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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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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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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紫袍》连载

第六章 吴省钦

1

天亮时雪停了。风小了些,冷得刺骨。初二祭财神,和府前上百间铺子车来人往,街上响着密集的鞭炮声。

早饭时分,一顶黑盖帷银顶暖轿在和府门前停住。跟轿仆人去门上投帖,黑狐皮袍一品红宝石顶戴,左都御史吴省钦下轿。

寒风吹得鼻子发酸,他用力搓几下脸,捋两把胡子,将手拢在袖筒里等和府叫进。

一群孩子花团锦簇,正往雪堆上点炮仗,吴省钦饶有兴致看着。见与和府豪仆张牙舞爪大不同,孩子们对衣着尊贵,慈眉善目的“大佬官”也生好感,故意把爆竹放到近处,“啪”的一声雪花四溅,他们笑着叫着跑到远处。

不由地想起家乡松江。这时候孩童已经在读早课,乡间农人沿街叫卖黄连头叫报晓鸡——开春村落里到处可见黄连树苗,报晓鸡就以此为食,养到初夏宰杀了犒劳学子,鸡头用甘草汁腌起,又是治小孩子内中发热的良药。

“正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熏陶渐染,家乡高门鼎贵魁岸豪杰,出多少秀敏人物呵!”他暗自赞叹。

以前,他深爱京华风流帝辇美景,玉泉山水烹煮的茶,一壶烫好的莲花白,甚至城南水洼里枯黄的荷梗,都使他沉醉其中,现在,他嫌弃这里一切——就连孩子们,他也觉得痴顽,骄傲,浪荡不堪。

三年前太上皇想招帝师朱珪进京入内阁,皇上大喜过望,作诗祝贺师傅。吴省兰将诗稿抄录给和珅。和珅呈给太上皇说“嗣皇帝欲市恩于师傅。”言下之意嗣皇帝笼络人心,听了和珅挑唆,太上皇龙颜大怒。

幸好军机大臣董诰急忙救正:“圣主无过言。”太上皇自知理亏,但朱珪因此一直流放外任。

唯恐祸及满门,他随即带吴省兰叩毓庆宫认罪,将和珅交代全盘禀告。没想到皇上好言抚慰,密令依旧听命和珅,待时机成熟便给出路。

去年冬天,太上皇不再召见大臣。“能不能熬到九十万寿庆典呢?”朝贺完同僚还私下猜测。朝廷新旧交替,御史科道往往借机参劾显贵,虽然有皇上密旨,他依旧提心吊胆。

和府内管家呼什图带人出来迎接,吴省钦赶紧止住思绪。

嘉乐堂海漫式软天花顶,金丝楠木梁柱,地面花斑石斑斓如玉,东西北三面仿宁寿宫建了两层楠木仙楼,碧纱窗槅扇清幽秀美,虽和宁寿宫的恢宏富丽相去甚远,却是另一派华贵清雅气象。

正中一座独扇黄花梨牙骨围屏,左右两列嵌玉雕花扶手椅夹着茶几。和珅屏座上坐下,请吴省钦右首落座。

“冲之,户部奏请开办道府州县捐例,都察院有什么议论?”侍女奉茶,和珅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问。

年前皇上领王公大臣上奏,请明年为太上皇举办九十万寿庆典。太上皇敕令和珅总统办理。随后户部蒋赐棨侍郎请朝廷重开捐例,理由是捐纳受官停止数十年,渴望及时报效人员情尤殷切。

2

其实朝中大臣都清楚:嘉庆元年举行禅位免除所有省份当年田赋,紧接着白莲教起事,黄河决口,大内又重修宫殿,再要筹备大典只好开捐例解燃眉之急。

正是和珅授意蒋侍郎上的条陈。太上皇让臣子们拿出意见——由和珅主持的大学士、九卿、科道会议通过,太上皇照例“不得已,勉强同意。”

“下官正要禀告中堂。”吴省钦放下茶杯。

朝廷一提捐纳科举出身的御史就会群情鼎沸。夜里,他想了又想,料到有此一问,向前移身坐了椅子一角说:“也是老生常谈,认为开倖进之门,科举正途人员铨选壅滞,他们拿乾隆五十八年谕旨说事——”

他瞅了和珅一眼,低头盯住地上花斑石,接着说:“‘捐例可以不必举行,后世当以为法,有请开捐者即是言利之臣,当要斥而勿用。’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

“呶!磨碎的西洋烟叶,加冰片,麝香,西洋豆香料的。”

和珅掏出掐丝珐琅鼻烟壶,将其中一只递到他手上,又拿出一张纸问道:“有没有这二人?”

