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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福明(陈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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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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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新生》连载

第五章

午饭后,辛家富正准备出门开始为水珠上学的诸多事宜和走访考察自己的创业项目出去奔波,他的另一个发小,智障又残疾的愣有有突然趔趄着瘸腿进了辛家窑洞。午饭间,辛家富听爹说,在他外出这几年里,每逢刮风下雨或是冰天雪地的时候,愣有有常来家里给抬柴提水地帮着水珠做家务。有有因腿有残疾不能担水总是用手提,半桶半桶地从官井上给往家里提,每来一次总得把水缸给提满了才作罢,碰到饭点就留他吃饭,碰不到饭点有有也不说二话,抽上一根纸烟就走了,临走时还准要叮嘱他爹,家里有事就让水珠去喊他。爹说,有一天在官井滩的碾盘上有人戏问愣有有:“有子,你咋谁家也不给做营生,就给辛培旺家做,是不是看对人家水珠姑娘了?”有有嗔怪问话的人说:“别,别嚼蛆,辛家富从小是我好朋友,我,我俩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梁山兄弟,他是宋江,我就是那李逵,他不在家,我就得替他做营生,水珠是我干小妹,我是她干哥哩,可不能胡说甚看对看不对的瞎话?”闲人们听罢轰笑一顿。在家富外出的八年中,愣有有从不忌讳村里人开他的任何玩笑,一直不误给辛家做家务。

今天中午,愣有有一进门就高兴地笑眯了他那对棒榔头上的迷糊眼,对刚吃罢午饭的辛家富热切地说:“啊呀,家富弟,好稀罕,你可到底刮回来了,这几年可想死我了,呵呵。”

辛家富从小就怜悯愣有有这个既智障又残疾的同龄人,又听说在自己走后的八年内他一直帮着家里做营生,而且又是自己回家后第一个上门来探望他的人,便对一进门就说想死他的有有哥热情接待。他一边张罗下地一边情真意切地对有有说:“有有哥,你快来哇,离家的这些年我也想你哩,快上炕坐。”

愣有有在窑地上把一条好腿稳稳地站定,一条残腿抖抖地紧贴着好腿,脚尖像锥子似地戳着地说:“好好好,我就是来眊眊你,你快别下地,我上炕,上炕。”说着伸手推住就要下地的辛家富,抬起自己那条好腿把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

辛家富不下地了,反把自己的身子往后撤着说:“那,有哥,你往里坐,咱啦呱的中间让水珠给你煮面喝。”

愣有有半坐在炕沿上,用他那熊爪子似的黑手扶起自己穿着的破警察制服衣襟,挠着河滩似的赤肚皮,梗着蓬头垢面的棒榔头说:“我吃过饭了,吃的是熘油糕。家富弟,你这次回来咋也不走了哇?”

辛家富从“雁”牌烟盒里取了支烟递给有有说:“不走了,有哥,你先抽烟喝酒,让水珠再给你汤汤儿地下一碗面条喝。”

愣有有接过家富递给的纸烟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连说:“好烟,好烟,这黑棒榔烟过瘾。”说着自己掏打火机点上,狠狠地抽着,几口就把一支烟抽去了大半截。

辛家富又递给有有一支烟说:“再给你续上一支,今天让你饱饱地抽。给你,这是我喝剩的半瓶酒,我不喝了,你就一个人掌号喝哇。”说罢把酒瓶子也递给有有。

有有满把手接过酒瓶子,握着酒瓶子客气地说:“你咋不喝了?你还得喝,咱兄弟俩好样又见面了,一起喝,倒在碗里喝哇,怕你嫌我口水。”

辛家富说:“我不喝了,怕喝多了。后晌我要出门,那瓶里剩下的酒都给你喝,不过,在这儿少喝点,剩下拿回家里喝哇。”

