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今儿起,把她锁了,也别去上什么学了,给我在房里待着,去给她相亲,你养的好女儿,你知道跟我讲什么?说非那小子不嫁,和谁不好,偏偏和王家,我只要不死,那就别想你们能成。”李林响故意朝着西厢房拉高声音嚷道。
他老婆站在一旁唯唯诺诺:“我跟她谈谈,你先别气,这么大的女儿了老打也是不行的,越打越反叛。”
“她要再这么恬不知耻,今儿晚些我就上一把锁,把她锁起来,我情愿让她一辈子跟着我我也不愿意他和那小子在一起,大不了没了这号不要脸的东西,老李家的脸被她丢尽。”
李林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朝她瞪了瞪气咻咻道,便起身去了老母的房间。
自这天起李腊梅便在西厢房里打门叫嚷,二哥李根红正在堂屋里温习功课准备考试,慢慢的房间没了声音,李根红每天将母亲准备好的饭菜放在李腊梅房门口,于是自己则退在一旁就地坐在台阶上看书,好心的劝解三妹不要跟爸爸犟,李腊梅一句蛮横道:“我就是死我也要嫁给他,二哥你到底是不是我一伙儿的。”李腊梅渐渐的放弃挣扎了,西厢房里没了动静,等到李林响和母亲破门而入的时候,后边的窗户空荡荡的开着,早是人去房空,他老婆见这场景早吓倒瘫软在地下。
话说李腊梅被老头子一把锁锁住后,想方设法联系王贺东,一连几天王贺东没有李腊梅的消息,一打听知是被他爸关在屋里,夜半时刻偷偷的摸到李腊梅家的后墙角,用石头打了打西厢房的田字格窗子,果然扔了半刻钟,一扇窗户才幽幽的漏了一个口子,月光如炬,王贺东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清晰的落在李腊梅的瞳孔里,墙根除了杂草外,本没有多高,李腊梅收拾了衣物背了帆布包,王贺东把窗子边的杂草踩踏出一个圆形空地,爬上窗户往下一跳,王贺东摊开双手抱住了她,就着月光两人一路往白衣镇的土路上跑,夜深露重的土路上一深一浅一步一个脚印的跨向两人的未知。
众人一时间慌了神,李林响忙托人去白衣总站找,抄起家伙怒气冲冲往王家跑,此时的王家也已经乱成一锅粥,郭米像热锅上的蚂蚁挠头骚耳急得团团转,早派王贺青、王芬、唐三毛骑着二八大杠单车一溜烟去了白衣镇。
李林响横脸冲进王家的时候,郭米做好了一切应对措施,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也不再还嘴,也不动手,而是拿着藤条毕恭毕敬的递给了李林响,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林响对这一举动失去了所有预备起来的行为和举动,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李根红推了推他,他狠厉的朝郭米斑白的两鬓望了望便掉头往自家走了。
李根富已经跟着女知青去了县城,走那天背了背包留了一封信招呼都没打一声就离开了,李林响气得眼斜嘴歪骂骂咧咧半个月才冷静下来,李根富自此边读中专边和女知青谈恋爱,女知青名唤姜喜迎,下乡之后没少受李根富的照顾,家里排行老二,下面两妹妹,拢共三姐妹,二妹刚新婚,嫁给了驻扎部队某兵团的二把手,随夫驻扎,三妹正在家里夜以继日的备战高考,她自己返城后直接安排去了县人民医院住院部,李根富的这个恋爱谈得可谓非常轰动,建国村早传遍了说他和县长女儿结婚了,以后就是县长女婿,直接就能去政府单位当几把手,越传越离谱,显然村里的一切谣言与他无关,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这天吃完中饭他把书夹在腋下跑向宿舍楼,倾盆大雨下他用布衣往头上一盖,躬身把自己的头罩在粗布衣服里头没看前路哪成想直撞在一群嚣张跋扈的少年身上。为首的少年穿着讲究,一人替他撑着伞,不用想固然也是干部子弟,有权有势,随即围拢来一圈凶神恶煞的混混,正准备拳脚相向,为首的少年一抬手躬身朝着地下的一团挑衅道:“听说你就是那个追求姜喜迎的穷小子,乡巴佬,你只要答应我主动放手不追求她了我从此以后就放过你,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李根富龇牙咧嘴的朝这一群混混道:“凭什么?有本事就单挑,公平竞争,姜喜迎怎么选择不是你我决定的,应该由她来决定。”
