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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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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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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谷》连载

第六章 月落鱼泉沟

1

这是一条幽僻的林荫小道,从县城到这里不过几十分钟。

如果不是阿平无意说起,要找一个僻静的民宿客栈,我不会驱车来到这里,也不会在若干年后意外地见到这位腰缠万贯、春风得意的老同学,更不会在这春天的时节来到这里寻幽探奇。虽说它就在梵净山环线上,多数时候我们却是与之失之交臂、擦肩而过。

若干年前我是来过这里的,这里没有柏油路,当地人进出得靠双脚。

我记得刚刚上班那会儿,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清哥新建一个私营林场。他说:“你是学林业的专家,你得去给我们规划、指导一下。”

他已经办好一切手续,要将这些砍伐木材运往湖南,再进行植树造林。沟壑深涧两边全是松树、杉木,它们被砍倒以后全堆放在一起,像一个个的土山丘,那些已经削皮的原木,现在裸露出了皴白的肌肤,也让天空变得无比的敞亮。当我到达这里时,天色也晚,伐木工人已经下山,他们出于礼貌与我招呼后,十人围成一桌聚在一起,蹲在地上准备就餐。我被叫进一个棚子,里面坐着几个人,面前放着一盆猪肉,油光晶亮,一寸左右,每人面前放着一碗酒,他们那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一下子就感染了我,我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见着他们豪爽地吞咽,热情地招呼,我也经不住劝,两碗酒进入腹中,我只觉得头晕目眩,肉的味道似乎也没有品尝到,就醉倒在地。

等我醒后,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安全地回到自己的住所,躺在床上。想不到的是,床前是水,写字台上也摆放着一簇簇栀子花,整个房间香气宜人,像一个女子发出的气息。我感到口干舌燥,我摸索着起来,拿着早已放在桌上的杯子,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我早早地打开办公室大门,坐在电脑面前,却不知道东方既白。

这时从外面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那人穿着一身得体的中山装,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谁是这里的负责人?”我说:“S”。他说:“能不能麻烦你把它转交一下。”

我一看是红头文件,不敢怠慢,双手接过。

他笑了笑,留下文件一溜烟走了。

事实上,我还未及转交文件,一大早就有人从各地陆陆续续来到这里,甚至靳风也来了,他说,你们把门守好,不管他们是哪里来的人都要购票,方可进入。

当我洗刷完毕,再出门时,只见几个有头有脸的家伙在大门口争吵了起来,我赶紧过去,才知道清婉站在门口将他们堵在那里,其他人也围了上来。

那几个人见势不妙,很不甘心地走了。

这群有头有脸的人中有一个是我的表哥,他把我拉在一边对我说:“你们以后要被公司接管了。”我并没有对这话当真,毕竟法律法规摆在那里,不是谁都能改变得了的。那时,再也没有人,跟我谈论这事,我也不想去过问这些事。我知道在同一体制下,于我而言,在哪家园子里不是种菜。我只知道,靳风自此也没有露面。据说他那一段时间一直坐镇北京,寻找解决的方案,这样的僵局一直维持到三个月后,就偃旗息鼓了。

事实上,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来访,我的同学从屋里钻了出来,他唤我的名字,可我却很惭愧,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们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吧。”他拉我进屋,坐在宽大的沙发上。

我有些恍惚,这样精致的民宿竟然掩藏在这密集的群山之中。

远远望去红云金顶,它像一根雄奇的男根,直指苍穹,它在太阳光的照耀下,现出它魔幻般的身影。他在招呼服务员一声,端来了价格昂贵的陈皮茶,放在我的面前。我很反感这种作态对他说:“还是来一杯红茶或者绿茶吧。”

他的茶室整个墙壁都是书刊,透过宽大的玻璃橱窗,看得见人工修葺的水塘,明晃晃地呈现在我面前,几棵倒映在水中的树,有一种优雅的对称之美。园中葱绿植被回廊包围,蔷薇、月季在肆意开放,而起伏的远山就是落地玻璃窗镶嵌的背景。另一墙壁却是那些不知从哪来收集来的书法作品,有的张贴在房间的甬道上,有的甚至将诗歌摘抄在回廊上,一个个的客房以诗人的名字命名。