有有又把酒瓶口拿在鼻子下面嗅嗅说:“好酒,你咋才回家又倒出门呀?你要不喝,我就掌号喝呀”说罢一仰脖子把酒瓶子一下子来了个底朝天,把瓶嘴插进自己那张大嘴里“咕噜咕噜”地像喝凉水似的,一口气就喝下去足有二两多酒才从嘴里拔出酒瓶子来,然后用黑手抹去从嘴叉窝溢出来流到下巴的酒,把酒瓶子握着在眼前摇晃着,眼睛贪婪地瞅着瓶子里剩下的酒,叭咂着嘴说:“好酒,好酒,不喝了,这,这点儿剩下,拿回家让我爹也尝尝。”说话的工夫脸和脖颈都泛红了。

已经躺在炕上歇着的辛培旺老汉听到有有进来,家富给喝酒,翻过身来说:“有子,你自己腿脚不利索,少喝点酒。”

有有说:“培旺大爷,我不喝了,拿回家给我爹喝,我和家富叨啦呀,您躺着。……家富,这几年你在哪里刮逛哩?咋老不回家?”

辛家富叹了口气说:“唉,有哥,为了个挣钱,我是全国各地几乎都跑遍了,老是工地上忙,贵贱顾不上回家。”

有有问着家富话,自己却没有认真听家富的回答,又是几口就抽完一棵烟。自他进来抽烟,直把窑洞里抽得就像失了火一样烟蓬雾罩的。

辛水珠在二哥和有有说话的工夫就给有有煮好一大碗面条,浇了潲子汤后端在有有坐着的炕沿上让有有喝。有有把手里的烟头“日”地一声朝灶台下抛去,把家富又给的一支烟押在棒榔头上的招风大耳朵上说:“我说,说得我吃过饭了,水珠硬给煮,那就喝吧,这面看着也香。”说罢左手撑着炕,腰身狠劲一拧,把坐在炕上的那条好腿往里一挪,那条枯萎的残腿就像个死狗娃似地吊在炕沿下。

辛家富赶紧把炕桌向自己怀前拉了一下,给有有誊地方。

有有坐好后就张罗喝面,他先把裤腰带放了放,屁股一欠“忽楚”一声放了个屁,然后两只黑手习惯性地交替着把两只胳膊上的破衣袖随便胡乱地往起撸了撸,左手象征性地摸了一下嘴巴后伸过去用大母子抠着碗沿,用其余四指撑着碗底掐起盛面的大碗来,然后把面碗交给右手,右手来了个讨吃子端碗的标准把式,五指大叉开,满把手托住碗底,左手抓起桌上的筷子往面碗里一戳,只听得“呼隆呼隆”几声闷雷般的响声,辛家富眨眼工夫,愣有有手上的一大碗面条就剩个碗底汤了。

辛家富让水珠又给煮了一碗,他和有有拉呱的工夫,水珠又给端来一碗面条。这回,有有不再客气推辞,端起来继续喝。这第二碗面,有有喝得斯文起来了,依然是讨吃子端碗的把式,但不再狼吞虎咽了,他把碗平端在胸前,用筷子挑着面慢慢地往嘴里送,慢慢地嚼咽,且边喝边继续和家富拉呱,只是不停地放屁,这阵儿的屁比先前响亮得多了。辛水珠一听到有有放屁就赶紧用手捂了口鼻头朝着灶台下的西墙笑。可有有从来不忌讳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屁,更没晓得放屁是啥可笑的事,边喝面边奇怪地问水珠:“水珠妹子,你这是笑甚哩?”

水珠不搭理有有的话,笑着起身开始洗锅灶。辛家富从小就习惯了有有的德性,对有有的邋遢劲儿从未介意过,他抽着烟打问起有有这些年家里的情况。

有有喝着面告诉辛家富说,他家从家富外出那年秋天就破产了,那年秋天的洪水把东沙滩的二十几亩责任田上种的小麦和土豆刮了个根苗没剩。当年秋后,因为无力偿还种地搭下的所有债务,把一应农具全部卖掉打了债账。从那以后,他家到现在再也没有种地,父子俩一个摆摊算卦带卖耗子药,一个加入后大滩的丐帮,即沙圪蛋镇上牛荣的讨吃队。后来牛荣还把讨吃队里有颠痫病的娥闺女许配给有有,让他和娥闺女搭伙朋锅。有有叫来娥闺女朋了锅,可家里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两个人还是不断地跑到镇上跟上讨吃队去赶红白事宴。

