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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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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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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紫袍》连载

第五章 和珅府

1

和府公子丰绅殷德今天满二十四岁,正在为母亲冯氏守制。年前殷德想把“润圃”改成清圃、寒圃、孤圃之类的号,以便人们提起时马上就想到他茕茕在疚,无限哀毁。而年底许多事都要操心,改名号的日子迟迟没选定。

现在,他面前放着一摞贡单,遵照乃父吩咐,各省督抚、布政使、盐政、织造、税关监督年底进呈内务府的贡品要挑选一些送给公主。

“宣窑青花瓶一件,玉宴碗一对,玉九龙尊一件,玉花燻一件,玉观瀑山子一件,霁红胆瓶一对……”殷德心不在焉地翻看着——“霁红胆瓶”,心里一动,“额娘名讳也占个霁字……”思绪飘荡起来,撇下贡单起身走到明间门口。

天空昏暗,月台上飞舞着雪花,庭院里只有两棵树,树叶落尽了,湿漉的枝杈显得突兀。殷德茫然站了一会,叫小厮把贡单送回西院,他转身向后门走去。

后门和公主居所的垂花门隔着一条夹道。虽然两座院落紧连,平时要门上通报公主才召见。新春,门上太监换成了两名衣着簇新的小丫头。眼瞅额驸从延禧堂后门出来,她们跪下喊:

“额驸新春新喜!”

“额驸吉祥如意!”

话音未落,殷德进了门。两人仰起小脸眼巴巴地笑着一起伸手。他也笑了,掏出两个一两重的银锞子赏她们。

“额驸来啦!”小丫头冲院里大声嚷。

等了一会没人出来迎接,殷德只好冒雪进院,丫头们在背后叽叽咕咕捂着嘴偷笑。

甬道上撒着“踩岁”的松树枝、芝麻秸秆,踩上去嘎吱作响。两旁树上挂了许多小宫灯,空地处围起几处篱笆,是丫头们种的花草,这时几株梅花傲然孤寂,立在雪色昏光里。

正殿灯火通明温香扑面,鎏金珐琅大火盆、大铜脚炉、十几个彩漆描金食盒排成两行。和孝公主和十几名丫鬟在准备果盘,苹果、红萝卜刻了“连年吉庆”“岁岁平安”“新春新喜”,红皮白字透着香甜喜庆。

公主长瓜子脸身材细长,眼睛明亮清澈,几乎是乾隆帝年少时的翻版,银鼠皮出锋袍褂衬得越发白皙俏丽。正攒着果盘,见殷德进来行礼顺手递给苹果:“额驸来啦。”

刚接到手,不妨有人从嘴边抢去。四名头等丫头都放下手里活儿,若霞笑吟吟说:

“驸马爷,先尝南花园的萝卜吧。昨儿立春,您老也没能来。”

“驸马爷,今儿咬春也不晚。”

“萝卜顺气儿。”

她们自打娘胎里就是公主的奴才,不管什么相爷府驸马爷,夹枪夹棒地损一顿。

从去年纳娶小妾,殷德和公主之间有了隔阂。守制在家无所事事,他向父亲请缨操办年节事宜。按军令行事,殷德和上千名充当杂役的步军衙门士兵忙的团团转,除去昨晚间守岁一直没到公主跟前点卯。

“让她们停了,奴才有喜事禀报。”殷德冲公主笑。

殿里安静下来,公主坐回黑漆嵌螺钿罗汉床。

“过完节,太上皇九十万万寿筹备大典,公主那件宝贝派上用场了。”殷德端起炕桌上茶碗啜一口,兴冲冲地说,“昨儿听奴才父亲说的,太上皇已经委他老人家做总统筹。”

九年前太上皇八十寿诞,和孝公主亲手抄写《无量寿经》每天晨昏诵读,到九十寿辰恰七千三百遍。

也是这一年她下嫁到和府,思绪一下回到未嫁时。天空高远,秋风飒飒,跟父皇木兰秋狝——青骢马奋蹄疾驰,哨箭声尖利入云,银盔银甲阳光下闪着光芒,她威武英秀地将射鹿献给父皇。

京华初春,林绿柳青烟笼西山,后海波光闪动,她女扮男装明亮清媚,跟父皇微服私访逛龙华寺。

她甚至想起了幼年,父皇满脸笑容一边亲额头一边巴结:“你若是男儿,朕的皇位就传给你。”……

看着眼前的丰绅殷德,公主恍如隔世。

“这不有些日子嘛,就满世界嚷嚷。”她淡淡地说,心里挂念父皇:“你父亲回府了?这时候也该去西院了。”

“奴才去看,去……”殷德起身支吾着,后悔没带一名小厮。

旁边丫头们说:“主子,金顶轿已经备好。”

“咱们伺候主子起驾。”

见帮自己解围,殷德急忙到门口等公主。

2

西院一路中门大开,处处大亮着路灯,角灯。飞雪缠绕着灯影,爆竹声连绵不绝。和府上下仆人穿戴一新挤在房前、路边恭候主人回府。

嘉乐堂摆上火锅宴——和珅两次承办千叟宴的得意之笔。最近一次是太上皇禅位,宁寿宫、皇极殿三千余人,火锅一千五百五十只,花费上百万两银子,盛世景象登峰造极。

公子丰绅殷德,和孝固伦公主迎接和珅,众多侍妾另在一处。公主自小见和珅跟在父皇身边,并不同他讲许多皇家规矩,也是和府另一特别之处。

紫檀漆面圆转桌上三只镀金寿字火锅撒了菊花瓣,沃汤沸腾,殿里飘着独特清香。

鹿尾、鹿肉、鹿舌、生鱼片、羊肉片……取其精华一式三份盛在金银玉瓷盘碗里,另备了一桌烧熟的獐、狍、鹿、兔、鱼,什锦小菜,烧麦,茯苓饼,荤素饭菜。

公主海量,殷德早从酒窖搬来三大坛玉泉御酒。

纵使钟鸣鼎食,琼浆玉液供养,和府却人丁凋零,幼子长孙相继夭折,夫人冯氏悲伤过度于年前去世。见父亲郁郁不乐,殷德搜肠刮肚想着吉利话。

“父亲见到太上皇了?”倒是公主先开口问道。

“太上皇圣体康健,今儿还提到公主。”公主瞪大眼睛,脸上急切,和珅不忍心告诉实情,笑着说,“催老臣回府,担心公主、额驸等着呢。公主初六就可进宫请安。”