少年眼里生出奇异的光芒鄙夷的望着他,很显然他内心同意乡巴佬的说法,但碍于面子,放光的眼睛暗淡下去,大喝一声:“打,给我往死里打。”
李根富双手抱头,随即一群密密匝匝的抡圆的拳头朝他猛砸下来。
“住手。”一把朱红的长柄雨伞从小径另一端移过来,这一声清脆不失威严的呵斥,众人抬头,朱红雨伞下是一张娟秀的白净脸庞,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旁边站着另一个年纪尚小的少年,那少年早把雨伞递给旁边的美人,跑将来。
“哥,你没事吧!”一把扶起已经落汤鸡的哥哥。
姜喜迎狠厉的对少年道:“白国庆,你就仗着你爸跟校长关系好,在学校里边儿横行霸道,你又欺负人,党和国家怎么教导我们的,从群众中来,往群众中去,下乡如果不是他照顾我,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姜喜迎沉吟片刻,用目光扫射这一群纨绔子弟,鄙视道:“现在是自由恋爱,你以为还是老思想,我看最该革的就是你们这群人,天天搅屎棍,我的婚姻大事由我自己决定,我爸妈都不管,你来管。”
“喜迎,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白国庆腆着脸道。
姜喜迎恨恨道:“滚一边儿去。”三人结伴搀扶着走开了。
杵在一旁惟命是从的其它小混混早退在一旁,只一个跟在白国庆后边眉清目秀的阴柔少年弯腰贴脸道:“大哥,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赶明儿我把全县最漂亮的马子给你找来。”白国庆定定的站在原地,一个大耳刮子啪在阴柔少年脸上,狠狠白了一眼。
“她越这样,老子越喜欢,走着瞧吧!”白国庆朝水泥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甘道。
少年捂着脸惊惶,自讨苦吃,站在一旁的其它混混讪笑这条哈巴狗。
李根富满脸狼狈,浑身湿透的他颇有点不好意思,在姜喜迎面前他作为男人的自尊似乎从这天开始消失,姜喜迎从布袋里掏出手绢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水渍。
边走边说着出了校门一同进了一家谭记面馆,叫了两碗热腾腾的面,1985年出现了一波南下热,的确出去的人回来变得更加阔气了,大街小巷里陆陆续续出现港台流行音乐,有文化的人称为那是靡靡之音,但是火遍大街小巷,这家面馆里张贴着邓丽君的海报,红色的紧身上衣,超短裙,肚脐露在外面,大型海报里清一色的是这样装扮的女郎,中年人喜欢看,学校的少年更喜欢看,唯独老年人嘴里骂骂咧咧,不检点,面馆里悠悠的传出动听而舒缓女中音,柜台上摆着一个黑色的小型收音机,电台里正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坐在店里的年轻人正陶醉的边吃面边欣赏,喜迎自然而然的掏出5块钱递给店家,三人一同落座在靠窗的桌椅上,听着腻歪而露骨的歌词三人都不好意思起来。
李根富尴尬的朝她笑道:“没事,我自己来吧!”
便用袖子往头脸上一揩。
“弟,你怎么来这里了,家里出什么事了?”李根富把头转向二弟担忧道。
李根红便如实的将三妹和王贺东私定终身逃出生天的事讲给了他听,如何翻墙逃跑,两人如何私奔,如何被抓住关起来的,母亲怎么被气到卧床?
李根红抄起瓷缸里的边角料茶大口灌了进去,三人都在吸溜着大瓷碗里的面条,李根红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打了个饱嗝,用衣袖揩了揩嘴角的汤汁。
“哥,你得回去劝劝三妹,要不然要把妈气死了,她只听你的话。”
李根富寸头上的水珠还泛在上面,一两滴掉在汤碗里,姜喜迎见状从裤袋里抽出手绢擦了擦他的头,他摆了摆头,水珠仍旧滴在刻了几道划痕的铅色桌面上,若有所思道:“爱情是纯洁的,如果被刻意拆散都会是一场悲剧。喜迎你有什么看法?”
