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二儿子成家的第一件大事指日可待,辛培旺高兴得眉开眼笑。回到里屋,他比往日麻利地爬上炕头,端正地盘腿坐定后一只手捻着下巴那缕稀疏的胡须得意地对女儿发号司令般地说:“珠儿,今儿是给你二哥接风洗尘的午饭,一定要做可口的,去买瓶好酒,爹要为你二哥回来喝酒庆贺哩。”
辛水珠倒在灶台下一筐雪白的麦秸也高兴地对爹说:“就是,我二哥终于回来了,是该庆贺庆贺的,我先烧水沏壶茶,沏好茶就去买酒。”说罢蹲在灶口前抬手把额头上的一缕乌发理在耳后,低头往灶口填柴点火。
辛家富进里屋脱去了从工地上穿回来的劳保迷彩服上衣,将回家时才穿上的雪白的衬衫袖口挽起,用大马勺从水缸里舀在洗脸盆里半盆凉水,边洗头脸边对小妹说:“水珠,二哥回家也高兴,是该庆贺,但咱家是有啥吃啥的光景,别太费心,简单些,我和你做。”
水珠着了灶火呼沓呼沓地拉着风箱笑着对二哥说:“不用你,二哥,你旅途劳累好几天了,洗了脸就上炕坐着歇息,想躺着就躺着,给我和爹告诉告诉你这些年在外的情况。做啥饭,我一个人就能,说话间就给你们端上炕了。”
辛培旺捻着胡须也说:“就是,家富,你就上炕歇着吧,咱家的情况早把珠儿逼炼成好厨子了,无论甚饭人家都做得又好又麻利。”又转向女儿说:“珠儿,鸡蛋多不多?给你二哥炒鸡蛋烙油饼?”
水珠又往灶堂里填了一把麦秸说:“鸡蛋倒可多哩,但我想二哥旅途中一定尽吃些馒头和焙子的干粮,现在好样儿回家了,我给他汤汤儿地擀面条喝,用西红柿炒鸡蛋做潲子,一会儿去买上个鱼罐头和一包花生米你俩就酒。”
辛培旺喘息着对家富赞赏水珠说:“看你妹多体贴你,做甚饭?早胸有成竹了,你也上不了手,就上炕歇着哇。”
辛家富倒了洗脸水对水珠说:“那二哥就上炕吃便宜饭了。”说罢脱了鞋上炕。
辛水珠烧开水沏好茶,把茶壶茶杯全部摆在炕桌上说:“二哥,你和爹喝水啦呱,我去趟南沙窝刘二超市。”说着人已走出堂屋。
辛家富上炕坐在父亲的身边,让爹躺在靠墙的铺盖卷上伸开腿,他要给老爹按摩病腿。辛培旺说,自己的关节炎是几十年的老病了,不让儿子按摩。但辛家富执意要给按,辛培旺拗不过儿子,便躺在铺盖卷上伸开双腿让儿子给按摩。辛家富边给爹捏着揉着病腿边说着在外跑逛的经历和见闻。辛培旺虽然有严重的哮喘,但仍喜欢抽烟,他抽着儿子带回来的南方香烟,惬意地听着儿子的叙说,深为已饱经世事磨练而成熟的儿子自豪。他也把自儿子离开村子后村里的情况大致地说给儿子听:自家富走后,后大滩上照样是连年干旱,沙尘暴不断。无论种地还是养畜,家家户户的收入照旧还是入不敷出,“官害”(税费)却一年比一年高,大多数人家因交不起税费被没收家资抵押,这几年内因天灾人祸实在在村里无法生活的人们又举家外出了二、三十户,村里又多出好多烂房黑窟,在村的人口多半数是留守妇女、儿童和孤寡老人,搁荒的土地都被外来的大户租种了,外头来的人们都说咱沙窝村成了“空心村”了。
辛家富听父亲诉说了村里的情况,心情沉重地问爹说:“不是说这几年国家对咱们后大滩加大了扶贫政策的力度了吗?难道一点效果也没有?”