辛家富听了愣有有对自己不幸的家境的诉说,为虽然也在包产到户时分到土地却在绝对贫困和无情的自然灾害的打击下失去耕地,最终沦为乞丐的发小有有一家人生活的不幸遭遇深感怜悯和痛惜。面对早已沦为乞丐的发小有有只能不停地叹息,无以言对。

待愣有有喝完面,辛家富把自己带回来的一身八成新的劳保服和一整条“雁”牌烟,还有旅途吃剩的几袋方便面一齐给了有有,作为这些年他给自家做营生的酬谢,并叮嘱有有,让他每逢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就到自家来,千万别饿着肚子。要是他那个朋锅的娥闺女还愿意回来就寻回来,好歹也算成了家,等自己回村的创业有成就的时候一定拉引他们也再过上正常人的光景。有有听了家富嘱咐的话,感动得迷糊眼眼眶都泛了红,对辛家富说:“家富弟,那你就赶紧创业哇,你创成业,我就跟着你干。”有有也很懂人情世故,他开始只把家富给的一套劳保服夹在腋下,怎么也不肯拿家富给的烟和方便面。但辛家富硬要塞给他,经几番推搡后,有有才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把烟和方便面也都装进破警服的衣兜里,用黑手摸着因吃了饱饭而滋润的大嘴巴说:“家富,你歇着哇,哥走呀,后晌还有公务哩,你也要出门办事,咱就各忙各的哇。”

家富问:“你又赶门事去呀?”

有有一只手提着劳保服,一只手惬意地拍着两个衣兜里装着的烟和方便面说:“不是赶门事,下晌配合村干部们收‘官害’呀,不是,是收摊派款,胡主任不让我把摊派说成‘官害’,看我这臭嘴。”

看来,这几年愣有有还参加着村里的公务哩。辛家富这才注意到有有穿着的破警服的左臂的肘部还带着一个油渍斑斑的红袖箍,上面还有两个残缺不全的好像是“值勤”两个字。于是,赶紧也对有有说:“那你就快回去歇会儿,别误了下晌的公务。”

愣有有答应了一声,打着响亮的饱嗝儿趔趄着出了堂屋。

愣有有一走,辛水珠就说:“啊呀,二哥,有哥真能放屁,臭死人了。”

辛家富笑着说:“他从小就那样儿。”

堂屋里响着有有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和猪食盆被踢得“嘡啷啷”的响声。

愣有有走后,辛家富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是午后时间了,他下地穿好那件迷彩服上衣,从东窑推出自行车出了院子给车轮胎打气。他今天下午的首要任务是先去镇政府所在地沙圪蛋村为小妹水珠办理上大学必需的相关文件手续。