姜喜迎把手绢认真叠好握在手里,正襟危坐认真分析道:“既然三妹铁了心要跟意中人在一起,如果用非常激烈的手段来制止怕是会出什么事?婶儿和叔这边的态度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我觉得三妹很勇敢,但是现在虽然讲究自由恋爱,三妹怕是最终也是徒劳一场空,你能做的很少。”
李根红脸胀得通红愤愤道:“可是他们家和我们家有仇,我爸的手就是拜他们家所赐,不可能会让他们在一起的。”
李根富皱了皱眉,表示无可奈何。
“抛开这个层面不谈,三妹还是勇敢的,父母命很难违抗,只能放弃了。”姜喜迎可惜的叹道。
三人在码头分别了,姜喜迎往李根富的布袋里塞了很多的副食品带回去给叔和婶儿,李根富满是感激,眼里的柔情蜜意满溢出来,站在船头两人良久的对望着,一边招手一边嚷道:“我劝完我妹妹就回来,等我,我要带你去看星空。”
姜喜迎也朝着摆了摆手,红色甲板上的一个人影消失在茫茫天际,越飘越远。
王家人和李家人全体出动终于在白衣总站拦住两人去路,率先发现两人的是李腊梅的堂哥,一群人簇拥上来,闷头就是一拳砸在王贺东脸上,忙赶来的王贺青虎头虎脑的扑在这人身上,两人在车站的泥地上滚成一团,围拢来的大叔大妈七嘴八舌。
个头最矮的郭慧一副鱼死网破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架势,伶牙利嘴朝李家人骂道:“你们算个什么东西,自己的人不看好倒是怪别人,三哥,揍揍,使劲揍。别以为你们当了个什么村长芝麻粒儿大的官儿就一手遮天,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吃人手软,拿人手短,你们李家人我还真就佩服梅姐,真成我大嫂,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我看你们不放手也得放手。”
李家人个个面露窘迫,气急败坏指着郭慧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哼,不可能,天底下男人死绝了才嫁给你们王家人。”
郭慧人小鬼大,一头撞过去,顺势两边扭成一团,乱糟糟的一片。
李腊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号,众人才停止滚动,一个胖大婶领着一位穿警服带袖章的青年男人拿了一根铁棍大声喝道:“我看最该革的就是你们这些小混混,成天不学好,打架斗殴的。你们这是影响治安,告诉你们现在就可以给你们弄个扰乱治安罪。”
转身对着围拢的人群驱赶道:“去去去,都散了,几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看的,都散了等会儿班车过来了,影响正常行驶。”大街上的叫卖吆喝此起彼伏。
王贺青抓耳挠腮,李腊梅的堂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两人都狼狈不堪,众人跟着带袖章的男子去了调解室,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李腊梅抽泣着被李家人拥在中间,郭慧咧着嘴朝男人笑道:“好大哥,咱就是评个理儿,绝没有在您的地盘儿上闹事的意思。”赶忙从表哥王玄贵手上抢了一根烟递过去,趁没人注意的当口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了一包软白沙在男人口袋。
男人用眼白斜视了一下,瞥见郭慧人小鬼大的落魄样儿忍俊不禁道:“就你明白事理。”
郭慧咧嘴笑道:“好大哥,今儿这事儿实在麻烦您了,我们本都是一家人,这两人私奔,家里大人不同意,都怪这些刁民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不和我们这些刁民一般计较,党和人民就需要您这样的好官。”
