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诗人艾青语
大地的新生
作者 陈一鸣
上卷
第一章
二零零五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辗转全国各地一鼓作气在外干了八年建筑工的青年农民工辛家富在海南大华建筑公司某工地的塔吊操作楼里突然接到来自北方故乡小妹辛水珠的加急电报,电报是在下面开搅拌机的陕西籍工友黑皮攀爬塔梯上来交给他的。辛家富对气喘吁吁地攀上塔吊架的黑皮说:“皮子,有甚事?你用对讲机喊嘛?上来干甚?”
黑皮站在操作楼门外,从工衣兜里掏出一个已经粘了他手上的沙灰的信封递给辛家富说:“有你的加急电报,刚才门卫保安老王头给我的,我怕误了你的大事就特意送上来了。”
辛家富停下操作,从黑皮手上接过信封看着说:“我的加急电报?那,那就谢谢你费心给我送上来,晚上我请你喝酒。”
黑皮抹了一把额头上晶亮的汗珠摔出去说:“啊呀,你家肯定有大事了,电报都加急了,还喝甚酒?快看电报哇,我下去了。”
辛家富说:“那你慢点,注意安全啊。”
“知道了。”黑皮说罢就爬下了塔梯。
辛家富拿着电报心头一阵发紧,他惶恐地赶紧脱去手套,从信封里抽出电文展开来看,簇新的电文纸在阳光下雪白得耀眼,还散发着浓浓的纸墨香,电报文字简短:“父病危,你婚恐变,速归。”
一纸突然由家乡发来的加急电报,顿时就像投入一门心思在外打工挣钱的辛家富的那平静的心河里的一块巨石一样,激起层层波澜,他那八年来郁积在心底的对家乡亲人们的思念之情一下子汹涌澎湃起来,一股滚烫的热流蛇行一般不可抑制地从胸腔跃起直蹿鼻腔和眼眶,随即,雨点般的泪水“啪嗒嗒”地洒落在手中嗦嗦抖动着的电文纸上……在高耸云天的塔吊架上,辛家富双手抖抖地收起电报,用舌头舔着不断滑落在上唇咸涩的泪水,泪眼朦胧地眺望遥远的正北方天际,他在心中自己高声地喊着自己的名字骂道:“辛家富,你个狗日的刮野鬼猴,这回你该回去了哇?八年了啊,整整八年你都没有回过家一次啊!唉唉……”
是的,我们故事中的主人翁,在外打工的辛家富,的确是整整八年都没有回过家一次,而且八年时间里总是在不断地被建筑公司频繁地向全国各地的工程队走马灯似地调遣,以至他永远也不会拥有能和家乡正常联系的固定的通讯地址。自己虽然每每被调到新工地的时候总是赶紧往家里写信,可往往是信从甲市发出,不到半月光景人就又被调到了乙市,所以往家里寄出的信再多,能够适时收到家乡的回信却总是寥寥无几,以至后来如果没有大事他也就干脆不往家里写信了。去年春节前,在广州工地上他有幸又收到过一封家乡小妹和未婚妻高俊鸽的共同来信,那封信上说,父亲的哮喘和关节炎都没有好转,仍靠吃药维持。小妹由于家里田里的事太多,不愿太多打扰大哥,自己有辍学持家的念头。俊鸽不让水珠辍学,而且为了保证水珠上学不被家务耽搁,她还尽量抽教学中闲暇时间去帮小妹做家里和田里的活儿。去年那封信中,爹、水珠和俊鸽就都希望他能回家过年,他回信也说一定回去过年的,可临近春节时,因工地又赶工期,过年照常没有放假,年就只能又在工地上过了。其实这八年来,他何曾不想回家和亲人们团聚啊?但八年中,每年不是工地工期太紧不放假,就是自己出于省钱的打算总没有回过家一趟。当然,更为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当初决定外出打工时定下的挣钱目标理想太丰满,而现实却太骨感,离家后的这八年中,年年实际挣到手的钱尽管自己省吃俭用,除去寄回家里贴补家里的所需开销外总是所剩无几,八年来到现在挣下的钱总计起来距自己离家时预期的目标还差得老远。