纸上写着“广兴”“谷际岐”,吴省钦不敢马虎,皱眉头想一会说:“没有这二人,广兴是孝慧皇贵妃堂侄,前大学士高晋的公子,现任刑科给事中,可谓世家子弟。谷际岐是进士出身,修过《四库全书》,现任云南道御史,稽查理藩院和钦天监的。”

将纸还给和珅顺便背了他们履历,他想听和相怎么说,

“自从平定金川,战事捐例已经停了二十余年。”和珅一脸悻悻之色,“旧例也未尽严密,单靠户部、吏部,难免会出差错。正要靠都察院随时纠劾,监督更正。”

坐回屏座,他又加上一句:“他们拿五十八年谕旨上奏,你不必阻止。太上皇、皇上自有圣断。”

“嗻!谨遵中堂吩咐。”吴省钦双手捧着鼻烟壶站起身答应。

和珅摆手让坐下。户部连续三年入不敷出,已经亏空四千万两,估算今年收支相抵亏空仍不会少于五百万,国库存银从乾隆六十年的七千万两锐减到两千五百万。这时候太上皇,皇上无论如何不会罢捐。他倒希望都察院一窝蜂上弹章——“妨碍太上皇万寿大典”,足以让御史、给事中们卷铺盖卷儿去军台效力,看谁还敢说什么“言利之臣”!

眉毛盖住眼睑,鼻子几乎陷进圆滚的腮帮子,吴省钦低头呆坐着,双手捧鼻烟壶一言不发。

“到底不如满人爽快!唯唯诺诺,官至一品还带股穷酸味儿。”看他像老僧入定,和珅心里别扭。他和都察院积怨已久,为防止有人参劾,把六部、翰林院一批须发花白的六品职官升任监察御史,又让吴省钦做了左都御史。

此人五次外放学政,虽说任上声名狼藉,后来又担任科考同试官、副总裁,门生在朝廷里渐成气象。工部、礼部、刑部汉尚书都老迈不堪,如果不出意外,还可以用他做一任尚书,自己举荐的汉员里算是登峰造极了。

3

和珅拧开鼻烟壶倒出一撮烟末儿,打完两个响亮喷嚏,喊道:“来人!”

呼什图带一众家人站院里听差,听主子召唤急忙推门进来。和珅问事办了没有。知道是送定亲王府上的木材,呼什图说:“车马全在通州等着漕船,派人去叫了,说明儿回来。”

“先等漕船!”想到车马运粮,赚银子要紧,木材不急在这一时,和珅立刻说,“他们不必回来,那件事,再等我吩咐。”

说完,嘉乐堂摆饭。家仆在槅间里备好饭菜,呼什图请主人和总宪大人入席,报上菜名:“鳆鱼豆腐,炒鳇鱼片,海蝘蒸蛋,酱炒甲鱼,红煨肉,白煨肉,蘑菇煨鸡,火腿煨海参,燕菜鸡汤……”

多是江南家乡食材,吴省钦受宠若惊。再看盘碗细薄如纸,釉色像雪一样素白,凝脂一般细腻,迎着光线胎上的缠枝莲纹清晰可见。

细白润洁的器具,菜肴温香精致,突然使他感觉远离尘世,心里涌起久违的一股恬静悠然。

“贲象穷白,贵乎返本,中堂返璞归真,真乃高士也!”他由衷赞叹。

时下士大夫们讲究“美食不如美器”,这套甜白瓷是前明永乐帝用过,和珅笑着拿手巾抹脸擦手,算他还没看走眼。

进来两名十七八岁侍女,绣梅花的缎面棉袍,眉目间清丽脱俗。二人举止沉静,倒完酒又把每份菜夹到跟前。喝过三巡,侍女正夹着酱炒甲鱼,和珅紧紧盯住纤细白嫩的手,脸色通红,按捺住心里躁动说:“谷际岐乙未年登科,王杰是会试考官,广兴以前做礼部郎中,他是分管大学士。这二人同王伟人渊源颇深,焉知不会生事。”

吴省钦一想心里暗笑,和中堂向来跋扈横行,将汉大臣不放眼里。一次在军机处抓住王杰的手调笑:“何柔荑乃尔!”