男人已然从颐指气使的嚣张神情换了一副嬉笑享受的脸正对着她说教:“就是要摆正心态,要有一定的思想觉悟,现在不比旧社会了,讲究自由恋爱,不是我说大人们也由不得子女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运。”
“您说的很是,我们回去保准把您的意见告诉咱爹妈,您下的指示他们不敢不听。”郭慧笑嘻嘻的划燃一根火柴替这位调解员点燃烟。众人有点对这个黄黑矮小的女孩子刮目相看。
王贺东丧眉搭眼的跟着众人回了家,大伯和三叔两人脸色铁青的坐在堂屋,朝王贺东瞪眼,王玄贵杵在一旁,郭米坐在下首,自动的把大人训斥的角色让给孩子的大伯,两人点了一根烟,劈头盖脸嚷道:“你真是个白眼狼,你爸怎么死的,如果不是他一封信,你爸根本不至于蒙羞上吊,你还和他家的姑娘混在一起,我承认她是个好姑娘,打今儿起你死了这条心,你俩这一辈子不可能,你这是要给老王家的脸丢光丢尽了。”
跪在下首的王贺东猛抬起头,用他猛兽一般的矍铄的眼睛盯着大伯和三叔,怼道:“我没错,错的是你们,上一代人的恩怨为什么要牵扯到下一代。”大伯王仪拿起桌子上的白瓷茶杯恨恨朝王贺东身上砸去,茶汤顺着茶叶撒了一地,前胸膛浸湿了一块,兄弟姐妹们坐在屋外屏气凝神,唯有王贺青一溜烟不知钻进村落的哪个犄角旮旯,王贺东的身体往后稍倾,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瞬时成了两半,咣当一声,大家都从凝重的气氛里更加震惊。
三叔站起来用脚猛踹,吼道:“我看你这辈子就这样了,没出息的东西,一辈子屎壳郎样儿,你就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好坏不分,你上的那几年学上到狗肚子里去了,远近哪儿的好姑娘没有,偏偏找这家的。”
1987年9月,山间的晚风沿着丘陵的山谷向着金灿灿的梯田一扫而过,金黄的稻浪频频弯腰,集体印射在一片橙黄的夕阳下熠熠生辉,沉甸甸的稻穗压在农人喜笑颜开的心上,今年可是个好收成,无管白天的毒日头有多么凶狠,一天的劳作之后在这静默的傍晚,农人们坐在高坡上吸一支烟歇阵那便是繁忙劳碌中最大的犒劳和奖赏了,王贺东沿着羊肠小径在棉田里背着粪雾器沉默不语的打农药,蚊蝇早叮在他的长衣布裤上,他机械的重复手上的动作,握在手上的长柄朝着棉花梗,宛若一个移动小型喷泉,扇形叶子上白色的肉虫蠕动着笨拙的身子,他就着天光精准的对着叶子上的那只虫喷洒农药,思绪却飘得老远,抑制不住的担忧,学校成了他回不去的伊甸园,而与李腊梅的那桩事在村里传开后,更加的让他无地自容,他用自己忠贞的沉默与家人对抗,与长舌妇们的逸闻对抗,好,等到我30岁我也不成婚,任谁给我做媒我都不答应,这天以后他得不到一点李腊梅的消息。
王玄贵王玄强和母亲三人一前一后相跟着走在擦黑的乡间小道上,母亲留着齐耳短发,头顶冒出了根根分明的白色,发根如同照了一层稀薄的蜘蛛网,上身一件棉布碎花汗衫,脖子上扎了一根发黑的毛巾,下着一条黑色绸裤,想当初她嫁给王仪也是冲着他家是老革命的光荣帽子,再怎么穷也不至于养不活一家人,况且两儿子现在很有出息,万想不到的是小叔子家出了那档子事儿,人命关天就这么草草收尾,她不止一次在枕头边跟自己的男人讲,让他不要当出头鸟,李家后边有的是人,绝对不能鸡蛋碰石头,两人总因为这件事发生口舌之争谁也不让谁,到最后不欢而散,她另一件事偷摸着在家里双手合十祈祷,口里还念念有词,大儿子看见了总忍不住要叨几句,告诉他们妈要相信科学,这些都是老糟粕迷信,她也只左耳进右耳出,照旧每个月15号跪在十字架前,将毛巾扎在头上做祷告,她家在隔壁的金林村她们家里一共五个女儿,她排行老三,老二疯了,死了老四,还剩下老大和老五,老五才十岁,她算几姊妹当中条件最好的了,做媒那天她刚从地里下工回来,就见着一个身型高大,面部粗犷的汉子,媒人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红线水牵婆,一脸福相的朝爹妈一个劲儿夸小伙子,王仪一声不吭背起水桶就往外走,沉默着往她家水缸灌满了水,顺带编织了几个竹篮子,一家人也是笑得合不拢嘴,于是年底两人扯了结婚证,他推一辆鸡公车把她从她家推了过来,带了3床白花花的棉被,一个红色皮箱,携着自己半生跟了王仪,王玄贵在脑后使劲儿喊妈,妇人这才回过神来,往后转身嗔怪儿子大声道:“你鬼打秋风了,吓我一跳。”
