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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一直在幻想一个理想的乌托邦世界。
把那些无法解释的现象统统归结于玄学。
西方有基督,东方有儒释道。也许,封神是我们最能传达愿望的有效途径之一。即便是今天,民间依然将刘伯温的未卜先知,信奉到了神话的地步。
一天阿木对我说,我们一起去桃源吧。我向渡边说明事由后,欣然前往。
渡边是我的第一任上司。由于保护区的成立,他同文哥一样,因为森工转型,成了这里的员工。他脸阔、嗓门大,眉宇倒立,一脸匪气,显得粗俗不堪。
我对他既无好感也无憎恶,毕竟每一个物种都有它存在的土壤,一切种群都有它生存的砝码,人都有自己的独立个性和思想,人性艰深的密码往往令人无法解读。我无意对此作评判,有些人天生媚骨,一说话就露出它丑恶的嘴脸,像一些底层无赖,既崇拜权力却又奴性十足,与学识无关。他们一旦有一点权力,就会无所不用其极。
或许他只有见到我们的顶头上司时才肯露出媚笑。
沿着林中小路,我们有时翻山越岭,有时蹚水过河。由于缺乏经验,前面走得飞快,我连走带跑也无法跟上。
其实,走山路对于山区的人来说,都是小儿科。同仁春哥,可称飞毛腿,他家住转瓦塘,他在山间行走,就像在大地上徜徉流连,有次我们去风鸣镇,他说,他先回老家一趟,15华里的山路,等我们赶到风鸣镇,他已经走了个来回。
人类同动物一样也是自然界进化而来。北人高大骁勇,南人机灵如猴,种群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形成了天然优势。
他中等身材,一张典型的国字脸,有时我们还在半山腰,他已经登临山顶。他为人耿直,热情踏实,即便是一件陈旧的衣服也洗得干净清爽,他不抽烟,但兜里总放着几包不同类型的香烟,见人就发,他在河南一带服役,当你说到某件事他表示赞同时,他张嘴就操着北方口音说“中”因其学历太低,凡是稍有技术性含量的工作,他都退避三舍。
匪夷所思的是,一次野外巡护他竟将非法入区的盗矿者留在山上的红色塑胶桶拿回家自用,被嫌疑人借题发挥狠狠地揍了一顿,吃了次哑巴亏。
他在柳泉管理站,倘若你去那里,宿舍里根本看不见人,他不是在农户家中与人寒暄,就是在林中捣鼓他的蜂桶,作为自然保护区工作者,他充分利用外出巡护的间隙在很多地方都放着蜂桶,到了冬天他就将蜡腺割回来在锅中煮开过滤,收获蜜汁。
阿木早已提着鞋子等在水岸。他说:“踩水过河,得穿上袜子走,这样踩在石头上就不会滑倒。”
阿木来自毗邻乡村,林学中专。他似乎是个另类,不打牌,也不抽烟喝酒,即便是与朋友在一起也闷不吭声,他老是抱着书本研读,与今天的学霸有过犹不及。他说话的神情老是一副羞涩的样子,他天生胆小怕事,有一次,我们去泡木坝,遇索桥,他竟是手足并爬过了对岸。若干年后也调离了那里,成了学究,一家科技杂志的主编。据说,他因勤劳过度突发心脏病死在办公桌上。他,为人老实,一个山里出来的孩子,注定比一般人更加刻苦耐劳。我们一度是好朋友,一次,山洪暴发,溪水消散,来不及撤退的大鲵,被他在浅滩上意外地捡到,我以为他会将之作为标本或者放归大自然,但他竟瞒着众人悄悄拿回县城卖掉。
我们很多时候都会想当然,事实上,一切都事出有因,就像我们很多人并非自身原因,而是后院起火犯栽并不鲜见。
果然,当我穿上呢绒袜子踩在青苔密布的石头上蹚过河时,就不再溜滑,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此刻,我却感到饥饿难忍,因为初来乍到,与村民并不熟悉,完全没有想到在经过的村庄、路口,停下来稍事休息。