“你什么时候转身成了一个文化人?”他呵呵一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吧!人总是会变的。”接着他又说:“还是来杯酒才对,你才是我们班的才子,我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端出一瓶金樱子酒。

“来来,我俩先喝一杯。”

这家伙多年不见,性情依然干练豪爽,也多了些圆滑世故。

他说:“我把那些废弃的老房子全部买下来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外面的建筑鳞次栉比地分布在山腰上。这些房屋虽然骨架整体没变,却撤出了木板装上了落地窗玻璃,室内按照宾馆的样式进行了全面的改造。现代而不失古朴,侘寂而不失优雅。

这是一个因整体移民搬迁而废弃的村庄,建在沟谷的山腰上。

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挖到了第一桶金,又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老板,他架着二郎腿,穿着一件价值不菲的中式大褂坐在宽大的茶桌前,可他穿着无论如何的儒雅、精致,也掩盖不了他刻在骨子里的商人气息。

我突然想起,这个家伙的父亲,一个专治毒蛇咬伤的名医。我问他:“你手握独门绝技,得到了真传。”他笑嘻嘻地说:“你提那劳什子干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事实上,沿着这条沟谷一直往里走,翻过一个山头就是风鸣镇,虽说只是一个山头,它却像一个巨大的屏风挡在面前,沟谷纵横的山峦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拉开了无形的距离。

也许原始封闭,国民时期,这里曾种植过罂粟,新中国成立后被彻底铲除。我听老一辈的人讲,当年,这里被蝮蛇咬伤的人无数。他的父亲不知医治了多少人,从而声名鹊起。

他说:“我根本就没有心思学那玩意,即便学会,又何以为生。”

他见我对端出的金樱子泡酒无动于衷,竟亲自走进另一间房屋,抬出一罐酒,酒罐里豁然躺着一条蝮蛇。

“别人来我还舍不得,就是茅台也不换。”

在户外我们通常我会带一些雄黄粉洒在帐篷的周围,避免不期而遇的毒蛇。与蝮蛇相比,竹叶青多是盘桓在树干,它有着无与伦比的伪装色,根本无法判断它出自哪里?很多时候,它却能敏锐地感知人类身上所发出的气息,不经意你会发现它从你身边忽然出现,而吓出一身冷汗。在民间人们都说蛇是有灵性的动物,在民间人民都说,要不是迫不得已,不会有人将其打死,而是远远地躲避。

自从人们用它泡酒,做成五蛇酒或者做成美味的龙凤汤以后,它摇身一变,价格不菲。当然,在饥馑的年代,人们也不惜遭受生命的危险捕捉它,尽管人们畏之如虎,却想方设法寻觅它的踪迹。除了人类,鵟、鹰隼等猛禽却是专门捕食不寒而栗的蝮蛇,它们身姿敏捷,空中俯冲而下,口叼毒蛇,而欲食之。

我马上站起身来说道:“你这家伙,要是以前我非要送你坐几年大牢不可。”

他见我一脸的不屑,脸上顿时涌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当然,他也知道我这话有戏谑的成分。

“你不是已经调离这里了吗?”

那天他给我泡了一杯价格不菲的黄金茶,我并未因此而心情舒畅。

2

那是20世纪90年代末。

一天夜晚,蛙声鼓噪,月光像往常一样不明不暗地悬挂在空中。

我刚下楼,就见一个人影躺在楼梯口的阴影下,他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我走近一看,是削老壳。你别看他个头矮小,浑身上下却充满力量,鬼主意也不少。

打开房屋,拧亮电灯。他的脸色像干煸的豆角,萎靡、蜡黄。我递了一支香烟给他:“从哪来?”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问我:“招待所还有空铺没有?”

