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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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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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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紫袍》连载

第四章 神武门

(1)

从乾清宫西侧台阶下来,和珅腹部隐隐胀痛。和府太监呼什图知道疝气又犯了,急忙倒水,掏出茴香、无花果煨制的药丸,给相爷服下。

“奴才去把二人抬叫来。”呼什图请主子示下。

和珅去月华门北侧的批本处歇息,一边交代:“你顺道去趟内务府,告诉他们,军务上有奏报送到府里。”

批本处当差的全是六品满中书,乍见首辅降临并且贵体不适,磕头,端茶,着急,屁滚尿流。和珅没理会他们,太上皇时日无多,他心里失落,忧伤,皇上面孔阴沉,更使他惴惴不安。

十一月底惠龄来信,青观山山势险峻,其实是罗其清部一处隐秘基地。已经与德楞泰形成合围,等山上断粮一举歼灭。后来赶到的额勒登保却坚持急攻,并不等二人答复先带军队攻打山寨,激战七昼夜,最终罗部四散溃逃。

信里惠龄还夸赞额勒登保的黑龙江、吉林士兵英勇凶悍,果然名不虚传。

粮道都被罗匪截断了,还能围困多久呢?和珅看出他胆怯避战,推诿扯皮——等邪匪主力化整为零突围,只打下一座空寨报捷,将领们屡屡这样蒙蔽朝廷。

他这次不顾情面,也不管惠龄兼任着理藩院尚书,回信严斥,命令二人放下军事主官身份全力配合额勒登保;临近年底,太上皇要祥瑞,抓住罗其清就可向朝廷报捷。

一切照他的设想,太上皇龙颜大悦,心里刚放下一块石头,不料皇上一反常态,又一块巨石压在心上。

“刚才——如果军机处两位新晋,皇上或许另一样神情。”和珅心里升起一股妒意。

一位是阿桂嫡孙那彦成,稚气未脱的满洲贵公子。另一位是乾隆四十三年状元戴衢亨。前年一次太上皇深夜召唤,军机章京戴衢亨恰巧当值,就此破格进军机处学习行走。想起木兰秋狝这位状元射杀一只狍子进献,太上皇作诗称赞,他打心里反感:“文状元以骑射取媚……太上皇用人越来越随意……”

揉压着肚子正等得不耐烦,呼什图跑进来。

人臣肩舆不得进大内,几位中书战栗着不知如何是好。呼什图盛气凌人,不等他们伸手帮忙背起相爷就走。宗室都进了乾清宫,广场上空无一人,一行人匆忙从月华门溜出来。出隆宗门和珅府老管家刘全迎上来接着。

和珅换乘暖轿,叫来刘全:“你去都察院吴大人府上,请他到府里一叙。”

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安,都察院稽查朝廷百官掌参劾事,左都御史吴省钦受他举荐,其兄弟吴省兰南书房当值,也是安插在皇上身边的耳目。吴省钦对刘全有恩,他去请更亲近些。

慈宁宫、养心殿夹道尽头向西,再沿寿安宫、雨华阁夹道一直往北,出夹道转向东不远是神武门。自乾隆四十二年崇庆皇太后去世这条路极为冷清,于是成了和珅出入禁城的便道。

后妃也从神武门进出禁城,乾隆晚年后宫主位大都过世,嘉庆喜塔腊皇后也在前年薨逝,门禁逐渐松懈。这里本来由内务府镶黄、正黄、正白上三旗护军守卫,和珅任步军统领又增添了步军衙门兵士。

暖轿出来神武门,人声嘈杂,护军、步军衙门兵士以外新添了两队鸟枪兵士,景山前街上有新搭建的几顶军帐。和珅跺脚停轿,命呼什图去问怎回事。

(2)

“相爷!是,咳咳,是定亲王爷带的火器营!”呼什图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

“皇上调火器营做什么?”和珅一阵紧张,忍着胀痛挪步出轿,寒风迎面扑来呛得几乎窒息。

定亲王绵恩高大魁梧,身上穿着青狐端罩,狗熊一样腆着肚子,身后跟了四名王府侍卫。

和珅在暖轿旁侧身站定,等绵恩走到面前笑眯眯施一礼:“定王爷,新年纳喜!”

“和相新年吉祥!”绵恩呆着脸点点斗大的脑袋。他比皇上叔父还年长十四岁。定安亲王永璜早逝,乾隆对武艺超群的皇孙恩宠非常,将京师精锐火器营交给他统领。

“没去乾清宫赴宴,定王爷?”看绵恩不开口,和珅先问道。

前年九月间,火器营在卢沟桥演练火炮,绵恩无故旷班,和珅指使值班赞礼郎参了一本。没想到太上皇只略加薄惩,罚半年俸禄了事,为这件事他后悔不已。

“二月里拨火器营两千兵去四川,皇上要先调出来守卫大内一个月。省得安逸惯了,误了国事——怎么,和相不知道么?”绵恩不想啰唆,反问道。

和珅记起有调兵这回事。

川楚陕三省交界犬牙交错,山势绵延几千里,教匪东剿西窜,南追北驰,数十路官兵追得筋疲力尽。陕甘总督宜绵主张一边防御州县,一边在山里堵剿。总统军队的四川总督勒保则主张拉起大网,层层逼剿,把教匪全部逼进川省境内。无论堵御还是逼剿,都需要增添兵力。年前已经从云南、贵州各调五千兵士,给勒保充实各路人马。现在又调火器营入川,想是皇上倾向勒保的逼剿方略。

