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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宝座前设了金龙大宴桌，左右几十张黄帏子高桌。众多太监往来穿梭，娴熟地传送菜品。松棚果罩、点心高头、一字高头、圆肩高头、果盒果钟，群膳，冷膳，热膳，整齐有序。
敬事房总管、大太监萧得禄，穿件黑亮的海龙皮褂正监督摆宴，听见万岁爷驾到，带太监齐刷刷跪在殿里。嘉庆瞅了一眼，皱着眉头进了西暖阁。
太上皇半倚在御榻上，这会儿精神旺盛。和珅迎来行礼，脸色白润如玉，细长眉眼透着精明，保养得当，他年届五十仍旧干练俊朗。嘉庆含着笑说，和相免礼。
“禀报皇上：德楞泰、额勒登保、惠龄联名奏报，前线剿灭四川巴州白号邪匪，活捉了匪首罗其清。”
额勒登保、德楞泰都是嘉庆帝倚重的将领，和珅有意高声念着名字。
“去年剿灭了东乡白号，”嘉庆看折子一边说，“这罗其清称巴州白号，惠龄等追剿两月有余——”
三年前登上皇位当月，湖北巡抚惠龄奏报宜都、枝江乱民起事。当嘉庆与太上皇明白并非事后啸聚山林的团伙抢劫，而是有预谋起事时，教匪已经遍及湖北二十多个州县。
朝廷得力将帅正在贵州、湖南剿灭苗民叛乱，和珅建议太上皇起用巡抚、总督领兵。不料三任总统永保、惠龄、宜绵乃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前线频频捷报捉住匪首，可扑灭一股一股又生。依靠川楚陕三省交界的高山深谷，千峦万壑，湖北白莲教奔袭河南进入四川，陕西多个州县的教众又相继起事。前年七月，川楚数万教众在四川东乡会合，竟仿照八旗设立了青、黄、蓝、白、线号建制，川境战事糜烂。
直到去年春天，苗民叛乱戡平，现任总统勒保，参赞德楞泰、额勒登保带兵入川，剿匪才见起色。六月，勒保擒获四川东乡最大一股白号首领王三槐，嘉庆下令送进京亲自审问。他对太上皇认定的“邪教作乱”产生了怀疑，前线督抚将领虚报战功，不拿剿匪当作第一要务，更让他头疼。
十一月初，领队大臣惠龄奏报，罗其清三千余人从太鹏寨逃走。月底追剿到青观山，不料，罗其清分出一股袭扰了粮道。嘉庆严旨申饬。现在又称从青观山逃出来一万五千人，杀灭五千人——怎么突然多出来上万人？此外，粮道是否恢复？余匪逃往了哪里？
嘉庆不好当场发作，沉着脸看和珅。暖阁顿时安静了。地龙烧得火热，和珅额头上冒出一层汗。近来在皇上面前他总发怵，尽管皇上说过——“朕将来依靠和相抚治四海。”
想到相比湖北、陕西几路官兵师老无功，惠龄毕竟捉到匪首——也算新年伊始的彩头。嘉庆压住怒气瞟一眼和珅：“传旨给惠龄，罗其清押解进京。现在川东北只剩下通江蓝号，上紧剿办！完了这一股，川省方能贼平民安。”
“嗻！通江教匪逃往了麻坝寨，惠龄、德楞泰两军正追击围剿。”和珅低头连连称是，又提高嗓门安慰太上皇，“依奴才看，不几日，就有好消息传来！”
乾隆帝面颊上有了笑容，指着书案示意嘉庆。
和珅边上嗫嚅道：“太上皇作的养心殿开笔诗……”
三年师旅开，实数不应猜。
邪教轻由误，官军剿复该。
领兵数观望，残赤不胜灾。
执讯迅获丑，都同逆首来。
字迹散乱，表述的太上皇心声。
“捉住罗逆，正是新春吉兆。皇阿玛德福齐天，将士们殄灭此等丑类，指日可待。”
嘉庆恭谨地回答皇父，一边让人端来参汤，跪到跟前伺候太上皇。乾隆帝对儿子恭敬孝顺满意，慈爱地看着爱新觉罗江山未来。他向和珅摆摆手降下敕旨：“你府里公主，额驸等你开宴，回府吧。”太上皇说话模糊不清，只有和珅能听明白。
突然间心里空荡荡的，和珅俯下身向太上皇、皇上叩头谢恩。
未时正刻开宴，天上落起大片的雪花。乾清宫灯火通明。太上皇赐茶，赐酒，赐馔；丹陛清乐，中和清乐依次奏起，南府乐役们唱道：
瑞旭中天丽，庆溢昌期。
敞金门，嘉叙宗支。
丛云五色荫仙芝，华林万树连瑶戺。
光煜爚，景逶迤，正韶风乍吹。
奉乾清燕喜，奉乾清燕喜。
天家庆笃重光瑞，五云深处龙楼侍。
宝胄衍，振振公子。
九族天亲，九重乐事。
……
乾隆帝躺卧在黑貂御座上，佩戴着鹿皮麻线荷包，是五十年前，孝贤皇后富察氏亲手缝制，已经陈旧不堪。今年新春，他倍加怀念她。眼前五世同堂的欢洽似乎和他不相干，恍惚看见皇后头上扎着通草绒花，一身简朴宫装，眼里一泓泉水般清亮，站在殿里，俏丽地笑着。
“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谁与随……”他听见了吟诵——正是五十年前失去她时，所作的《述悲赋》。
他无限爱怜地望着皇后，他想要带皇后巡视海晏河清的天下。殿外停着玉辂，八条金龙昂首摆尾，无数凤凰在天空里飞舞盘旋。登上玉辂，金龙腾空飞起，凤凰高飞着开道，四周五彩云霞、旌旗遮天蔽日。俯瞰人间——西南半壁烽烟四起，熊熊大火铺天盖地蔓延；中原大河横流，吞噬无数良田村落，处处荒草坟冢；海上天空如墨，电闪雷鸣，滔天巨浪将亿万船只拍得粉身碎骨，天地间充斥着愁云惨雾，哭喊声无穷无尽……
一处金碧辉煌，戏台上正唱宫廷大戏《四海升平》，文昌帝君带领天神天将、四海龙王、潮神风神、雷公电母、金童玉女向一位皇帝叩贺。只见贺道：“天子至德怀柔，百灵效顺。果然四海升平也。依旧是碧津华屋风光好……”
忽然一把天火降下，文昌帝君，天神生灵都飞去不见，只剩下皇帝和无数蟒袍貂褂的官员，在大火中挣扎逃窜……
一阵仙乐传来，乾隆帝猛地惊醒，四处张望，哪有皇后的身影？！宴会已经进入尾声，乐署奏乐曲唱道：
“云何致太平，
睾然望皇衢。
……
子孙振绳绳，
百千万亿馀！”
他的子孙们正跪在殿里谢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