钱虽然没挣到预期的数目,可时间却一晃过了八年。这八年,家里父亲的老病无疑也被整整地拖延了八年,现在危重是肯定的,得必须回去给根治了,作为儿子决不能成为不孝之子。再说和自己订婚也是已经八年的对象高俊鸽,也许人家是真正地等不及了,人家由和自己订婚时才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少女,开始就等着和自己结婚,眼看着也直等成了现在三十出头的大龄姑娘了,自己再不回去结婚,还真能让人家等你到地老天荒?你辛家富难道真正是那老家辉腾梁上的蘑菇——香腥圪嘟子了?还有一向学习成绩优秀的小妹水珠,她自己上学的事虽然没有在电文中提及,但估计一定还在上着,既上学就肯定又参加了今年的高考,没准考上了,如果考上,就必须去就读,凭在村里种地的大哥的光景,他自己的屁股还拿瓦片盖,何以安排小妹去上大学?所以,如果小妹真考上大学,安排小妹上学的任务也毫无疑问只有他这个在外打工挣活钱的二哥回家去操办才能完成。而且时下,大学的开学时间也已迫在眉睫。
一纸电文,家中三件急紧大事如疾风暴雨般地摽着一起袭来,站在塔吊架上的辛家富不得不果断地做出了回家的决定,因为他是自己的贫困家庭中的唯一的一根顶梁柱。
真所谓归心似箭,辛家富上完最后一班工,当天傍晚就找工头结算了工资,背起铺盖卷摸黑离开工地匆匆赶往火车站,子夜时分,怀着终于回归故里的喜悦和对诸多家事担忧的复杂心情踏上了北上的绿皮列车。人在车上,心却比那呼啸着奔驰的长龙似的列车都快,早已飞回到那魂牵梦萦的北方省阴山(俗称大青山)东麓的辉腾梁高原下的察中县后大滩了。
经过两天两夜火车的行程,辛家富在北方省青城市由乘坐的特快列车换乘通往察中县的客运汽车,上午十点钟左右的时间,在察中县城再次换乘通村客车,从县城沙腾镇出发,驶向家乡后大滩腹地。
现在,辛家富乘坐的橘红色中巴客车行驶在进入后大滩腹地的仅有的一条柏油公路上。陈旧老式的客车像一条负重的老牛一样呜咽着,喘息着,颠簸在蛇行一般的公路上。经过一个小时的跋涉,客车终于逼近后大滩境内唯一的一座大山,也是阴山支脉的山峦——银贡山。咆啸了一上午的沙尘暴耐不住烈日的灼烤,终于逃逸了。但近午的烈日却开始施展他炎热的淫威,车厢内如蒸笼一般闷热。辛家富闷热得慌,伸手拉开车窗上的玻璃,一股清凉的风“呼”地一声从车窗口闯进来扑向他流着热汗的胸怀。凉风使辛家富燥热的身体顿时清爽了许多,同时使他那因连日旅途困顿而昏沉的头脑也清醒了起来。他从车窗口放眼后大滩腹地,也许是游子归故里的特有情怀,在他眼里,虽然荒芜寂寥的后大滩,但景色也是异常的优美:南方少见的白云蓝天在塞北家乡的后大滩是那样的清明辽阔,高耸入云的银贡山主峰威武地伫立着,庄严地注视着它脚下那列阵的绵延不断的大小丘陵,像一位威严的将军在检阅自己的队伍:座座丘陵,条条沟坎,都被大片大片的农作物覆盖,只是由于干旱,各种庄稼地青一块,黄一块,间或还有寸草未生的裸露的黄土地。远远望去,后大滩整个原野就像覆盖着一件硕大的和尚的百衲衣。丘陵上,沟坎间,处处有人影和牲畜出没,有儿童在舞鞭牧牛,有老叟在挥镰打草,也有不少青壮年的庄稼人们已经在收割因干旱而过早枯死得发白的小麦。
客车继续行进,故乡沙窝村终于出现在辛家富的视线里。一眼瞭见沙窝村,辛家富再一次心潮澎湃,他在内心深情地呼唤:“故乡啊,故乡,你虽然清贫,但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热土地。我的热土地啊,我的亲人们,我辛家富回来了,我终于又能和你们团聚了!”