“王爷劳苦功高!”见绵恩转身要走,和珅急忙叫住,“听说王爷府上修葺园子,去年修乾清宫,通州盐政厅购置的楠木、柏木还剩不少——”

听是大内木材,绵恩摸着修剪整齐的胡须转回头。

前年冬天,守殿太监看护炉火不慎,乾清宫、交泰殿发生火灾。和珅为钦命大臣督率户部、工部、内务府不到一年工夫重修了两座宫殿。太上皇、皇上对此大加赞赏,绵恩等众臣也不得不暗中佩服。

和珅请绵恩进了桥头值房。年前,内务府将值房门窗漆刷一新,里面却依旧寒酸。靠北墙一张通炕,坐垫破败不堪,靠窗的几把椅子黝黑。和珅也不落座,命当值护军领班退出去。

“臣记得楠木两根,径二尺八,长两丈七。三丈长上等柏木一根,两丈的两根,径长都足有二尺八。”和珅如数家珍,又向前一步,凑到绵恩耳边:“户部,工部都已经核销的。王爷要用得上,臣让内务府送去!”

“呃,要官价,官价,我府上出银子。”绵恩犹豫着。明知道此人要坏事,如此巨大的木材天下难求,何况楠木价比黄金,他实在抵不住诱惑。

“嗻!臣自然照办,不用王爷府上出一分银子。”和珅预先说了,免得他被下人蒙蔽。

“嗬嗬!咱先谢过和相。”绵恩略一思忖,笑着答应,又问道,“太上皇今日气色可好?”

“该当孝敬王爷!老样子,今儿前线有捷报,倒是心情大好。”和珅罕见地谦恭,又说:“门上护军、步兵统一归王爷调度,还是——”

“我只管火器营,在三大门外驻扎,准备皇上随时调阅。”绵恩仍旧不忘揶揄,“兵士们进驻皇城,我得亲自约束,免得再出乱子。”

“王爷调教有方,调教有方。”和珅点头讪笑。街上传来零星爆竹声。想起府里公主、儿子等他家宴,躬身向定亲王告别。

(3)

和珅暖轿在地安门大街上行进。见是当朝宰辅仪仗,路人纷纷避让。

照勒保的方略,几十路人马奔袭堵截,朝廷要承担巨额军费。剿匪已经消耗七千万两,与朝廷三年钱粮收入几乎持平,户部连续三年入不敷出,今年收支相抵,国库亏空仍不会下来五百万。官员望而生畏的利薮之地,和珅越明白其中底细,越敢火中取栗。他心里早有一本账:捐纳,盐务,河工,各省亏欠,议罪银——和当年操办太上皇南巡一样,不动用国库一两银子,皇上该如何看待自己呢?

据川省粮道密报,总统勒保在前线开支无度。另外,参赞大臣德楞泰,有四万两军费要赔补;总督宜绵,在前线纳娶小妾;领队大臣明亮,十万军费要核销;还有惠龄……

像对首任总统永保那样,将他们革职查办、治罪,自己一言而决之。要他们涤虑洗心,振奋王事,使战局一新,也不是难事。他明白,从去年三月,湖北教匪首领齐王氏、姚之富战败自尽,白莲教其实已经大势已去——将领们才敢如此营私肥橐。

这会儿身上暖和,腹痛也消失了。和珅神色轻松,同绵恩王爷缓和了矛盾——所谓“乾清宫木材”,还是建造自家府邸时剩下的。东西本来逾制,正是两全其美。在这帮龙子龙孙眼里,总归只有恩仇利害,没有是非曲直的。回想当时,军机首辅阿桂去世,本想借太上皇之手震慑绵恩,既讨好皇上又为自己在朝中立威,孰料这位皇上主子谦冲恭顺得过了头,建议太上皇稍加拂拭而已,自己倒落得尴尬境地。

“生在深宫之中,长在妇人之手,加上一位食古不化的帝师……”他摇头苦笑。在他看来,太上皇考语“以朕心为己心”的嘉庆皇上材质中平而已。乾隆一朝长达六十年,几位皇子辞世,盛世踵华,元气贤良也消耗得所剩无几。最了解太上皇无奈的,也只有他和珅。

“没什么可怀疑的,只有我来辅佐皇上!”

捋完军政、财政、朝政离开自己寸步难行,心里又坚定念叨一遍。方才乾清宫西暖阁,皇上明明责怪对军报错谬视而不见,有负太上皇托膺之重。

“太上皇白帝城托孤,皇上待我以诸葛武侯”——没能体会皇上的良苦用心,他深感惭愧,暗暗告诫自己:“往后,以皇上之心为己心才好。”

钟楼上钟声沉闷,已经起更了。撩开暖轿窗帷,路边黑影幢幢,停满为他让道的车马官轿,行人提灯笼站街边观望。沿街店铺上着门板,灯笼昏黄,在风雪里摇晃。雪簌簌落着,门板上红纸黑字的春联带来一股暖意。

风裹着一团雪花冲进轿里,和珅放下轿帷。想起军机处两位新人——应该让他们接手一些军务,或许,正是皇上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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