若干年后老站长带我走村串户,深入林区一线,那完全是另一种情形,每到一个村庄,我们都会停下来,住上一天或者两天,再慢慢向前行走,他甚至会叫上村人,架着方桌,在火塘上,打一天一夜的纸牌。
当年,几乎所有山区,都烧泡泡炭。他们在灶房挖一口一尺见方的火塘,有客人时才从灶洞里铲出炭火放在泡泡炭上。倘若时间稍长,用火钳翻动几下,又焕发新的热量。泡泡炭与钢炭不同,它主要是将那些幼小的灌木砍在一堆,点燃后,不断泼水,让其闷烧,浇灭后,才一担担地往回挑。
当时,我对这种干耗似的工作方式极不理解。
多年后我才明白,这种看似笨拙的巡护方式,也有它不可置疑的可行性。这种巡护工作,看似轻松但极其耗时,在辖区一路走来,不是十天就是半月,这样他们与当地社区有着紧密的联系,对村里的情形也了如指掌。
那时年轻,总觉得这种工作无聊透顶。
我会走出门沿着溪流到处转转,也会站在屋檐下无神地望着溪流,或者与人攀谈几句。眼睛望着路过的女子,心里升起莫名的春意。她们眼神透亮,却有着一种未经尘世玷污的清纯,她们多半羞答答地望着你,听你说话,在你身旁忙碌,对着你露出好奇的目光。若是夏天,我就跃进溪谷沐浴,让溪水冲刷自己的温润的身躯,仿佛能从这个宁静的世界获得了片刻的欢愉。
那时村里还很少有人外出务工,那些见到我们的年轻人,眼神透出一种羡慕神往的神情。若干年后很多人远走他乡,进城打工,挖到第一桶金后,他们将自己的房屋翻修一新,像候鸟一样只在节假日回到故乡,他们的穿着装扮与城市人没有两样,他们也学会了城市人的市侩、奸诈,学会了翻砂、挑汉、放鸽子等等坑蒙拐骗的恶劣行径,他们甚至拐卖人口,有的更甚的是将自家亲戚骗到城市做了小姐。
事实上,这里的村庄多数都是沿溪而建,单家独户的多。只有为数不多群居的寨子,在保护区外,多是一个家族或者几个家族,选择沟谷上比较宽敞的大坝子。
多年后我足迹遍布山野,我发现几乎所有的沟谷都有人家,那时,每走过一个村庄,总有些人会站在屋檐下与你招呼,也不管是否熟悉,只要你进屋,他必定会从陶瓷口缸里舀出甜米酒,在铁锅里煮上鸡蛋,在碗里兑上蜂蜜,让你热乎乎地喝下。
有次,我从桃源村回月牙河,因为是夏季,我们走进一户人家,这人煮了一锅荷包蛋,给每人盛上一碗。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发现,碗里竟漂浮着一条米蛆,我竟不好推辞,而是闭上眼一口吞下。自此以后,我见到甜米酒就反胃作呕。就像小时候一次去姑婆家,她好心好意在一碗米饭的下面埋了半碗肥肉,我不好辜负人家一片好意,竟忍住恶心,填鸭似的塞进嘴里。
我们憋着一口气走到底,阿木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总是在前面鼓励我说,很快就到了。我只顾埋头走路,全然忘了这泉水叮咚美丽的山川河流。
当我们站在一个山坳时,他手指就是前面的那个村庄时,我发现两个村庄如此之近,却因为一座高山,我们不知穿过多少丛林,走过多少崎岖山路。
因为不通电话,无法事先联系,一到他家,他就紧锣密鼓张罗晚饭。
主人姓冯,长着一张马脸,不苟言笑,是个闷葫芦。人很热心,却很谦卑,表面上看着不好接近,但你与他熟络后,他却是巴心巴肝的人。在我接触的村人中,多数诚恳老实,当你走进他心里,他连心窝子也会掏给你,我只记得他跑到河的对岸,借回大米,煮上饭,又跑后山一个村子去借鸡、买蛋。我们就坐在火塘旁烤火,我看见厨房的角落里放着洋芋,忍不住拿了几个放在火塘烤了起来。