“喊你好几声你听不见,表弟在那儿呢!你瞅瞅。”
母子三人一齐往绿油油的棉花田里望去果然望见一个黑沉沉的大个子戴着白色纱布口罩背着药箱打药,兄弟两捂着嘴边喊边往田里踅步,母亲定定的站在田坎上,四人结伴回家,王贺青整天疯跑,不知所踪,郭慧带着郭若容刚从菜园地里回来,婶娘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屋檐前替王芬择韭菜,王贺东站在院坪前的水缸前,光着膀子冲洗。夜幕一点点降临,婶娘笑呵呵朝王贺东开门见山道:“东儿啊,我不跟你七拐八拐了,腊梅那姑娘的的确确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但眼下这个情况,父母之命万万不可以违抗,你带着她逃走,你根本就不爱她。”王贺东停下自己擦拭上身的动作,后槽牙微微痉挛,转过身来,走近婶娘,表哥表弟们也一齐凑过来。
“我一个农妇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你这是极其自私的行为,你认为你能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生活?你们这么跑出去,她会跟着你风餐露宿,吃多少苦头,你愿意她跟着你居无定所吗?我认为这不是爱,连一桩像样的婚礼都没有就要给你生孩子,生了孩子谁来带,谁来挣钱,能养活她们娘俩吗?你依靠你现在的文化水平能在城里立足?现在唯有一条路能走出去,考大学考出去你们才有翻身的可能。”王玄贵王玄强两人惊讶的望着母亲,从心底里更敬重他们母亲了。
“包括你们,不是一头剃子一头热,什么事情都不顾前后?王贺东你说话尖酸刻薄这事儿,你的兄弟姊妹们嫌弃你了没有?家里边儿兄弟姐妹们间没有生死仇,屋里头的小打小闹没关系,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出了事儿是不是大家还是一致对外,所以个人的力量是很小的,团体力量才是最大的,你们几兄弟谁将来出息了也不准踩低,都得相互帮衬着。”
妇人顿了顿,理了理手里择干净的韭菜,轻轻的放在发黑的菜篮里。
“你们如果将来遇到了非她不娶的姑娘,婶娘是支持的,但前提是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对对方负责任,不是脑子一发热就不管不顾的把人家肚子搞大了,那是万万不可的,我们几代人就为了能捧一个两个出去,东儿你是众多姊妹中读书最好的,王芬没戏,容老爷也不行,王贺青那个鬼成天打架斗殴更被指望了,我希望你今天能从这件事情里面好好思考自己的未来,你没有未来谈什么妻女的未来呢?自然有命定一说,可事在人为。”
众人都面色沉重,王玄贵两兄弟醍醐灌顶,猛然开了窍般兴奋起来。
“表哥,我妈说的对,你现在先把这事儿放下,你也不用跟家里人赌气,好好的想想未来是正经。”
王贺东似乎有点动容,像泄了气的皮球叹气道:“这么穷,哪儿还读得起书?”
“这事儿你就甭操心了,你郭爹还是付得起一两个人读书的学费的,其余的人都不是读书的料,婶娘也是没了办法,你大伯着急坏了,又没个妈在身边操持,你们兄弟姊妹之间要更加团结,这世道就是这样穷人是没有资格谈爱的,哪家不是希望能把日子过得更好,哪家不希望儿女们能出人头地,东儿,你今儿晚上躺床上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你还是大哥,下边儿几个兄弟姊妹们都看着呢!”