辛培旺摁灭烟头,看着儿子因为对村里更加荒败的情况的不理解而困惑的脸长叹一声说:“唉——,要说国家的扶贫政策,的确在咱村里也真就是实行了好多年了,而且还逐年下拨不少这补助那补贴的项目款,可真正落实到老百姓头上的却寥寥无几,扶贫只扶了那些有权有势的贪官污吏,就连低保金都被各级贪官污吏冒领和截留。这年代,倒是鼓励少数人先富起来,可咱村先富起来的没有一家普通农户,就见富了北沙窝的支书高正官和南沙窝开超市卖化肥的刘二。”
辛家富对老爹的话不愿全信,但从他回村一路看到的村容村貌的破败景象又不得不信,难怨自己走了这么多年,村里不但没有任何新的起色,反倒败落了许多,原来这些年来家乡脱贫致富的道路,依然被环境恶劣的天灾和贪官污吏们的人祸阻挠堵塞着。听着爹对村子荒败情况的诉说,满怀信心回家创业的辛家富的心房,再次像灌满了铅石一样沉重起来,他那高挺的眉棱紧皱起来,双眼的长睫毛也不再闪动,目光呆滞地落在老爹那两条被疾病折磨的扭曲的残腿上,良久地沉思着。但辛家富毕竟是个内心强大,而且正具有着无限青春活力的成熟的青年男子汉,面对回家创业依然坎坷和渺茫的前途,他抚摸着父亲的病腿又做了这样的思考:他想,既然回家创业就必须下定决心,纵有千难万险也要迎难而上。他坚信,党中央对农村脱贫致富的政策和反腐败斗争的决心都决不会只是口号,一定会不断地强有力地推进的,而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贫困地区的人民群众也必须得努力奋斗,靠勤劳致富,不能只坐等国家帮扶。环境恶劣靠劳动来改善,腐败横行靠斗争来铲除。总之,一定要依靠党中央的坚强领导,依靠自己的劳动和斗争来彻底改变故乡后大滩人民的贫困命运,争取尽快脱贫致富,把家乡建设成为繁荣昌盛和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新农村。
水珠从南沙窝超市回来了,她进门就把罐头打开、把熟花生米倒在一个带蓝色花边的瓷盘里,把白酒瓶也打开一起摆放在早已裂缝纵横的红漆老榆木炕桌上说:“二哥,你和爹先就着这些喝酒,我再给炒个韭菜炒鸡蛋。”
辛家富问小妹说:“西红柿和韭菜都是咱自家种的?”
水珠说:“自咱家西院墙的牛圈塌得冒了顶后,我就把圈圐圙当成小菜园了,年年种些细菜。”
辛家富赞赏地说:“珠儿,你可真有本事,能种出这么品象好的细菜来。看那柿子大腾腾的,红丹丹的,韭菜也绿茵茵的,足有尺把长。我坐在炕上都能闻到直喷喷的韭菜香味儿,有这么好的菜,想炒啥你就炒哇。”
辛水珠说:“你先和爹喝酒等着。”说罢从一个黑色的瓷坛里取出十多个大腾腾的麦麸色的鸡蛋,边往盆里打边说:“这些鸡蛋原准备攒着卖钱给爹买药的,自给你发了电报后爹就不让卖这坛鸡蛋了,说让留着等你回来吃。”
辛家富乐呵呵地笑着说:“那就吃了吧,大家一起都吃,爹的药我带回不少,你多炒几个。”
辛水珠把鸡蛋全部打在小铁盆里,然后剥葱洗韭菜,再后把葱韭菜都切成短截倒入盛鸡蛋汤的盆子里,然后又放入各种调料。放盐的时候分外小心,反复放反复用筷子蘸着偿过几回后才“哧啦”一声把搁和好的鸡蛋韭菜汤一起倒进锅里,弯腰在灶堂里填了一把麦秸,又直起身来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操起锅台上的铁匙,在热气腾腾“噼啪”暴响的锅里动作娴熟地翻炒着鸡蛋。顷刻间,韭菜炒鸡蛋的浓浓香味弥漫了整个窑洞。在辛家富和爹喝下第一盅酒的时候,水珠就将盛得满满当当的,黄绿相间,色美味香的韭菜炒鸡蛋盘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端在桌上,和已在桌上的鱼肉罐头及花生米盘摆成一个“品”字形,对爹和二哥说:“二哥,下酒菜就算齐了,你和爹喝酒,我再炝潲子擀面条。”说着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又问二哥:“咱们喝热面呀还是喝凉面?”