其实,这里即便是五黄六月,火塘里也依然烟熏火燎。
他杀了鸡,又从炕上取下腊肉,架在黑色的鼎罐上一起煨,等它们炖得七分熟,再将其倒进架在三脚架的铁锅里,放上刚从院子里采摘的新鲜蔬菜,一锅煮,顿时,只觉满屋飘香。
他原是冷家坝小学的民办教师,生态站临聘人员。他说话语气阴柔,像个女人,但层次清楚逻辑性强。我想,这也许与他多年的教书生涯无不关系。
他的家门口有一棵紫薇树。他说,他家这棵树算不了什么。在离此地不远的紫薇镇有一棵紫薇王。是中国乃至全球都极为罕见,需要6人才能合抱。有1380多岁的历史,被科学界视为活化石。
他家的前面是一泓溪流,他却叫不出名字。就像有些人即便是自己田边地角的植物也叫不出名字,不知道它就是名贵的中草药或者可口的野生菜肴。它水浅,面阔,它从麻溪坳盘旋而下,在冷家坝转了一道大弯,向前涌去。小时候我在水边长大,我对河流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有时我会走上独木桥,有时也会蹚水而过,老是觉得水中的游鱼绕过我的脚板,有种莫名的惊喜。
那晚,我睡得很早。当第二天起床时却已经十点。
我不知道这个村庄为什么叫衙门,而它的对岸却叫田家坝、冷家坝。多年后我对这里熟悉后,却发现整个村庄的竟无一杂姓。事实上在明朝前,这里还是一片蛮荒之地,土著也极为稀少,隶属乌罗司,当年干苗夺业,明军曾屯兵于此。
莫非这是以某位将军的姓氏命名?
这里地处梵净山的东北部,离乌罗镇有20公里,得翻越几座大山,走上七八个小时的山路。
早在明朝就成了朝拜梵净山的主要通道之一,从乌罗到梵净山必经天马寺、岩高坪、白云寺……我不知道这里的村民是不是当年屯军留下的后裔。我曾经问过一个文史专家,他说,万历平摇州之乱,打到洪崇元年,清初平三山苗。梵净山,记载可见于《汉书·地理志》,因山体主要包括凤凰山、梵净山、牛头山三个主峰而得名。北魏时期的《水经注》称其为“三峿山”“峿”指不相融地貌,也是指梵净山。
他的孩子们都不在家,都远在乌罗上学。
我来到河对岸,来到他的办公地点,我看不出这里是一个科学研究场所,如果不是那面鲜红的国旗,我怎么也不会联想到这里还是一所小学。多年后我去黔金丝猴野外观察站,被他撞见,他热心邀我去他家坐坐,一起下河逮鸭子,我依然还能想起我们在溪流中踉踉跄跄围猎的可笑场景,那是生平未曾有过的体验。
我指着场坝上,一个矗立的牌坊问他:“这是什么牌坊?”
他说:“多年前这里出了个举人。”或许当时中原文化已经无形地渗透到这偏僻的西南,那时三星堆还没有出土,西南文化并未让人知晓。
其实,民间矗立牌坊有很多讲究,一般是不被许可的,除非出了进士。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贞节牌坊竟与进士坊竟遥相呼应,各据一头,而相安无事。我去过芙蓉镇,据说破四旧时,贞节牌坊被根除,后来为了旅游的发展而重新修复。而在这僻远之地,它们未受任何损失,只是因为岁月的剥蚀,牌坊上的文字无法辨认,但它们仍像两块无用的青石矗立在那里。
我想不出这个远离文明的僻壤之地还有耕读人家。
这里隶属乌罗土司,典型的苗疆,那么为什么除了这个叫衙门的地方,却是清一色的汉人,可能因为军队的驻扎,搬的搬,逃的逃,只剩下军人的后裔。
乌罗的苗语就是水源头,我在这工作多年,我从未曾真正意义地去寻找它的源头,毕竟我们不是地理学家。松桃境内很多地名都用苗语,现在的大兴,就是豹子。可想而知,即便是当今的凤凰机场也是野兽成群,如若不是蛮荒之地,又何来豺狼虎豹?