下晌,当辛家富骑着自行车出村时,也正是村里所有勤劳的庄稼人歇起晌来又纷纷地奔田地里伺弄庄稼或是打草放牧的时候。这时,已经在村里干了五六年的北沙窝村长,今年又兼任了村委会主任的胡先富,正从村东头新打的一眼吃水井上担着一担井水往村西头走去。北沙窝村人都知道,这是胡先富又给村支部书记高正官担水哩。自外出打工没挣到钱又返回村里后,胡先富就想尽一切办法地巴结已在沙窝行政村干了二十多年村支部书记的高正官,主要是给高书记家打里照外地做营生,无论是给高书记干田里的农活儿,还是家里的家常事务,样样总比给自己家干得早,干得勤,也干得好。有一回,高正官在闲谈时偶尔说起村东头新打的吃水井里的水比他自家院里压水井里的水甜的时候,极尽逢迎巴结之能事的胡先富觉得又找到了讨高书记欢心的机会,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冰天雪地,每天准得给高书记“孝敬”两担东井上的“甜水”,而且每次给担去“甜水”的时候还照样少不了看看高家大院的茅厕粪坑是不是满了?足有四百多平米的高家大院干净不干净?如果是粪坑满了,便及时给掏除保洁,大院脏乱了,就马上给清扫收拾。有人在大清早还亲眼看见过胡先富从刚出院门的高正官老婆手里抢着给倒过马桶哩。胡先富就这么一直给高家干了好几年“家奴院公”的活儿,村里人一见他给高家做营生,就都远远地用手指头雨点子一般地点着他的后脊梁骨骂:“看那个舔屁股猴,十足的狗腿子。”当然,对于村里人的唾骂,胡先富自然是浑然不觉。但一年之后,人们终于发现,那胡先富毕竟是粪叉子掏屁股——硬手哩,硬是把高书记给“溜舔”住了。高正官先提拔胡先富当了北沙窝村长,干了几年村长后,今年春天原村主任张满堂因病卸任,高正官又召开村委会串通委员们一致推选胡先富干上了村委会代主任。干上了村代主任的胡先富巴结高正官的“积极性”就更高了,给高家担水,扫院,掏茅厕等一切脏活儿和田里播种,锄草,收割等的所有苦累活儿,一律都干得更勤快了。今年四月的某一天,胡先富又偶然发现了巴结高正官的另一个好门道:那天,他在高正官家里的一个玻璃柜里偶然看到储藏着好多古玩玉器,他发觉高正官除了喜欢女人和中医之外,还喜欢把玩古董文物。为了更好地讨高书记欢心,胡先富决定冒着违法犯罪的风险,给高书记到省文物局考古发现的,沙圪蛋镇大后梁上的元代古城遗址上掏腾古董文玩。主意拿定后,他背着铺盖卷儿以给羊倌顶工的名义,在沙圪蛋镇上的一个老羊倌家里住下来,一住就是十多天。白天在梁上放羊采盘选点,晚上出去挖掘。耗了十多天时间,挖掘了二十几处古城古墓遗址,居然还真得挖出两件古玩哩,一件是元代的兵器:苏勒定矛头,这种矛头,无论是在辉腾梁上的蒙古熬包景点上或是在蒙古族题材的影视剧里他都多次看到过,虽然挖出来的矛头先天就断掉一个股叉,只剩两个边叉了,但毕竟是古董。另一件是一只口面八寸大小的青花瓷盘,遗憾的是,瓷盘在挖掘时不小心被镐头打烂了,这个出土的青花瓷盘要不是被打烂,胡先富还不舍得送给高秃驴呢(胡先富虽然巴结高正官,可私下里老是骂高正官秃驴)。挖到两件古董回家后,胡先富把这两件古董分别做了加工处理。他把锈得红斑斑的苏勒定矛头的两股叉头打磨得雪亮,把烂瓷盘碎片摆复原后用“哥俩好”胶粘上,胶干后把粘缝的余胶打磨掉还用接近青花瓷的蓝颜料把胶缝点染了一番。最后把加工好的两件古董藏起来,准备在关键的时候送给高书记。这些年,胡先富处心积虑地巴结高正官,高正官也没有视而不见,除了委任他当村长和代主任之外还曾多次当面许诺,今后要把他作为发展新党员的重点培养对象。胡先富自是喜不自胜,自觉前途一片光明,随即入党申请书一连写了十几份,向高书记递交并强烈要求入党。但不如意的是,高正官每次拿到他递交的申请书时,却总是表示出十分的歉意和十二分的惋惜对他说:“先富啊,入党是有严格的程序的,得经过考验的阶段哩嘛,眼下还没有发展新党员的指标嘛,你要更加积极地工作,耐心地等待并接受组织的考验,等各方面的条件成熟了才能入党。”