辛家富有些不解地问小妹:“凉面?咋个喝法?”
没等水珠回答二哥,辛培旺对二儿子说:“这是你小妹体量你哩,热天喝热面人就更热了,把煮好的面捞出来在凉水里浸一下就是凉面了。”
辛家富顿悟,笑着感激地看着小妹说:“啊呀,是这么回事!你快别费心了,爹有哮喘病,怕凉,咱就一起喝热的。也别擀长面,就喝搿锅柳叶面哇。再说你也上炕一起吃些再做面饭,别着忙。”
水珠说:“就擀长面,给爹喝热的嘛,费甚心哩?你们先吃,我先和上面让醒着。”说着就往瓷盆里挖白面。
辛家富对爹说:“爹,那咱就喝着酒等水珠给做长面条喝。”说罢自己先夹了一筷子韭菜炒鸡蛋送到嘴里,嚼着品昧着,不觉口水满溢,好香好嫩的调料适中的韭菜炒鸡蛋哦。他嚼着嘴里的韭菜炒鸡蛋,既欣赏又疼爱地看着又在低头和面的小妹。是啊,小妹已不再是自己在家时那会儿连烙白皮饼都烙得焦黑的小妹了,她已长大成人了,已练成一个娴熟的农家主妇了,而且也出落成一位如花似玉的漂亮大姑娘了。瞧那高挑的个子,苗条的身材,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衬出一张略显清瘦却白晰细嫩的脸,那一对略带忧郁的同样也生着忽闪忽闪的长睫毛的大花毛眼清澈而妩媚,微笑时总是洋溢着温馨和善意。她仍旧穿着那一身他离家三年后在山西大同煤矿打工时给她买的托人捎回家的那套橙黄色小翻领西服,算起来,这套西服小妹已经穿了整整五年了,当初的米黄色已经褪成了现在的乳白色,上衣的两只肘部都已打上了补丁,衣袖和裤脚也明显短了许多。虽然是一件已经穿了五年的旧衣服了,但小妹却把它缝补洗涮的整齐干净。看着在贫困拮据的生活中成长起来的小妹,辛家富的心不由地又一阵发痛发紧。唉,自己离家这些年,小妹是又上学又操持家务,还得照料残病的老爹,她可真是受了不少苦累啊。
辛家富这才想起小妹学业的事。他端起酒盅邀爹共同喝了一口酒后,放下酒盅问水珠道:“珠儿,二哥最挂念的是你考大学的事,你在电报上咋一个字也没提?”
辛水珠双手在盆里揉着面,瓷盆在不太平整的锅台上有节奏地晃动着并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她取了块抹布垫在瓷盆底子下,抬头看着二哥的脸,眼里分明闪过一丝忧郁后却又极力地微笑着说:“拍电报嘛,我拣主要的说,说多了不得多花没必要的钱吗?”
辛家富拿起筷子又放下,不无幽默地说:“那,现在哥已坐在炕头上了,不怕花钱了,你快说,你参加没参加今年的高考?”
水珠“扑哧”一笑说:“参加了,还考了个理科总分全县第八名哩。”
辛家富惊喜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嘴里惬意地嚼着,没等咽下去就说:“是吗?那哥今天这酒可要喝个痛快了。”说罢,咽下鱼肉,自己举杯一口饮尽杯中酒,叭咂着嘴继续说:“哈呀,考了个前八名哩?那肯定是考上了?”
辛培旺听着二儿子向女儿打问学业的事,脸上不但没有一丝快意,反倒悲凉起来。见家富一口干了杯中酒,自己也拿起酒盅像征性地抿了一小口酒,放下酒盅后“啪”地一巴掌打开正爬向鱼肉罐头的小花猫。
辛水珠看了一眼刚才还喜笑颜开,现在一下子脸色就像被霜打了一样灰暗的爹对二哥说:“考是考上了,昨天还来了通知书……”说着自己的脸也阴沉起来,双手揉面的动作缓慢了许多,仿佛一下子变得有气无力了。
辛家富见说起水珠考上大学的事爹和水珠的情绪却都低落下来,他不解地看了一眼情绪低落的爹又问水珠道:“是不是录取大学不理想?”