多年后我经常从这里路过,去岩高坪、去长冈岭、边疆……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依然还是那样历历在目,还是那样逼真。
但这里房屋已经拆迁,修建了更加完善的现代建筑,腾出土地修建了更大的校舍。让我更想不到的是,这里环线公路已经修通,这两个叫冷家坝、田家坝的村子正式更名为桃花源。
我喜欢这条溪流,它更像一个柔弱多情的女子,它从丛林中走来,有着明眸皓齿的风雅,它风姿绰约,像神一样让人顶礼膜拜。
在群山环绕,山的脚下,每个村庄都掩映在一片的幽篁竹林之中,村人用它编织箩筐,扁担,背篓,甚至蒸笼,他们用竹笋炖腊肉,将竹笋、仙蒜、野葱或者青菜腌制成泡菜,虽然没有都市人那种精致的烹饪手段,但它那酸酸脆脆,口齿生香的感觉真是一个充满野性的滋味。
麻溪河,平静而自然,它文文静静,却又桀骜不驯,它那透入骨髓的孤傲和冷峻,常常令人唏嘘不已。
有次,我挽着裤管过河,一个妇女竟在我的身后“呲呲”地笑。她说:“你们这些外来的同志真傻呀,怎么就不知道脱了裤子过河呀?要是得了风湿,可得遭罪一生。”我扭身回头,竟看见一个丰韵朴实的女人举着裤衩,裸体走了过来,那样自然、毫无顾忌。
这是多么古朴美好的场景,它多像一幅未经任何修饰画卷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这种景象现在也不复存在。
当年这里也曾经是松桃林业伐木的重要之地,木材运输全靠水路,沿着这条河只有泛舟或者木排、竹排可以去锦江、去洞庭湖……伐木工人用原木做成排,乘水而下,度过了多少快乐时光。
我想,在大河的两岸的阁楼上,又有多少抚慰灵魂的人间烟火,又有多少望穿秋水的目光。看着他们喊着号子、唱着歌向远方而去;看着他们摇晃着身子走进集市,喝着米酒,吆喝着上岸去幽会他们的情人。那里有他们喝不完的酒,挥洒不尽的激情。这种透入骨髓的风情,我们可以从沈从文先生的经典著作中领略得到。
也许只有他们是见过世面的人。
在我有限的经历中,就有一个伐木工人叫图清的前辈,他不但在外面有个窝,在家乡也有个家。若干年后他竟将那个生活在都市的女子领回家,与在家的拙荆一起生活,而相安无事。我刚刚参加工作那会,还一时无法与这一片土地融为一体,每次都做噩梦。他知道后,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地对我说:“你在枕头上放一把剪刀,上床前,将鞋子不按常规对外,而是将鞋子朝着床。”
他家住核桃坪,与江口县境交界,一座巨大的山脉将两个村庄阻挡在外,其风俗习惯也大相径庭。就像江口与印江交界的苗王坡,形似于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山的一面几乎所有的河流向东流入锦江,属于楚巫文化,而山的另一面一路向西却是乌江,注入重庆,属于巴蜀文化。
有次我问他:“两个村寨如此之近,只相隔一条河,为何不修路连通?偏偏要绕过七坪、八坪翻越一座高山。”他几乎是神神叨叨地说:“鹅家坳的村民不同意,路从鹅颈上过,怕断了他们的龙脉。”
多年后,我不知道当地政府对之做了怎样的思想工作,使环线公路得以破土动工。
有次,我在鹅家坳召集公益林兑现院坝会,我才知道江口在松桃有林地,就是松桃在江口也有林地,这种插花地在林业工作带来了更大的不便。因为王朝的变迁、更迭,属地出现自然的变更。
我没有见到过当年的河流,我想肯定比现在汹涌宏大,毕竟森林才是水土的涵养地,那时伐木工人放木排,几乎不用清理河道,就可以自由泛舟,可见其丰沛程度,自然环境的变化与水利资源有着相辅相成的关系。
有次我与东哥出行,看见沿途一些地方截水断流,修建了无数的小型水发电站。他忧心忡忡地说:“如果不及时扭转这一情况,它将彻底颠覆一个地方的生态环境。”
那是中国社会经济起步时期,抓经济发展首当其冲,即便是不利于生态环境保护的项目,在一些地方仍在盲目上马。若干后,当人们意识到这种危害后,才有国家出台的天然林保护、退耕还林还(草)工程,修建小型水电站才得以叫停。
我有些吃惊,当年外出靠船出行的村寨,如今必须蹚水而过。只是到了冬天,人们才会砍一些原木,用蚂蟥勾连接抑或绳索捆绑架桥。春夏涨水,木桥任其漂走,来年再砍伐原木架上木桥,不知浪费了多少珍贵的木材资源。
我曾经天真地这样想,村民们为什么不修建桥梁呢?