在高正官的一次次推诿下,胡先富只能耐心地等待“条件成熟”了。但他很自信,他觉得,辛家富打工不在村,整个沙窝行政村积极要求上进的青年人好像只有他一个,凭他这几年和高书记营造的铁壳儿关系,如果哪一天,旦凡有了发展新党员的机会,沙窝村能够入党的人肯定是非他莫属。至于南沙窝那个目不识丁的瞎棒(文盲)龚根亮,虽然也是个村长,胡先富料定那个龚瞎棒根本就不晓得入党有什么必要,有什么前途,只懂得昏天黑地地忙一应村务,打闹上那几个村长的补贴,再加上不用交所有税费的好处就高兴得揣门连窗户也摸不着了,根本不会成为他入党的竞争对手。他认为,高正官只所以提拔龚根亮任南沙窝村长,原因并不是他看上龚根亮有啥能耐或有什么发展前途,无非就是高秃驴好色,看上了龚根亮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仙花罢了。所以,胡先富在等待高正官嘴里的“党的考验”的这些年中,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外出打工的辛家富的突然归来。辛家富那几年在村里的时候,也曾写过几次入党申请书,也有积极入党的行动,而且他爹辛培旺既是老党员还又和镇里的刘官祥镇长关系铁壳儿着哩,只要辛家富一回来,如果他再把入党的事像从前一样重视起来,那才是他胡先富在沙窝村入党当官仕途上真正的最强劲的对手。因此上,他倒希望他的发小又是同学的辛家富最好在外发迹,发大迹,永远也别再回沙窝村来。

此时的胡先富担着水,正沿着河槽畔往村西走。午后的阳光在他那标配的,显示着村主任身份的疏理得极其工整的偏分头头顶上闪耀着,显得那偏分头的乌发更加油光锃亮。那张白晰的圆盘脸上,乌黑的八字眉下,一对眼球鼓凸的圆圆的斗鸡眼骨碌碌地转着,不停地看看前路又低头看看脚下。一身八成新的银灰色西装和一对三接头紫色皮鞋,装扮得他那不胖不瘦的中等个头的身材非常得体,总体看来还颇有几分官象哩。尽管此时是担着水走路,但他要极力走出不同于一般村夫担水走路的样子,他左肩挑着水担,只用左臂朝前向上扣着担杖,右手哪里也不握不掌,随着稳健的步伐,手臂像经过天安门广场受阅的仪仗兵那样,极其规范地甩着摆臂。他今天给高书记担水的劲头更大,脚步也更快,是因为今天中午听那个瞎棒龚根亮说,近日镇里又要召开全镇干部大会,通知高书记去参加,只是龚根亮也不知道镇里这次会议的内容是什么。胡先富自从向高正官递交第一份入党申请书后,便日思夜想地盼望着镇党委能够开一次专门号召和督促各行政村党支部发展新党员的会议,但好像从来也没等到过镇里开过这样的会议。他甚至痛恨,一个堂堂的共产党的镇党委,居然不重视各行政村党支部的建设工作,年年只顾抓栽树割肚(计划生育)和收摊派。但痛恨归痛恨,可自己入党的愿望却永远也不能泯灭,每逢高书记从镇里开会回来,他准是满怀希望地向高正官打听镇里开会的内容,揣度是否能与发展党员有关系,可每一次打听到的消息,不是栽树割肚就是逮羊拉牛收税费,倒是这二年的会议又多出个新提法,叫什么退耕还林战略,就是没听说过镇里开过一次党组织建设会议。今天镇里又要开会,胡先富但愿这次镇里开的是发展党员的会议。他想,只要镇里开一次督促各村发展党员的会议,他就能有实现梦寐以求的入党的夙望了。所以,今天中午一得到高书记又要去镇里开会的大好消息,便忙着从南沙窝赶回家里吃午饭,吃罢午饭躺在炕上,毫无睡意地眼睁睁地挨着歇晌时间,一到起晌就一个鲤鱼打挺地起身出院,操起自家的担杖担起水桶,到东井上吊了一担“甜水”,担着直奔高家大院。

“啊呀,胡,咱胡大主任,又亲自给高书记担水哩?”这是愣有有对过去也是他的发小,这几年已是村主任的胡先富的巴结和谄媚的喊叫声。

正在担水急走的胡先富突然听到愣有有的喊问,他双手把住两根担杖的铁索把两只水桶放在地上,回头看着愣有有那特有的滑稽象,禁不住又想和有有调笑几句。

愣有有从辛家富的窑洞出去回自家后,因喝了酒的缘故头脑昏昏沉沉,本想在家里的土炕上躺一会儿,但因怕耽误了下晌的村务,不敢歇息,爬在水缸沿上“咕咚咕咚”地灌了半瓢凉水后就要出去。临走时,张罗着穿辛家富刚给的那身劳保服。没曾想,刚打开包装就被他爹常八仙一把扯过去给填进窑掌墙下的泥瓮里了。爹说让他留着过大年穿。他只得仍穿着那身油渍麻花的破警服出去干公务了。走时不忘把那顶塌了帽沿的警察大盖帽扣在棒榔头上,手里照旧提上那根黑色的塑料警棍。