中巴客车在沙窝村前路段上刚刚停稳,辛家富就背起插着一把二胡的行李卷从车厢内跳下去,双脚稳稳地落在了故乡温热的土地上。
客车向西北方向的沙圪蛋镇驶去,辛家富把行李卷放在路边的土坎上,弯下腰拍打着坐车时被别人蹭在裤腿上的泥土。他虽然急着下车却并没想马上就进村,拍打完裤脚上的尘土后提起行李卷下了公路,径直走向穿过村前荒草滩的小河畔,他要在小河畔稍作休息,用清凉的河水洗一把脸,平静一下因回归故里而喜悦躁动的心情。来到河边,将行李卷随便丢在河畔的一片绿莹莹的河蓖梳草地上,一个大马步跨上“汩汩”作响的仅有两米宽的浅水小河里的一块大青石上。
站在河里高出水面的青石盘上蹲下身来,辛家富挽起衣袖双手撩水洗脸,洗罢脸又掬起一掬清凉的河水,贪婪地喝起来。清凉的带着泥草腥气的河水在他那干渴的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响着窜下腹腔。啊,故乡的水,好甜,好爽啊!辛家富一口气喝下两掬河水,身体一下子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地清爽愉悦起来。面对小河,他不禁想起在孩提时代的夏日里经常领着先富、俊鸽、丑蛋、拴牢和巴特尔,还有先天智障的常有有等几个要好的小朋友们趁着大人们午睡的机会偷偷跑到河里玩耍的情景。他们在这条小河里游泳,捞鱼,打水仗,还比试过吞咽活泥鳅……回想起当年的情景,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都已长大成人,小河还是那条小河,可河水却比二十多年前细瘦了许多,过去水深得能没过大人们的膝盖,现在浅得只能没过脚面了。但在这浅细的河水里,辛家富却发现仍然有几条小泥鳅在水里的莲丛中徜徉出没,水面上仍有蝴蝶和蜻蜓在不断地掠过……
辛家富正在不经意地观赏着久别重逢的小河夏日里才有的自然美景,突然村子里“轰隆隆”地卷起一股擎天柱一般的沙尘暴,咆哮着迅疾地从村里闯出来,扑向小河。狂风猛兽一般地卷着黄沙、乱草和畜粪跳进河水,野蛮地将河水搅浑后又跨上河畔奔南坪梁顶去了……目送令人心惊胆颤的沙尘暴卷上南坪梁,看着梁顶上那被沙尘暴折断的仅有的几支大树的树头和那被卷跑的乡亲们刚刚收割的麦捆,辛家富的心不由地抽紧。这时,梁顶上传来悲凉的山曲儿声:
三十里明沙四十里的水,
眊妹妹我跑成两条罗圈腿
……
辛家富听得出,这是在南坪梁上放羊的外乡人二羊倌的山曲声。二羊倌自小就来沙窝村揽了羊棒,二十多年了,村里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都叫他二羊倌,但都知道他挣了钱只干两件事,喝酒和打伙计。
目送那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听着二羊倌那凄凉的山曲儿,辛家富的心里也刮起了“沙尘暴”,他再无歇息的心境,诸多家事的忧虑重新袭上心头,伸手一把揪起行李卷跨上北河畔,脚步生风地奔向村里。
……
辛家富进村,边走边观察着自己熟悉的却离开了整整八年的村落。
沙窝村,这是个曾经居住过三百多户人家,生活过近两千口人的大村庄,集体化那时候还是农业学大寨的模范村。照理说,实行包产到户自主经营的生产责任制已经二十多个年头了,再加上国家对贫困地区实施的脱贫扶持政策,在辛家富的想象中他离开的这八年时间,家乡应该有所变化,可眼前村子的模样,不但没有自己理想的变化,似乎连从前都不如了:曾经覆盖全村的电杆电线网络残缺不全,有好多电杆上没有电线,东倒西歪地杵在空旷的沙地上摇摇欲坠。村西头唯一的浇地机井房塌得只有尺把高的断墙,那条蛇行般通往东沙滩地里的石砌水渠也坍塌得七断八截,看上去早已废弃不用。一幢幢屋顶都凹陷似锅底坑的茅屋无不残垣断壁,屋前院后到处都是黄的耀眼的沙滩和沙堆。看情景有许多人家都是举家外出的,那些所有被遗弃的土屋和窑洞都黑窟窟地无门无窗,任凭猪狗鸟雀们徜徉出没,全村除了村支部书记高正官那一排已盖起十多年的纯砖屋院外再看不到一处新房新院,就连村东头河槽畔的中心小学校也还是过去大集体时的仓库改造的那几间破房子,且屋顶也凹似锅底,墙壁泥皮斑驳,裂缝漆黑……奔自家窑院一路走来的辛家富目睹家乡破败的景象,困惑和忧伤的心就像被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一样难受。啊,故乡,我离你八年之久,你居然没有一丁点好的变化,甚至还荒败了许多,是家乡的生态环境一如继往地恶劣的缘故?还是党的扶贫开发政策至今仍未在这里实施?