“就是没有,我在楼板上也给你搭个地铺。”

我以为他病了,把他搀扶进了房间,他一下子就跌倒在床。当我正准备退出的时候,云哥来到我的身边,把我拉到一边低声对我说:“你这样招呼他,就不怕他死在床上?”我在心里不禁一阵呕吐,啥玩意,想当初他刚从广州回来的那阵,请你们去广州,来回飞机,包吃包住。反而是你们打得火热,变脸不能比翻书快吧。

我本想关灯,上床睡觉,却不自觉地又打开电脑。我不聊天,也不看新闻,仅仅只是打开着。月光悄无声息地透过窗户闯荡过来,除了溪流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大地一片安闲静谧。

当年这个因为捕猎獐子差一点锒铛入狱的家伙,趁人熟睡,挣脱手铐,越窗逃脱,他南下广州……在挖到第一桶金,积累了一定财富,在过了追诉期过后,回到这里。他无不调侃地对我们说:“要不是你们苦苦相逼,我哪有今天。”他一点也不隐晦自己因祸得福的自得劲儿。

他满脸堆笑,诚恳又骄傲。

过了几天,他穿着笔挺的西服,头戴一顶博士帽,一副港客的装扮。他手中拿着拐杖,在我们的庭院敲得山响。

他说:“我看准一个项目,准备实施计划。”

“什么计划”

“搞漂流。”

我有些疑惑。

其实,他还未上马以前,这里早已有人捷足先登,赚得钵满盆满。我们有些人行事总不过大脑,老是想当然。或者因为短视,一哄而上,从而折本破产。在这偏远之地,资本运作,仿佛唯有餐饮、房地产,才是稳赚不赔的成功的案例。

我并不知道,第二天,X眼睛一眨一眨地拉他到一边对他说:“去西线,我负责跟你联系相关事宜。”

那时正值乡村旅游热,他一头扎了进去,他请人清理河道,买了100只皮筏子。邀请当地有头有脸的人搞了一个仪式,搞了近百桌开业宴,当天就有几百人浩浩荡荡地从紫薇河漂流到永义。但是接下来的一个月甚至数月,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遍地黄金。资金被套牢,生意萧条的景象让他灰心丧气。

没有调查研究,未经考察实施的项目,盲目上马,注定其失败的命运吧。

据我所知,西线河段,水流平缓,并无落差,并不适合漂流,况且外地游客游玩梵净山多半选择东线。

我并不知道他已经染上毒瘾,如果不是我上厕所,看见他躲在厕所一隅用锡皮子吞云吐雾,不是他那脸色蜡黄、有气无力的样子,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个瘾君子。我们交集并不多,他更多的时候跟X在一起,两人好得像穿了连裆裤。那时,他的女人仍在外面打工,在她知道他吸毒后,全面地控制了他手中的经济来源。

有一次,我问他:“你有那么多的钱怎么用?”

他嘿嘿一笑:“喝酒,打牌,嫖人呗。”当然,他没有说吸毒。

在贫困落后的梵净山区,像这种事例俯拾即是,在他们有限的认知里,并不知道财富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

他们在外翻砂、挑汉、放鸽子……在积累一些原始资本后,或许因为无聊,或许因为……有些人染上了毒瘾。他们穿着光鲜的衣服,吃喝嫖赌无所不作,甚至还有些人以毒,养毒,锒铛入狱,甚至死在毒瘾上。

我有一个叫毛麝的朋友,有一次他妻子对我说:“你见到他时,劝劝他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再吸毒了。”她顿了顿又说:“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他关进去,最好是送进戒毒所。”

想不到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病入膏肓。当他死在病床上时,他的妻子满脸凄惶地对我说:“还是你们好,饿不死,也撑不饱,钱那东西真是害死人啊!”

我不敢去剖析这深层次的原因,毕竟这是极少数。当人们富裕起来以后,他们需要怎样的精神世界呢。

吸毒是条不归路——那么,是否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

文明似乎与金钱并没多大关系。

当年保护区实施GEF项目,我们曾经对当地社区做过调查,社区中80%的青壮年都有外出打工的经历,文化普遍偏低。村庄多是妇孺、儿童,你看见的院落青苔密布、荒草丛生,就是一些修建好的建筑也无人居住。多年后如若不是精准扶贫项目的实施,一个个的村庄会不会自然消失呢?

我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大山,我被它无所不包的沉默所震撼。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就这样站在窗前,凝视着虚空却又无比坚实的世间。仿佛世间从来就是这样世事纷扰,不可捉摸,只有溪流还一如既往地向前奔流。

多数时候,我会沿着溪流的那条路慢慢地行走,有时一个人,有时是几个人。相对而言,我与同村里的春狗一起散步反而要多一些。

若干年后,我在梵净山门口见到他,他已经成为一个环卫工人,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他问:“你什么时候来的,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我们无意聊到毛麝。

他说:“你不会想到吧,毛麝那又漂亮又有钱的老婆嫁人了。”

我说:“她嫁给谁了?”