这种疑问与“何不食粥糜”同样可笑。贫穷固然是一个因素,又何尝不受经济技术条件的制约。因其所经过的河道太多,要想走捷径,唯一可行的就是蹚水而过。
有时我在想,人类如果没有受外来文化的影响,没有社会文明的进步,又将是怎么一种情形。现在,公路从门前过,这里不但修建了环线公路,还成了旅游景点,那些空旷的田野上开始有人栽种桃花,在溪流边上建起了农家乐。
2
那天,我竟意外地见到了老一。
他脸色赭赤,双眼浮肿,看着就像一个病恹恹的酒鬼,他却是我遇见的罕见的善良之辈。我不知道,他是原本如此,还是酒精之故。在城市,在乡村,都有酒鬼。高兴喝、愁苦也喝,人类仿佛永远也摆脱不了酒神的诱惑。仿佛不喝酒就会与这个世界有着巨大的疏离。
他说:“你们都很久没来了,这里的许多事还等着你们去处理。”说着就要带我往牛角洞走。事实上我们顺着麻溪河往上溯,在沟谷里行走了一整天,也没见到一人。
因为沿着河行走,有些地方道路险峻,并不允许我像一个猎奇的背包户外爱好者或者旅行家一样悠然自在地观察身边的风景,我只关注脚下的路,我害怕一不小心就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个刚刚认识不到几小时的家伙,竟自言自语地向我袒露他的心迹。
他说:“他的工资不高,他是迫不得已抽时间给人畜看病,赚取点盐巴钱。妻子死后,几弟兄分家后,家里有一个老母,还有两个在学堂的儿子,自己手脚不方便,无法干活。”
抵达牛角洞已是午后,这是一个被群山簇拥的山谷,其森林密集程度比桃花源更有甚之,一条溪流顺着村庄的一座巨大的山石的脖颈流淌了下来。一幢幢干栏似的木质建筑环绕着一个巨大的山坡而建,远远看去一座山峰一只像伸出的牛角。
还没迈进屋子,我就听见从屋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两个身着艳丽的长袍,头戴面具的人正在屋里吱哩哇啦地说着一些我听不清的唱词,大红大绿的经幡在室内四处飘荡,一个病人模样的人横卧在靠椅上,烟熏火燎的堂屋里充满着神秘的氛围。一个老妇人见到我,有些惊骇,她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你们当官的,不相信迷信,还是去另一间房屋休息吧!”
我问她:“这是怎么了。”她说:“这是在请傩还愿哩。”
她忽闪忽闪的眼睛在尽力回避我的追询的目光。
这是一个令人忧伤的故事,儿子因为安山误伤一人而被刑拘,老伴因此郁闷成疾,天价的医药费让她愁肠百结,只好出院。
这不,傩母傩爷都请来了。
此刻,老一在里面待了一会儿,也从屋里退了出来。
他对那个妇人说:“你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干哪样?多花些冤枉钱!”