有有趔趄地行走在大街上,由于今天中午吃了顿饱饭和喝了大酒的缘故,行状耀武扬威,只可惜他那身军绿色的警服,早被他穿得油渍麻花破烂不堪,失了往日的风光和锐气。上衣早掉得没一颗纽扣,尽管还勒着军腰带,但胸口却敞开着,露着河滩似黑迹斑斑的胸脯。说起有有的这身治安警服来,这里有必要赘述几句,交待一下有有这样的人也能够成为沙窝村的“公务员”的来由。前年春天,镇政府给各行政村发放了一批扶贫衣物,胡先富给沙窝村村民们发放扶贫衣物时,有一身警察便服谁也没人要,他决定送给有有做工作服。给有有警服时,同时还指派他今后负责全村的警务工作,说干好了就给他个五保户待遇。当时,向来就喜欢警察制服的愣有有,接过胡主任给他的一套叠得方方正正的,装在塑料袋里的崭新的警服,端在手上端详着,一对迷糊眼竟睁得溜圆并大放异彩,况且胡主任还承诺将来给他个五保户待遇,便美滋滋地接受了做村里“警务”工作的光荣任务,当即剥掉身上乡亲们送他的不太合身的旧衣服,把警服穿起来。有有穿好警服后,特意到官井上饮牲口的石槽里的水中照着看,十二分地得意自己的“警察形象”,再加上警服是胡大主任亲自给配备的,工作也是胡大主任亲自委任的,觉得自己从此就是正式的警察了,心情异常地愉快,走起路来虽然还是趔趔趄趄的,但跋涉的速度比从前快加了许多。不知道后来自己又从哪里淘回来一顶警察大盖帽,一条军用皮腰带和一根塑料警棍,每天把这些物件全部装束在身,俨然一副真警察的样子,终日频繁地出没于村子里的大街小巷做安保巡查,偶尔镇派出所的真警察来沙窝村办案,他还追随其后对真警察们一口一个“同志”地叫着。有有开始担任“警务”工作时非常负责,每日每夜都耀武扬威地穿梭巡查着村子里的街头巷尾,极认真地叮嘱张家圈好猪羊,李家关好门窗……可有有毕竟是有有,因为警务工作难免耽误外出赶门事,竟落下个经常吃不开饭饿肚子的份儿。日子久了,有有就觉得这份原以为无尚光荣的“警务”工作,干着却不但本身没有一点油水,而且连五保户的待遇也杳无音讯。于是,“警务”工作便又成了他烫手的山药,放弃吧,又怕失去了将来有可能得到的五保待遇。继续干吧,又耽误着赶事宴吃酒喝肉的好机会,天天落个饿肚皮磨鞋底的白转悠。进退两难中,有有便在“警务”工作中使起坏来:不定哪天转到半夜,肚子饿得实在扛不住了就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来,不拘把谁家正下蛋的老母鸡捉去煮着吃了,把鸡毛扔进外出户们废弃的窑洞里,第二天还要在官井滩的大碾盘上贼喊捉贼一番。日子久了,乡亲们都识破了他在“警务”值勤中“监守自盗”的鬼把戏。但识破归识破,对于这个贫困潦倒的村里的惟一的可怜人,乡亲们也只能是干恨不咬牙。照样谁家有剩饭还得给有有吃,谁家有旧衣服还得给有有穿,迎头碰面时,照样还得和有有调侃嘻戏地取乐。

此时,有有穿着那一身破警服,提着塑料警棍溜达到河槽畔,正好遇到他心目中的大领导,担水走过来的胡主任,便主动上前热情地打招呼,看胡大主任还委派他参加收税费的“警务”工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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