他说:“老P呀。”

老P是乡里有名的混子,恶少,除了赌博,好吃懒做,30好几还单身一人。世事轮回,他真是捡了个大漏。

有次,我去鱼泉沟,刚走进河口,我就看见一个幽灵似的人物——削老壳,几年不见,像死鬼一样,他躺在村庄一棵大树下,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就猛然想起鲁迅的那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话来。更何况那是改革开放的年头,有些人并没有在历史大潮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其实,这也不过一小股浊流。相形之下,多数人却与之走了不同的道路。他们勤勉劳作,终至发家致富——有人成为企业家,为城市经济注入活力;有人返乡创业,带动一方社会经济的发展……对国家经济发展产生了不可估量的重要影响。

当年我曾奇怪地认为,一个人受环境的影响很大,有些人一辈子也摆脱不了上辈人留下的基因。

这是一个荒唐的谬论——因果循环,种下什么因,真就有什么果?我们的一生都会在世界这个无形的大海里泅渡,有的人顺利地上了岸,有的人却被风浪所淹没。我想,在这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有着太多的变数和可能,都有着不同的际遇,像一个被机器咬合的齿轮,留下的仅仅只是岁月的零星碎片。

有次,我们在一个人的作品研讨会上,讨论一个人的作品。有人说:“现在的人过多地关注细致微末、鸡零狗碎的东西,缺少现代意识,抒写因苦难而最终走向成功的故事,因而失去了史诗般的大气。”我却不以为然,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人的经验,也是民族的经验,世界的经验。当它们汇流成河,何尝不是历史,一部史诗。

动物学家一直在强调物种的天敌,而我们人类的天敌呢?

打败我们的也许不是敌人,而是我们自己。

梵净山九十九道溪流,那是诗人特质的说法。

就如上古时期的《山海经》,往往将神话与传说,想象与现实神奇地糅杂在一起,人神合一,奇诡、绚丽,成为我们追溯历史的滥觞。

那天我走出鱼泉沟,翻越了一个个山峦,蹚过一道道溪流,我浑身汗湿,竟无一干爽。

若干年后,常棣问我:“你还记得我们的鱼泉沟之行吗?”

“记得。”

他要我谈谈向导、谈谈老陶。

我说:“向导兴国依然住在大河边,他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上山砍柴,下田耕地了,他有时卖草药,有时卖臭豆腐,他现在开了个小餐馆,就在景区门口,小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老陶去世多年了,他的一家,早在整体移民搬迁之前,就率先搬到月牙河了,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

他说:“你还记得我们实习时的生动细节不。我们小组负责两栖动物标本采集,你在外面前面带路,当电筒光照在一个石蚌身上时,你伸手一抓,却猛然发现一条毒蛇。”

石蚌,又称石蛙,无尾目蛙科蛙属的蛙类。尤喜栖息在海拔1500~2400米的水沟或山间溪流内。它们白天通常隐藏在石头下面,晚上则在岸边或石头上活动捕食。石蚌不仅是一种珍贵的野生动物,还具有一定的食用和药用价值。它们的肉质细嫩鲜美,营养丰富,被誉为“百蛙之王”和“蛙中皇后”。

他说:“你很机灵、果敢,猛地一下就躲开了。”

我记得那次见面是在10年后,我们坐在省城桃园结义酒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有意安排。

那天我从鱼泉沟回来,他们制作标本,将剔除的肉体收集起来,就在我住的楼下,煮了一锅,喝酒、聊天,直到天明。

这家伙有着一张白皙英俊的脸。我就想起了那个远在苗王坡的苗族女生,躲在他身后,用爱恋的神情看着他,那应该说那是一个人的初恋。

我听人说这个苗家女子,多年后去了温州,在那里成家立业,最终成了老板。

直到今日,我也再没看到这个纤弱美丽的苗家女子。

他还说:“如有机会,我们再去一次鱼泉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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