时近正午,村子里没有一丝风尘,许多土屋和窑洞的烟囱都冒着做午饭的炊烟,那瓦蓝色的炊烟们一股股扶摇直上窜入浮游在蓝天上那棉絮般雪白的云团里。正午的烈日无情地把无数支滚烫的火针抛向大地,村巷内绝无人迹,猪狗们都躲在废弃的窑洞和有阴凉的断墙下避暑纳凉,猪们都拼命地往湿土里拱,狗们都大张着嘴巴喘气,散热吐出的舌头似一缕缕迎风抖动的红绸布。高正官家的高屋大院里突然有摩托车的轰鸣声并夹杂着几声狼狗的狂吠。
扛着行李徒步穿街过巷的辛家富被烈日烘烤的脑门上早已渗出一层米粒般的汗珠,他加快脚步往前赶,前面就是官井了。这口位于村中心的足有百年历史的官井是沙窝村全村人畜用水最大的一口旺水井,盖着低矮敞口的井房,井口上架着一副木制的辘辘,井房的西侧有一棵三人才能合抱的老榆树。这棵榆树大概和水井的年龄差不多,据老辈人们讲,这棵榆树是当初打成井后人们为了拴到井上饮水的牛马栽下的,因经年饱受井水的灌溉在人们不经意间长得粗壮高大,树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每到炎热的季节,老榆树下总是人畜纳凉的好去处。大集体解散后,村里人们又做了个锦上添花的行动:把一块废弃不用的面积十几平米的大碾盘翻滚放置到老榆树下。于是,老榆树下的大碾盘更成了人们最美妙的栖息地,每当农闲的时候,村人们总会聚在这里或消闲娱乐或谈论大事小情,就连乡镇干部们偶然来开一次村民大会也都选择在这里举行。辛家富在村里的时候,也常在闲着的时候来这里拉胡琴,官井滩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地方。现在是中午时分,官井滩上照样也人迹稀少,只有三个人在大碾盘上消闲:一个是村魂愣有有,先天智障腿又残疾的愣有有把上身脱得一丝不挂地坐在磨盘沿上翻腾着衣服捉虱子,透过茂盛碧绿的老榆树树冠的阳光在他那乌黑干瘦的脊背上星星点点地跳跃着。另两个人是在愣有有的身后就像落着的一对秃鹫一样,头顶头地蹲在碾盘的一侧下象棋的南沙窝村的李狗毛和愣有有的父亲常八仙。李狗毛乱草似的头发长得苫过了耳朵,苍白的瘦脸上生着鹰勾鼻,鼻尖上挂着悠悠的清涕,灰布衫衣兜里插着个白酒瓶子。常八仙秃顶紫红脸,下巴蓄着一缕黑白相间的山羊胡须,敞开着黑布衫衣襟,赤裸的胸脯前挂着一串枣红色捻珠。辛家富在村时就知道,李狗毛生来就馋吃懒做,是村里有名的“酒鬼”,而常八仙自从一场洪灾失了耕地后一直靠当二宅先生和卦师度日。看来,这两个人这几年仍然没有走农人的正道,不然,决不可能时已正午了,还在官井滩的碾盘上下棋消闲。
正低头捉虱子的愣有有突然斜眼瞟见了走过官井滩的辛家富,惊讶地扬起棒榔似的脑袋大声喊道“啊呀呀,是家富,家富,家富回来了!我老朋友回来了!”显然,辛家富的归来对他来说是一件颇为兴奋的事,因为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家富回来,使他不仅又能够见到久别的朋友,更为庆幸的是他又能去家富的家里蹭饭或抽烟喝酒了。所以,他一见刚刚回村的辛家富便兴奋得声撕力竭地呼喊起来,由于太兴奋再加呼喊用力过猛,他那污迹斑驳的脖颈上蚯蚓般的青筋都在嗦嗦地暴跳着。
正在聚精会神地下棋的阴阳师常八仙被傻儿子突然杀猪般的嚎叫搅得乱了方寸,将手上正要落下的棋子又犹豫不决地拿开在碾盘的棱畔上磕得“叭叭”地山响,朝傻儿子有有喷着唾沫星子大声斥责道:“啊呀呀,把你个愣货,一惊一诈的,又不是你老爷娘舅来了,嚎甚丧哩?早起我算了一卦,北沙梁有出殡的哩,还不快给老子上梁赶门事去?”