“王杰手虽好,只是不能要钱!”王杰回敬道。

当着众位军机大臣,和中堂自取其辱,一时朝廷传为笑谈。

前年王杰已经退出军机处,只挂了大学士空衔。而以刚正著称的他安插这二人进都察院,不外乎冲着和珅。“也许会牵连进来!”吴省钦一阵惊悸。沉默了一会儿说:“三年京察马上结束,把他们外放,要么升转到其他衙门,从长计议如何?”

眼下正值三年一次的京官考核,将这二位外放知府或内升国子监,太仆寺,不拘哪个卿寺衙门堂官,先从都察院调开。

“不过,他们都要升成四品了。”他又提醒和珅。

“不能留在京里,把这二人列一等保举上来。”和珅仰脖喝尽杯中酒,放下杯子。

如果在平时,会借京察将他们统统降黜,现在最怕节外生枝,只好行权宜之计。

4

吴省钦陪着一饮而尽。侍女把鳇鱼片、海蝘、豆腐分别夹到小碟里。在外督抚全看和中堂眼色行事,这两人放外任有罪受了。一边想着,眼前的御酒珍馐索然无味。

乾隆二十八年他得中进士,吴省兰落榜后以举人身份考取咸安宫汉教习,教授的八旗贵族子弟里有一名精通满、汉、蒙、藏语的年轻学生,正是面前和中堂。

后来吴省兰屡次进士不第,苦于朝中无人,他也在侍读学士上蹭蹬不前。乾隆四十年和珅发迹,兄弟两人干脆拜在昔日学生门下。

乾隆五十一年同乡前辈监察御史曹锡宝纠劾刘全仗势营私,打算以此参倒和珅。兄弟二人一面稳住曹剑亭,抄录下底稿连夜派人送到热河献给随扈圣驾的和相。等曹锡宝奏折送达热河,和珅早已经布置刘全消弭证据。

查无实据,曹锡宝“以怀疑讬为正言,启天子猜疑防范之端”被乾隆帝刺骨诛心骂一通,郁郁而终。

“若委用臣工不能推诚布公,而猜疑防范,据一时无根之谈遽入人以罪,使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断无此政体。”

圣谕煌煌,言犹在耳。打那以后,举朝官员对和珅侧目而视,再没人敢上折子参劾。

“冲之,你有心事?何不说出来听?”和珅露出狐疑本性,盯住吴省钦问道。

“哦!回中堂,下官一时想了许多。”吴省钦回过神来。和中堂心里除去钱便是权,同他提天下、百姓、苍生,会让他觉得恶心,会反噬自身。

“下官忝列台谏,正有几句话。当年太上皇初登大宝,用雍正爷留下的鄂尔泰、张廷玉满汉二位大臣。”他作出一副大义凛然,“年前,皇上说‘将依靠和相抚四海’,圣上圣谟独运默定乾纲,可窥一斑。”

“冲之大人,哪里话来——你,你接着说。”

“皇上一定效仿太上皇,满汉大臣非中堂和帝师朱珪莫属。中堂有第一拥戴功劳,‘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因此愈加谦恭,持盈保泰,‘莫之与京’——有何难乎?!”

吴省钦以左都御史身份说出这番话,和珅大喜。年前嫌太上皇朱批模糊不清,他扯掉重新拟旨,引起不少大臣非议,正是吴省兰传出皇上这句话平息了声讨,也彻底打消他心里疑虑。现在,吴省钦重述一次,如人间梵音,和珅脸上不由升起红晕。

“这二人果能尽心为朝廷效力,”他举杯又喝净说:“王杰能用他们,我自然也能用得。”

“就是此理,中堂不计前嫌,高风亮节,是我大清之福。”吴省钦只觉得脸皮发烧。

天空灰暗,琼岛上白塔黯淡无光,积雪也染成了灰色,盖着黑魆的松林,雪影惨淡。

宅门户铺正宴请亲朋好友,胡同里空荡荡的不时跑过几个孩子。街上积雪被人踩马踏得乌黑泥泞,空气中一股马尿味儿。卖江米白酒的冰盏“呛啷”一声盖过了爆竹声,使人惊悸。

刚出和府,吴省钦一阵眩晕,仆人急忙把他扶进暖轿。吴府在东城隆福寺,轿子过三座桥往南进箭杆胡同,吴省钦跺脚令轿夫停轿:“调头,去定府大街十七贝勒府。”

这次会面照例要一字不漏向永璘贝勒报告,想到前途渺茫,他叹息着:“唉!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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