老妇人有些恼怒,并没有搭理他。
这时,老一又说:“我已经给你开了一剂中药,你用药罐煎熬,一天分两次服用。”
接着他笑了笑对老妇人说:“药费就免了。”他说完就兀自拿出旱烟,坐在屋外一块石板上,用手填满烟叶抽将起来。
从外面仍能听见室内的声音,它含混、浑浊的唱腔与时断时续的锣鼓声、流水声紧紧咬合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形,更不知道这种神秘的巫蛊文化在他们心中占有什么样的位子。
一个孩子忽然从堂屋里冒出一个头颅出来,花猫一样的脸,灰头土脸的样子,浑浊的鼻涕挂在唇齿间,清澈的眼睛怯怯地望了我一眼,之后,又像温顺的小猫一样慢慢向我靠近。
妇人说:“这是我孙子,孩子他娘在他还没周岁时,就跟着一个走村串户的野汉子跑了。”就像我当年读余华的《活着》总觉得有种不真实的荒诞感。
也许因为走了很长的山路,老一,着急把我安顿好后,不知道去哪厮混去了。妇人害怕冷落了我,一直不肯回到屋里,她摸着孙子的头,对我说:“多亏权叔,对我们好似亲人,常常送食物接济我们。”
我从她口中一知半解地得知老一的大致情形。
她说:“权叔是个好人,却不幸失去了爱人,他给妻子安装墓碑,刚下山,就看见自家门前的溪流中有很多山麻鱼。在别人看来,水里清幽幽的,哪里见丁点鱼花。活该出事,他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兆头,他匆匆回到家,找到工程队留在家中的雷管炸药,赶到水塘口,将点燃的爆炸物还来不及甩出去就在身边爆炸,也许因为引线太短,也许因为……只留下血淋淋的半截手。”
“实际上,当时谁也没看见水塘里有鱼。你说,这事怪不怪,就像我那傻儿子,将分明是一个人当成了猎物。”
她说:“权叔的手,还没好,就扛着锄头上山把刚安上的墓碑给砸了。”
妇人说完这些,沉默了好一会儿。两个傩戏师傅在经过长时间的法事后也告一段落,他俩卸下木刻脸罩,走出屋外,苍老的脸庞或许因为戴着面具,逼出一身汗,卸下后显得极其苍白。
他俩与我打了一声招呼,在主人的招呼下,吃了些东西,竟在厨房的火塘边各占一头打起了瞌睡。
我一口喝干那杯热气腾腾地苦丁茶,沿着沟谷往前走,能够看见许多古老的樟树、楠木,二月花……因为已近三月,在山岩上、在田埂边已经能够看见一些星星点点的鲜花了。事实上,几乎所有房屋大门都洞开,却看不见人影,仿佛整个村庄都被法师施以魔法,处于静默状态。
我仰头向最高处望去,一股清泉从沟谷里流淌出来,在水塘里激起了无数的漩涡,沉静而优雅,密集的森林像巨大的屏风挡在我们的前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些建在山崖上的屋舍,它们零星地散布在沟谷溪边,却是那样灰色、颓废。
猛不丁大雾一下子涌来,若隐若现置身于悬崖上的屋舍又恍然若安徒生童话的小屋,宁静喧嚣,充满不可知的神秘。
村子分上下两个寨子,它的后山是上岩高坪最近的路,却有五六十度的坡度,自从我们将岩高坪作为黔金丝猴野外监测点以来,几乎所有物质的补给都是从这里运往,我记得央视、省电视台来这拍摄黔金丝猴时我曾与老纪一同下山杀猪,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泡泡汤,连同行的记者也啧啧赞不绝口。刨汤是一种传统习俗,这个习俗通常在快要过年的时候进行。它的制作简单,将新鲜的猪肉切成薄片,佐以调料腌制,再烹饪。以猪的内脏和猪血作为主菜,同时还会切一块煮熟祭祀祖先。
多年后,我常常在岩高坪附近遇见一只或者两只水牛,那是村民们放养的。农闲时,村人将其赶出牛圈,任其游荡,它们旁若无人地在其周围啃食,竟形成一个空旷的地带。晚上,它悄无声息、不经意地出现在你面前,准会吓你一跳。也许因为与我们搭建的观察点很近,人为活动频繁,它们开始寻找另一片丛林去了,很长时间见不到它们的影子。
多年后,我再去那里,这块空旷的地带竟密密匝匝地长满了清一色的青冈林,落叶将林下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森林在没有人为干扰的情况下,其优势树种就会霸气地占领土地,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更新森林。