愣有有的棒榔头仰起,用一对眯糊眼望着天空说:“这热月黄天的,阳婆能把人晒得化了油,哪里能冻下冰?能有出冰的?你就瞎毬算哇?”
常八仙一手执棋,一手捻着胸前的数珠说:“把你个愣货,是出殡,就是打发死人哩,白事宴,你回家把那几个冷糕熘热吃了,去沙圪蛋叫上娥闺女跟上你们牛荣队长去北沙梁坐席去,这几天家里还没吃的。”
愣有有没再管顾爹的喊叫,一欠屁股“咕”地放了个屁后从碾盘上站起身来伸着脖子朝辛家富过去的方向继续呼喊:“家富哎,家富哎……”他希望辛家富能够停下来和他说话,并有可能敬他一支从外面带回来的好烟,甚至还会给他一瓶啤酒或几块饼干什么的。但喊了几声后,却见辛家富只是回头和他笑着摆了摆手说:“有哥,你来家哇。”便头也不回地向村东头自家的窑院走去。愣有有不达目的哪可罢休?他赶紧麻利地穿好刚捉过虱子的破警服趔趄着瘸腿去追赶已经远去的辛家富。常八仙像一只大猩猩似的笨拙地跌跳下碾盘,撵上傻儿子瞅屁股踢了一脚说:“狗日的,人家刚回来,哪顾上招呼你哩?你个狗日的,赶紧到沙圪蛋寻上娥闺女,上北沙梁赶门事去,完了两口子都回家来。”
挨了脚踹的愣有有停下来用手揉着屁股,棒榔头一拨愣,犟睁着一对眯糊眼说:“你,你那破卦没一点准头,我不去,怕,怕白没了奔子。那娥闺女我也不叫她了,那家伙甚也干不了,寡是能吃,一顿得喝八,八碗拌汤,咱供不过她。哎,我说爹,你,你是不是真得也和娥闺女过上了?那咋,咋这么热实那个愣,愣货哩?”
常八仙听了儿子的傻气话气得哭笑不得,猪肝色的脸拉成了驴脸,抬脚脱下一只鞋巴子抡起来就照儿子的棒榔脑袋抽,边抽边骂:“我叫你胡说,我叫你胡说,那娥闺女好歹能给你洗涮,能给你烧炕,你不领回来,看我今天不抽死你?不抽死你……”
愣有有“啊呀,啊呀”地惨叫着抱着棒榔脑袋逃开他爹那雨点般落下的鞋巴子,拖着那条因小儿麻痹致疾的左腿趔趄地蹚过一片散发着恶臭且杂草丛生的积水洼,向自家窑院跋涉去了。但他仍不死心,边走边张望着村东头辛家富家的窑院。心想,辛家富今天回家,一定带回好烟好酒,他家中午也肯定吃好饭给他接风洗尘,自己赶紧回家把那两个冷糕给爹熘上,然后就去家富那里蹭饭和烟酒去。就看走了好多年的辛家富还像不像从前那样热实地招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