辛水珠没有回答二哥的问话,丢开和面盆在围巾上擦了擦手,转身从贴着毛主席画像的窑后墙下摆着的厨柜,其实也是在大集体解散时分到的生产队的一个三屉两墩的办公桌的中间抽屉里取出一个硕大的信封来,她把信封递给炕上的二哥说:“二哥你看,录取我的学校可是省农牧学院,还是本科呢。”说罢又去揉面。
辛家富拿过沉甸甸的平生见过的最大的还是特快专递的信封,心情是异样的虔诚和激动。啊,这可是从遥远的省城飞到辛家的不同于一般家信的大信封,里面装着一个农家子弟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实现了的梦想——直棱棱的本科大学录取通知书。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只参加过应届高考,因差十几分名落孙三。那时候,在考完的二十多天时间里也曾热切地盼望过这样一个从遥远的地方飞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可最终也没有等上,同学们都劝他再补习一年,肯定能考上,可自己面对贫穷的家庭和家里的责任田,断然放弃了补习的念头。那时候想,如果自己补习再和小妹一起上学,就是责任田仍然全靠老爹一个人种,可兄妹俩的学费也实在是家里无法负担的,小妹那时正读高小,学习成绩优秀,前途很有希望,自己是个堂堂男儿,考不上大学还有别的出路,可千万不能因自己再补习造成家里的经济压力,导致小妹失学断送了她的前程,况且父亲的身体状况也一年不如一年,耕种三十多亩责任田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的担子眼看也责无旁贷地落在自己的肩上。必须放弃自己上大学的梦想,通过种田、养殖和打工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把小妹供成大学生,让她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现如今,小妹终于实现了愿望,实在是可喜可贺啊!辛家富觉得手里捧着的大信封不仅仅只是小妹的学业成就和荣耀,也有他,乃至辛家和沙窝村所有帮助过小妹上学的所有乡亲们的共同成就和荣耀。而且小妹还是沙窝村的第一个本科大学生,也是沙窝村即将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辛家富为小妹这些年一边做家务一边含辛茹苦地读书,最终学有所成,为沙窝村的父老乡亲们争得荣誉而感动得激情难抑!他的长睫毛眼里竟盈满了泪水,用颤抖的双手端端正正地认真地翻看了信封的正反两面,信封正面的右下方一行打印工整的红色楷体字像一个个跳动的火苗似地扑入眼帘:“北方省农牧学院缄”
“啊,珠儿,你是真行,咱家到底没白供你,竟考上了省立本科大学,哥高考那年也报过农牧学院,可惜哥的学习不好,没想到你替哥实现了梦想,甚时候报到哩?咱得好好庆贺一下,这可是咱沙窝人的大喜事啊,今天哥首先为你庆贺,喝他个不醉不休。来,爹,您也好好喝几盅,这可是件大喜事哩。”说罢自己又满饮一盅,饮毕还得意地微笑着叭咂着嘴,把空盅口朝下倒着让爹和灶台下烧火的水珠看,炫耀自己欣逢喜事愉快的心情。
辛培旺老汉既没再端盅喝酒,也没对二儿子喝酒爽快的显摆感兴趣,面部表情依然灰暗地说:“家富,你慢些喝哇,爹可喝不过你。”
辛家富又自倒了一盅酒把爹的酒盅也添满对小妹说:“珠儿,你也喝一盅吧,自己考上了大学,也喝盅酒高兴高兴。”
灶台下的辛水珠朝着炕上端着酒盅的二哥苦笑了一下说:“二哥,我不会喝,你自己好好儿喝,我给你烧水煮面。”说罢那一对同样是长睫毛的大眼睛里分明突然溢出两颗晶莹的泪珠,而且噙在眼睑上摇摇欲坠,她怕二哥看到自己突然落泪,慌忙低下头去抓麦秸,在抓麦秸的工夫极快地用胳膊肘擦了一下眼睛,把麦秸填入灶膛后又极快地把脸朝向西墙,一只手拉着风箱,另一只手又去抹眼泪。
坐在炕上的辛家富见小妹也谢绝了喝酒而且竟莫名其妙地偷偷落起了泪,不由得纳闷起来。小妹这是怎么了?考上大学应该高兴才对呀,可她却哭起来了,这是为什么?辛家富捏在手中的酒盅不由自主地滑落在炕桌上。再看父亲,老人也早把筷子放在了桌子上,那苍老雪白的脑袋低垂在胸前,吼咙里拉锯似地喘息着,那只夹着烟卷的枯瘦的手搁在膝盖上微微抖动着,那烟蒂已燃到他的手指,但低头沉思的父亲却毫无觉察。
看着仍在抹泪的小妹和一言不发的父亲,辛家富的心也像父亲的手一样颤抖起来。他提醒失神的父亲说:“爹,您的烟烧手呀!……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水珠考上大学,而且还是本科,这可是所有人家烧香磕头都求之不得的大喜事啊,你们咋却哭的哭,愁的愁哩?”
