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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晴跟着父母参加爷爷的葬礼。仪式又多又讲究，方晴没兴趣搞明白其中环节，她不过是个孙女，很多重要仪式无法参与，只不过是走走过场。方晴很难说清楚自己喜欢爷爷还是不喜欢。其实对她来说，无所谓有没有他的疼爱，“爷爷”一直都是一个遥远而不可及的幻象。这个男人仿佛是虚无中的投影，似近实远，似真实幻。对与方晴同辈的孙辈们而言，方劲和方刚才是方老爷子真正宠爱溺爱的孙子。他们一个是方家的长子长孙，有着无比优越崇高的家族地位，一个学习优秀，承载着为方家延续读书种子的使命。方晴尽管再被喜爱，也早都不被认定是方家后代，钱秀英总说“女儿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有时说方立莲，有时“教育”方晴。方晴从来不会去辩驳这句话，她觉得没必要。虽然一直闹不明白为什么姑妈可以参与丧礼，却不能以女儿的身份，以方家女儿的身份和立军、立海、立国、立成一起忙活父亲一切的身后事，但她觉得也无所谓，没什么需要弄清楚的。是不是方家女儿，或以什么身份参与葬礼，方晴觉得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姑妈心里在不在意她不晓得，她只知道她是不在意的。
但方晴的父母在意这场葬礼。方家族人里再没人提起三年前在全村闹得丢人现眼的断绝父子关系的丑闻，方立国按照丧礼规制披麻戴孝，守灵不辍。钱秀英也跟妯娌们一起在厨房忙活待客的茶饭果品。灵堂安排在刚分下来的新房里。是的，老爷子等了不早不晚，整整三年，眼看房子分下来了，人却住不进来，只余下魂魄在冻破砖的三九寒天里混混沌沌地游荡在新房的各个角落。
新房只有60来平米，紧凑的两室一厅。至于那一套院子到底折补下来几套这样户型的新房，方家人闭口不说。不要紧，敞天漏地的，哪里打听不出来？村里从来不会断了消息通道。方老爷子在医院咽气的消息一出来，不管是搬走了的、没搬走的，还是回迁的村人都很震惊。全村从西头到东头，谁不知道方家最讲究礼数，如今老爷子没有死在自己家里，村人听起来都不觉心下凄惶，恭恭敬敬地去方家的新房上了香，慰了问后，回到各自家里，嘁嘁喳喳，议论纷纷，脑子里不知补出多少个版本的凄惨之象。方立国和钱秀英也疑心老舵人为什么没有在新房里安然阖逝，反倒给村里落下许多可资嚼舌的话柄，但在丧礼期间，也不好问方家人来龙去脉。
流言，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随着方老爷子的游魂，飘荡在老院子拆迁后回迁安置的新房里，飘荡在方家堡细水长流的日常里。
丧礼不久后就是过年。默认方立国和钱秀英参与丧礼，也就默认了方立国同方家骨肉关系的再次联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老舵人都不在了，自然新年该来长兄家过年。大年初一，方立国带着钱秀英和方晴一起去方立军家。方家所有人一大早就到了方立军家，赵丽丽正钻进厨房，帮刘梅娟择菜洗菜，准备凉菜装盘，立海和立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说话。立军开门让进立国一家三口，方晴在母亲的催促下挨次把屋里的男人都叫了一遍，于是该寒暄的寒暄，该发红包的发红包，礼数周到，客客气气，仿佛一家子一直都这样睦邻友好，谁都没跟谁红过脸，闹过别扭。钱秀英问立海：“我二嫂呢？”立海说：“她在厨房忙着呢。”钱秀英听了后叮嘱方晴自己玩，然后急急忙忙钻进厨房去帮忙打下手。立军和立国也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立军说：“咱爸刚下世，过年不能铺张，一会儿立莲跟国梁来了，咱自己人就在我这儿吃个饭，谝一谝。”立国点点头，说：“立成现在在弄啥？”立军说：“还在屋里待着，一天也不知道他钻到屋里头弄啥。咱爸过世前我应承了，过完年就给立成寻个工作，先让人动起来。”立国说：“秀英他们商场经理年前说起来过，大华改革以后生意现在红火，尤其是家电柜台，电视机卖得好，但是少个修理电视机的人。好多人在大华买了电视机回去不会捣鼓，抱过来说电视机是坏的，要营业员给收拾。柜台的人只会卖机子，没有人会修理这个，弄来弄去还害怕把好机子折腾坏了。立成心细，手艺也好，原来屋里修理家电都是他的事情，不行了让他去大华试一下，也是个机会。”立军说：“这事我一早听德义也说了，正好那阵子忙，也顾不上问具体情况，今儿听你一说，消息八九不离十，年后我就去大华经理家一趟，看立成能不能顶下这个工作。”正说着，方立莲一家四口满身寒气地走进屋来。于国梁许久没见立国，一见面就热情地打招呼。他心里门儿清：方家的事情他是不好掺和的，何况妻子与他本就生疏，更没有必要参与其中。但他从心底里对方立国抱有一丝同情，仿佛在方家这个不得意的男人身上，他看到的是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地位和价值，所以几年没见方立国，他显得比方家人还亲近，忙不迭地招手拍肩，故意大声询问立国的工作和近况。方立军见于国梁接过了话茬，似乎松了一口气，便转头问立莲：“刚刚工作有眉目了？”立莲说：“于家人不管，还得我找邓家人。刚刚的邓家他舅已经给联系了国棉八厂的工作，过完年就进厂。”立军说：“国棉厂这两年不景气，刚刚进去能不能干长远？”立莲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他舅好歹在厂子里是干部，能说上话，先让娃进去，以后咋弄再往后看。”说话间，厨房里忙碌的三个女人叫上桌吃饭。方家人聚拢在年饭桌前，弟兄们坐了一桌，小辈们另设一桌，一家人客客气气地吃完了这顿再也不会有方家老舵人的团圆饭后便散场了。
这一年，是公历1993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