟,才是落寞冷清的落英村。

传说很多年前只有一户田姓人家,20世纪30年代才陆续有人从秀山、酉阳等地逃荒搬迁至此。

这时,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两个农人躬身田野,一个或两个牧童,在草坪上转悠。

黄牛无视世界的孤寂,低着头在草地上拼命地填充自己的胃囊,天空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流之中。这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草木葳蕤的世界。水鸟在林中或者原野上啁啾,硕大肥实的鹧鸪在芊芊弄影的草丛中咕咕鸣叫,仿佛大地从来没有这样祥和宁静。

多年后,这条人行便道、水渠废弃,一条崭新宽阔的莲花大道,沿着草木葳蕤的河岸曲折地抵达人影憧憧的莲花广场。这里人声鼎沸,商铺林立,沙丁鱼般的人群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完全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各种叫卖声,熟食的味道从步行街传来,它华丽的转身早已颠覆了我的认知。

这个村庄很小,几户人家。

它背靠大山,像一幅水墨画卷斜斜地涂抹在大地一隅。只有到了村头,才能看见几棵粗壮的枫香树矗立在垭口。低矮灰色的木屋,错落有致地横陈在沟谷、坟岗,阴郁、寂寞。一条黄泥小路从村庄中间穿过,满是尘埃。

我一口气上完这个狭长的缓坡,抵达山坳,那里有几株粗大的鹅掌楸、楠木、枫香簇拥着一个风烛残年的破庙。

站在凉风习习的隘口,透过林木伸长的枝干,阳光折射出金黄色的枝叶,我的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幽深的沟谷中呈现出一片开阔的滩涂,像月牙探出的头颅,那里芦苇丛生,荻花肆意飞舞,顺着这条路一直延伸到溪流的水塘处。

其岸有一个T形路口,一幢一楼一底粗坯的水泥建筑矗立在那里。它的两侧,一边是摇摇欲坠的灰色的土家吊脚楼,一边是粗坯的水泥平房,前面用瘦骨嶙峋,或者圆圆的卵石,砌成的围墙。

突兀、粗犷,却显得鹤立鸡群。

我背着行囊,提着行李,大步流星走进院子。

一群人正在檐下打牌。他们神情专注投入,旁若无人,远远望去像一只只黑色的蚂蚁。从院子里向外望去,看得见我来的那条山路,那是通往县城唯一的道路。

山路婉转崎岖,向左拐要挽着裤管,蹚过水流或者跳跃石墩,才能去到对岸。

这个原本荒凉野性的溪谷,突兀地呈现在我面前。

也许这应是月牙河之名最初的来由吧。

只有顺着左侧的崎岖小路一直往里走,绕过几户人家,沿着山脚才能到老熊家,再跨过摇摇欲坠的铁索木桥,才可抵落音塘,风鸣、龙佩……

我的右边无疑是梵净山的入口之处,沿溪溯流而上,迈过悬崖峭壁、林深壑幽的林下小路,可抵遐迩闻名的红云金顶。

梵净山在春秋战国时,属楚国黔中地,秦朝属黔中郡,汉代属武陵郡。

民间称饭甑山。梵净山最早见于《山海经》中的《南次二经》,名曰柜山。而《北三经》又叫灌题山,即欢兜山,《汉书·地理志》曰:“梵净山,辰水所出。”

院子是由细小的卵石铺就,柔弱的茅草透过卵石的缝隙,倔强地长了出来,仿佛它在倾诉自己宁死不屈的野性。

这样过了不久,有人起身小解,我双手呈上那份文件,那个肥胖、略显粗鲁的中年男子匆匆瞟了一眼,操着他那原本沙哑的嗓音,瓮声瓮气地对我说,“暂住招待室吧。”邻座的几位同仁,头也未曾抬一下,还在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扑克。

我提着行李“叮叮咚咚”地上了那嘎吱作响的楼房。

大门虚掩,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阴冷而令人窒息。

这间房屋约20平方米,有三张木床,被褥潮湿晦气,仿佛能拧出虚妄的汁液。我选择临窗的铺位放下行李,站在窗前,盯着后窗外那个荒凉的滩涂,仿佛一下子跌落在茫茫的荒野。

此刻,流水呜咽,它到了这里,仿佛得到大地神祇的接纳,在一口水塘里回旋徜徉,跌入梦境,温顺婉转地向前流淌。

记得还是多年前,春游至此,这里荒无人烟,一片荒凉的滩涂上,处处都是裸露的岩石和野性疯长的灌丛、芦苇。当我们一行挥汗如雨,顺着月牙河徒步向上攀爬,穿过浩瀚的林莽,越过幽深阴冷的铜矿厂,沿着山脊,抵达回香坪时,已是下午四时。