辛培旺仍一言不发,他只把已烫着手的烟头在桌棱上摁灭,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才像缓过神来似地对家富说:“唉,家富啊,按理说,这考上大学的确是件大好事,可是咱辛家命薄,生不逢时啊,要是过去国家包分配工作的时候,咱砸锅卖铁地供水珠去上这个大学也值,可这些年国家不包大学生就业了,念出来还不是个瞎子点灯——白费蜡?找不到工作还得回家种地。听说如今上大学国家不包分配,学费倒比过去高了许多,慢说花大钱白念,就是将来能找到工作哇,咱这后大滩人家的情况都是个考上也念不起,在这后大滩靠种地挣钱那是真比牛上树都难,不光咱家供不起水珠,听说咱们沙圪蛋镇还有好几个考上大学的娃,都因家穷供不起,把《通知书》撕了打工去了。”
辛家富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上大学是要花钱的,这是他也明白的事,水珠考得是本科大学,学期四年,可每年花个五、六千块钱的也应该不算是太为难的事吧?再说,拉开了时间,有得是挣钱的机会,用得着犯这愁肠?后大滩是穷,不供大学是别人家的习惯,再者,是那些放弃上大学的人们思想僵化,眼界短,不明事理,咱可千万不能学那些人,大学,再困难也要上,因为只有受了高等教育才能用知识改变家乡贫困落后的面貌,进而改变命运。辛家富这么想着,他暂时没有对爹和小妹表示自己的态度,取出信封里的学杂费通知单看着,把开学的各种费用大致合计了一下,他的心也不由地往下一沉,啊呀,难怪爹和小妹愁气,上四年大学的一切费用得近五万多,当年开学报到就得上万元钱哪!我的个天,这么大的数额对于贫困地区的后大滩上的每一个农牧民家庭来说,可的确就是个天文数子啊!高校制度改革,收费标准提高,这是出乎辛家富意料之外的事,收费标准是硬性的,开学就得万数,去哪里找呢?自己外出八年打工挣的钱除了八年中自己在外和寄回家里的所有开销已花去了不少,回家结账时又被包工头拖欠了多半数,以后能否全部要回来还没准,现下自己带回来的现金也仅够给自己盖新房娶媳妇用,小妹考上大学需要花钱他预料过,可没想到当年开学就得上万元,这可的确是个大问题啊!刚才还兴致勃勃的辛家富看罢水珠的大学《通知书》后自己的情绪也一下子陷入了冰冷的低谷,他那蓄着有棱有角的短寸头也低垂下来,凝眉蹙额地沉思着,眼睛上的长睫毛不再闪动,目光定定地落在丢到炕上的大信封上……大信封上“北方省农牧学院缄”的那行红色大楷字在他不安的眼神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又好像在跳动着,像要从信封上跳跃起来飞出他的视线,飞出这个贫困的窑洞……此时此刻,辛家富极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炕上那个仿佛稍纵即逝的大信封,内心在激烈地斗争着:美丽的俊鸽等了自己八年,亲爱的小妹要上大学,可自己带回为数不多的钱是该给自己盖新房娶媳妇儿哩?还是拿来供小妹去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