那天我在那溪流边坐了很久,我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股阴森的寒气,它澄明透亮的冷峻中却透出阴郁潮湿,就像一个人威严的气场。
我不知道老一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他说:“我到处找你,你怎么一个人却跑在这里来了。”接着他又说:“岩高坪的人知道你来了,他们已经下山,指名要见你。”
那是怎样的惊喜,好友阿伟,已来山上数月,陪同老外在此考察,他有一双苍白无神的眼睛,仿佛因为长期户外工作,缺乏与人的交流而显得笨拙木讷。他是一个品学兼优刚刚毕业的学生,刚入职没上几天班就参加了科考,毕竟他从喧闹的大都市一下跌入荒蛮之境。
那天,当我们见面时,他却没有说话,却仿佛有很多话要说。
吃饭时,老一拼命地往他碗里夹菜,他倒是来者不拒,就是别人给他斟酒,他也不管别人三七二十一,倒多斟少,绝不吭声,一仰脖子就喝。当酒过半酣,他见你不肯喝,他会主动走上前去,把你的酒杯也抢过来,倒入自己的杯中。
多年以后他在去成都的路上,在玉屏卧轨自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受到太多的文学、哲学的影响,他那天生忧郁的诗人气质多像沉默的海子。
对于老一,人们颇多争议,当年这个赤脚医生,既能给人看病,也是兽医。他除了不能下地挖土、挑粪,什么也能干。他不忌讳别人喊他“一把手、老一”,他救治不少人畜,多年后却因喝酒过量,却没能救活自己。
因为他是家中老大,他注定要担负更多的责任,小学还没有毕业辍学回到家,挣工分帮助守寡的母亲,养活一大家子,上山打柴,下地干活,在业余掌灯而读,看完一本又一本的医疗书籍,当上了赤脚医生。
我参加工作的那会,派出所撤至月牙河,他既是站长也是护林员。他同我有着无数的交集,每次我去哪里,他都要带我沿着他的防线走上一圈,去长冈岭,半坡台,鸳鸯嘴,去麻溪坳……
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叫老七,小的叫八妹。
在他们那个穷乡僻壤,计划生育鞭长莫及。谁家不是一到四个孩子,计生干部还没有到高洞,一声呼哨,他们就躲的躲,逃的逃,早就窜入了密林,更何况这里离乡镇高洞至少有30多里的山路。
他的妻子早已不在人世,倘若还健在的话,也有可能会生出三到四个也未可知。当然他是例外,首先有了两个儿子,有个带把的总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吧。
我每次去那里,都是他母亲烧火煮饭,他就待在灶房里,一言不发,闷头抽烟。
他说:“他那年老的母亲自从出嫁到了这个村庄,连县城也未曾去过。”她年轻时就守寡,一辈子为了他们几兄弟,不是在地里干活,就是在厨房里忙碌。可她却罕见地活了100多岁。若干年后,这里被申报为长寿村,来这里休闲度假的人也多了起来。我见过的城市中人,人到70似乎都疾病缠身,举步维艰,闹着吃保健品、去养老院。而这里的老人,即便是八九十,仍能上山砍柴、喂猪。他们多半目不识丁,并不吃斋念佛,也不忌讳早九晚五喝上一小杯。
他们粗茶淡饭,并没有像现在的人们,过多地关注所谓的健康养生。
后来老一又找了一个妻子,搬至风鸣镇,因此,在这个管理站就很少看见他的影子,据说他因此被解雇了。
有人说,他就是一个酒鬼,什么事也干不了,只想着裤裆那点破事,魂都被勾去了。又有人说,他要来月牙河闹事。
我最终也没能看见他。那年我去了草海,那是跨世纪的那一年,在风如刀割的草海观看黑颈鹤,参加GEF及相关的培训,与村民座谈,吃怪噜饭,在农家观摩火腿制作。说句不违心的话,这里与那里相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那里土地贫瘠,乱石嶙峋,见不到一棵大树,风俗习惯也大相径庭。等我培训回来,听说他已经死了。一个人从被解雇到他爱上了喝酒,因为情绪或者其他的原因离开了这个热闹而繁复的世界。
我记得有一次他竟突兀问我:“什么是生物多样性?”
我竟一时语塞。
事实上,对于一个从未涉猎这个专业的人,问这个问题,有些荒诞不经。
那么,他去的那个世界,还有相同的问题需要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