我们依附树下,找到山洞,燃起篝火,决定就此宿营。

匪夷所思的是,直指苍穹的红云金顶,在恢宏博大,天幕一般的背景下一瞬间倏忽消失。一阵大雾涌来,整个世界如罩茫茫幔帐,眼前只有熊熊燃起的篝火,映现出若隐若现虚幻的人影。

这时,忽然有人兴奋地大喊:“佛光、佛光……”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几乎是与此同时,所有的人都纷纷从篝火旁站立起来,一起仰头惊奇地看向前方。

在迷蒙的雾霭中,在遥远的天际上空,一道诡异奇特的幻境洞然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人的光影飘飘忽忽地悬立五色斑斓的虚空,像唐卡中绘制的精美图案,绚丽灿烂,隐性神秘,却又遥不可及。

这时,人动,影动,它像我们在心里虚构的太虚幻境,奇幻而神秘至极。

我们都愣愣地盯着远远的上空,被眼前荒诞而神性的景象闹得心醉神迷。我们都看见自己被高高地抬升,置入一个巨大、虚幻的光环之中,仿佛那神性笼罩下的神秘图景,让我们每个人获得了上天的眷顾、垂耀而欣喜若狂。

其实,这光景持续了几分钟,它像蓬莱仙岛、海市蜃楼,又像昙花一现的虚妄梦境。

一刹那间,黑云若鸦,它又像鲲鹏振动的巨大羽翼,裹挟着浓重的黑云,张牙舞爪,铺天盖地而来。风暴也像凶猛的怪兽肆无忌惮地拉响神界的魔笛,发出呜呜啦啦,凄厉的声响。

似猿啼、鹤唳,发出时而沙哑,时而沉闷、凌厉的声音。

一会儿,一道煞白的闪电骤然而至,它划过黝黑的天空,撕裂天幕。之后是短暂的虚静,接着是沉闷的干雷,像疆场上传来的隆隆炮声,回荡在人们的上空,让人肝胆俱裂,瑟瑟发抖。

我惊恐地盯着身旁低垂着头颅狂舞摇曳的大树,它们在淅淅沥沥的微雨中,在风暴无情的变化中,都化身成为一个个面目狰狞的魍魉魑魅。

这样过了一秒或者数秒,接着是更加狂暴的电闪雷鸣,和“噼噼啪啪”的大雨突袭而至的声音,它夹杂着冷酷坚硬的冰雹无情地洒落下来,仿佛要砸碎一切虚妄,撕裂整个宇宙似的,令人惊恐、恍惚。

这种恩宠与震怒,现实与虚幻。一时间又让人气短胸闷,怪异至极;这种仓促、陡然的奇寒,像海啸,飓风,让人感到地动山摇,飘摇沉沦。

我们都无暇他顾,像一群受惊的野兽踉踉跄跄,纷纷逃遁,寻找可供栖息的洞穴。我们不得不和衣而睡,蜷缩在随身带来的油布下进入无声的梦境。

多年后,我老是听到人们高深莫测、绘声绘色地谈论佛光,说到它的神性、神秘。并对它由此引申而出的种种神奇,充满深深的敬畏。说,有幸见到的人,都是有福之人,都能好运加持,或加官晋爵……他们甚至列举一些个例,论证它不可置疑的神性,甚至将大自然这种的偶然际遇、神奇的自然现象像神话一样津津乐道,极其荒诞地认为沾染上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仙气一生就会受用无穷。

事实上,我在这里工作多年,却再也没有遇到这种情形。

第二天放晴,同行只有几个人登临金顶。我们多数人都无法忍受它迥然而至的冷酷奇寒,攀附悬崖的冷峻气息,心有余悸,毫无悬念地就此转身离去。回程路过生态站,我无意看见路肩下,一幢低矮的平房掩映在一片幽深的竹林之下,我下意识一想,倘若我生活在这里将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冥冥中的约定。

我未曾料到,我会像风中摇落的松果,被松鼠啃食,被微风吹拂,沿着这条沉郁的沟谷抵达它隐秘的腹腔;又像人们随意扔下的石子,沉寂谷底,与这里的山川河流浑然一体。

翌日清晨,我准时起床,沿着沟渠跑了一圈,人们都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我沿着那条山路奔跑,细密的汗珠滚过我的脊背、渗透我的肌肤,我停在落英村这个宁静的村子,沿着山坳静静地走过。仿佛整个世界都还在朦胧的睡意中,它欲盖弥彰的隐性神秘,散发出辽远而迷离的气息。

我觉得这种奔跑,忧伤而迷人。

一刹那,我泪眼迷蒙……我对着群山一声狼嚎。

群山沉寂、空谷回声。

我久久地站立山坳,像一个孤独的旅人。

我仿佛自始至终都驻足于这群峰之中,置身在这蜿蜒曲折的沟谷里。

多年后,我老想起这个特别的清晨;老想起那迷雾中的森林,奔腾涌动的河流,林中的小屋。

它是如此逼仄、荒凉,却又是那样博大、内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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