妇人双手撑着膝盖费力起身,膝盖骨弯曲久了站起来的时候尤其费力,喉咙里的声音也似乎压扁了,王玄贵忙搀起母亲。
“行了,你们别嫌婶娘啰嗦,我就跟你讲这么多了,大伯和三妹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你们早点休息。”
郭慧从厨房的小仓库里湿漉着头发走出来,白毛巾擦拭着短发,小嘴甜道:“婶娘,别走了呀!在这儿吃饭,没什么好菜招待,我们就把您当我们的妈了。”
“你这小滑头,以后有的是好日子等着你们的,今儿回去了,春花感冒了还没好,我得带她去雷医生那里开点药,你们吃,多劝劝你们大哥。”
夏季的余温已然烧到了秋初,蝉鸣依旧聒噪,白天黑夜的不知疲倦,王芬和郭慧两人抬了一张竹凉床放在院坪前,深夜的晚风徐徐吹来,拂过众人的衣衫,人手拿着一把蒲扇重重的打在腿上驱赶蚊虫,两人中间夹着容老爷横躺在月光如华的夏夜,黑夜的天空瞭望无际,密密匝匝的繁星布满天际,王贺东搭了两把椅子斜躺在东南角,出神的望着天边罗盘似的月亮,一会儿鼾声便从东南角席卷而来,王芬和郭慧两人笑着说悄悄话,黑里一人感叹道:“腊梅姐要是能成为我们的大嫂多好啊!”
“都是想象,现在大哥也没办法,生生拆散了,还不晓得腊梅那边情况怎么样?”
郭慧小声道:“问我啊,我可是村儿里的百事通,腊梅姐现在绝食呢!被关在屋子里,那老头儿成天看着。”
“唉,这是棒打鸳鸯,没得法子的事,这两天大哥情绪似乎好点儿了。”
容老爷认真的数着黑夜里的星星,也不管姐姐们在谈什么,兴奋的童音嚷道:“哇,划过去了一道流星,二姐快看,快看。”两人分别赶忙集中注意力,争相朝着小妹手指的方向,果然,两人均双手合十许愿。
郭慧坏笑的凑近她耳边:“我猜二姐肯定许了什么时候能嫁给唐姐夫。”王芬一掌打过去臊道:“就没你说不出口的事儿是吧!你这辈子投胎投错了,该是个男人的胚子,别瞎胡说。”
“算了不逗你了,说正事儿,李根富从城里回来了,村里的人都炸了锅,说他马上就要成为县长女婿了,妈的,王家怎么就不出个人,这回李家更得意了。”
“婶娘今天讲了,我们得先过好自己,其次就是培养儿女,我们都不是读书的料,唯独大哥还有可能读得出去。”
“切,我可不认为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比如你嫁人不也是一条出路,别听婆子瞎说,我是不乐意,我爸负担已经很重了,一家人吃喝,还有这么个小的,成天挂在我身上,我看见书就犯困,我那老师成天就知道读死书,淘气归淘气,打我们也是下死手打的涅,再不济就喊家长,哪天活活被打死了都不知道,去受那个罪。”
两人就着晚风呓语不停,沉默的黑色里静默着的山林青草在微风的吹拂下,晃动不跌,郭慧蜷缩在王芬的背后,自己吓自己。
“而且这黢黑的晚上,我怕鬼,我们进去吧!”郭若容早在竹床上酣睡,王芬轻轻摇醒,惺忪的双眼跟着王芬一齐进了小仓库,三人依偎着睡了。
玄贵和玄强两兄弟一个劲儿的在饭桌上夸母亲。
“妈,我是真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高见。”
“你以为你妈我就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蛮横无理的老婆子?在你们眼里你妈我这么不堪?”