他扭头问进宫节仪是否备齐。

每年进宫公主都不收和府礼品,殷德干脆没把礼单拿给她。起身向公主递眼色,回禀说:“年前已经送进去了。阿玛请公主又挑一些,礼单才呈给公主。”

“有劳父亲费心。正月里无非韭菜,荠菜,生菜,开河鲤鱼,另外一些果品,已经备好的。”和孝俏皮地冲和珅笑,“宫里有什么缺,不过是样子罢了。”

和珅不言声地笑笑。

说话的工夫丫头们将各色菜肴涮好三份儿,蘸了酱料码好盛在面前。相互道些吉祥话,一坛酒告罄。公主听丈人讲太上皇陈年往事,一杯一杯陪着喝得高兴。殷德白净脸蛋上挂着两抹云霞,连连起身斟酒。“新年,雪夜,家人……”他将思绪向皇恩浩荡上扯,想占一首意义隽永的小诗,奈何脑袋像塞了棉花,软绵绵的只蹦出凌乱词儿,联不成整句。

“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见儿子喝得气貌轻忽,和珅心里冒出一句。瞅着殷德问:“近来,你都和谁走动?”

“回禀阿玛,儿子几乎不出府门。丰绅济伦和丰绅宜绵常来府里看望。”

这三人的名字都是太上皇御赐,和珅听了倒没说什么。

“和德麟贝勒有没有交往?”

“除去朝会大典碰面,儿子从不曾和他有往来。”

殷德心里突突直跳,德麟新纳第十二房小妾自己偷跑去贺喜,怎么传到父亲耳朵里了。

和珅哼了一声。德麟前年去贵州扶福康安灵柩回京,将领们送了四万两丧仪,而军中动辄犒赏巨万,骄奢淫逸,福康安正是始作俑者。皇上近来多次提及撙节军费,这笔银子早晚是祸端。

“有没有,旁人怎会知道?”他瞪儿子一眼,“过完灯节延禧堂腾出来,听刘全指给一处屋子,读诗有吴侍郎李学士,习武有侍卫。府里不养闲人,你可听清了?”

公主听出来丈人把额驸往自己院里赶,脸一时发烧,默不作声盯住墙角一盆水仙看。

幼孙夭折后和珅同夫人冯氏极力劝慰安抚,几次恳请公主收回让儿子纳妾的成命。怎奈公主不肯。为和家后嗣有人,和珅无可奈何,这时触动心事,酒也喝得无味了。

抬眼见刘全正站在门口,想起请吴省钦。

刘全走进来回道:“吴总宪说,大年初一不好叨扰,明日一早拜望相爷。”

和珅这才想起来“御史新正不拜年”——不知何时京城兴起来的规矩。这时心思也淡了——护身符就在身边,何必舍近求远!

朝廷有议罪银制度,最不济献上财产,有公主丈人身份还不能安作一富家翁么?然而,他心疼了,“不会,绝不至于——”立刻强制着打消了念头。

“且慢些用,今儿不拘时辰的。老臣去园子里走走。”他起身向公主说,又喝令殷德坐下陪公主。

夫妇二人担心父亲思念亡母,和孝笑着:“父亲莫不是中席逃酒?不如我们跟随父亲同去,大家都消了酒再来喝过。”

“老臣先行一步,你们随后跟来吧。”和珅也笑道。于是叫人取轻裘备暖轿,命刘全招呼家丁点火把照着去洞天福地。

园子里风雪怒吼,竹林树木像在风尖上呼啸。从西洋拱券门一直到滴翠岩,狂风将两队火把吹得忽明忽灭,一路上昏黄晦暗。

和珅裹紧轻狐裘,进了滴翠岩下秘洞。洞里曲折幽邃,走到最深处,石壁上嵌立着康熙皇上御笔万福之源——寓意“多子,多才,多田,多寿”的“福”字石碑。

刘全铺跪垫,和珅向福字碑顶礼膜拜。

他已经有八十万亩良田,三千八百多间房产,仅藏宝楼里金银可敌四个国库不在话下;宝石、珍珠,皇宫大内不如他的多并且成色好……就连眼前举火把的刘全——这名佝偻着身子马猴一样的奴仆都比王侯富有。而当初自己不过是驴肉胡同贫穷无依的一名文生员……

和珅嘴里念叨着,感念着太上皇的恩赐宠信,眼泪不停地涌出来。

一会工夫公主夫妇也到了。和珅吩咐刘全传公主一人进来。

和孝从不知道和府有这样一处秘密所在,进到洞里诧异不已。

“康熙年间太皇太后病重,圣祖仁皇帝请福续寿,写下这天下万福之源,得昊天保佑,太皇太后再续圣寿十五载!”

声音在洞里回荡,和珅从石碑另一侧走近公主,话音紧张热切地发颤:“老臣请公主为太上皇祈福,祖宗必定保佑的!”

周围一团漆黑,火把像鬼火似地蹿跳。和孝公主被这阴森地方惊吓住,好容易敛神归心,本能地冲石碑重重磕下九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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