王玄强忙摇头,骄傲的朝父亲炫耀:“妈,你这是强词夺理,爸,你果然是娶了个宝藏太太,这番理论我觉得比我们那老师强多了。”
王仪咧着嘴,边扒拉饭边笑嘻嘻道:“那是,你们老爹我的眼光当然不会差,你妈多优秀的人,孩子们,你们只要记住一点,好好读书,做一个善良的人,不能害人,不能行不正坐不端,堂堂正正的做人,一旦歪门邪道上瘾了那你这辈子就毁了。”
这天夜里两兄弟睡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哥,你说现在的人怎么那么多不如意呢?你看东哥家出了那么多事儿,他每天都郁郁寡欢的,缺钱吧,整个国家都缺钱,条件都不好,好容易有个对象吧!还被活生生拆散,饱受折磨。”王玄强拿一把剪刀坐在床上剪脚指甲,愤愤道。
王玄贵坐在椅子上放下手里的数学书转过身子语重心长道:“哪种生活是人想要的,再富有的生活人都不满足,他被煎熬是因为得偿不所愿,可是如果人生真的想什么来什么,那才是真的没意义,也没意思,就是因为不是按照自己预想的那样,才要努力让它变成预想的那样,求不到的时候,就不能强求,强求就成了执念,比如腊梅和他这件事强求就会成为执念,不幸的是两个人,关键还是在于自己怎么想。”
“你真的以为他们两人一厢情愿的在一起生活了,就没有烦恼了吗?就能无风无雨的恩恩爱爱下去?咱妈作为过来人,讲的那些也是我们也要考虑的问题,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在一起要有爱才能过得长久,可是现在是奔前程和温饱的时代,根本匀不出那么多的精力去想爱这个问题,你看二婶为什么跟着郭叔了之后还是选择那么极端的方式走了,他们有爱但同样过不下去,撂下一大家子人饮恨而亡。”
王玄强把剪子放在发旧的柜子上,额头上噙满细汗,坐起身来认真听着哥哥的一番言论,忙点头。
“那你说人活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家族荣耀和个人价值吗?”
“个人命运首先是寄在国家命运上面的,时代造就人才,但要先有一个时代,如果现在仍旧是战争年代你想我们会有安生的读书机会吗?现在我们活着的目的是改变我们一家人的生活现状,说到底了还是物质,但是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不丢人,老弟成为社会的有用之人吧!”
小妹倚在门口咯咯大笑起来,披着衣衫甩着袖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床沿边的矮凳上,两人全神贯注丝毫未觉察到小妹在门口站了良久,这一笑把两人都惊了。
“大哥,照你这么说每个人的终极目标都是为了造福社会咯!你看《月亮与六便士》的克兰德完全为了艺术为了所谓的自我抛妻弃子,他为社会所诟病,那他有错吗?”
王玄贵白了她一眼,不悦道:“你这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事了,哲学的问题,现在只能讲温饱问题,在他追求艺术之前是保障了妻与子的基本生活的,其次那是一个病态社会,社会是由人构成的,每个人都参差不齐,认知决定他们的言行,对于这个行为引起的掀然大波是必然现象,所以克兰德内心的坚定是在他挣扎过后才会显得如此坚定。莫非还要追求一个大同的世界,那不存在,你有这个功夫还是琢磨考个学校是正经。”
春花拿着茶壶呷了一口凉茶道:“大哥,我只是就事论事,东哥这件事儿上为什么大家都劝他?他们相爱本身有什么错,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错的是这个不为人所容的环境。”
“相爱这件事没错,但除了相爱还有责任,作为男子汗首当其冲的就是责任。”
“为了家庭的责任就要失去自我。”春花面红耳赤道。
“对,在大家庭面前,没有自我,自我是一切物质基础之上才产生的东西,换句话讲,爱情在穷人面前很奢侈,穷人之间的感情都只是动物性使然。”
王玄强似懂非懂,歪着头道:“什么是动物性?”
王玄贵把身子摆正,回到写字桌前,翻开手里的书,头也不回道:“你们以后会懂的,什么是动物性?”
春花脸绯红的起身跑了出去。
王玄贵和弟弟挤在一张榻上,弟弟的鼾声此起彼伏,他翻来覆去,发黑的白帐外一只蚊子嗡嗡搅得他无法入眠,一掌拍过去扑个空,夜里房梁上不时吱吱吱的响动,他使劲咳嗽一声,整个人躁动不安,忽一道亮光闪进屋内,像一道白晃晃的砍刀在太阳底下发出的刺眼光芒,一滴两滴三滴,盛大的雨势倾斜般的往下落,翻江倒海,他在枕头底下掏摸一阵,静悄悄的爬起床,打开手电,在厨房拿了脸盆和桶,将脸盆放在屋檐漏雨的地方,外边狂风大作,温度迅猛降下来,他忙活一阵这才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入眠,下半夜他梦见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和女人在梦里抱作一团,早上醒来内裤上竟濡湿一片,慌忙起身,阿强见他从房间里横冲直撞出来不明所以。
两人打包好衣物课本走在露深雾重的晨间,杂沓着希望往镇上的学校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