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人为辛家富回家接风洗尘的饭场刚才还都欢天喜地的,只因说起水珠上大学的事就一下子冷了场,三口人都沉默寡言了,炕桌上的酒瓶孤伶伶地杵着,热腾腾的韭菜炒鸡蛋和喷鼻香的鱼肉再没有人动一筷子。辛水珠还在烧锅,锅里的水开了,开水在锅里咕噜噜地翻滚着,声音沉闷,锅盖下冒出的蒸气咝咝地响着,蒸气凝成的水珠“叭哒叭哒”地掉在锅台上,如诉如泣。
辛培旺老汉那头发雪白的脑袋仍然低垂在胸前,一只手插在盘着的双腿间,另一只手托在炕席上,随着拉锯似的呼息声,两肩膀一耸一耸地打起了盹儿……
辛家富双手颠来倒去地把玩着大信封,一会儿卷起来攥着,一会儿又展开在自己的腿上拍打着,目光定定地看着桌上的空酒盅想着心思……
小花猫任意地在饭桌上蹿来蹿去,来到鱼肉罐头前,看了看无人理会,自己放心大胆地叼了块鱼肉跳下桌子爬在坐着打盹儿的辛培旺的身边惬意地吞嚼起来。
辛水珠见正喝酒的爹和二哥因为自己上大学的事都犯了愁肠,便从灶台后站起来对爹和二哥说:“你们咋冷场了?爹不能多喝,二哥,你好好地吃喝嘛,快别为我上学的事瞎担心了,我早想好了,大学我不去念,就在家里种地呀,瞅机会学个裁缝也不错,再说如今的大学念出来也得自谋职业,念不念都无所谓,快别为我的事犯愁肠,你快喝酒吧,我煮面呀,爹,您也别打盹了,继续陪我二哥喝酒,一会儿咱喝面条。”
辛家富像没听到小妹的话似的,放下手中的大信封,点了支烟痛痛地抽起来,他把烟气深深地吸进肺腑后又长长地吐出来,畜着寸头的头顶上萦绕着蓝雾雾一团烟气。
辛培旺听了女儿的招呼睁开眼,抬起头坐直了身子,犟打精神地开导儿子和女儿,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他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下巴上一缕花白的胡须随着嘴巴的嚼动一翘一翘地动着说:“犯啥愁肠?这就是咱辛家的流年运气,前几年上大学费用低国家还包分配,咱家谁也没考上,如今水珠终于考上了,可上学费用涨了不说,毕业后还得自谋职业,为一个念也白念的大学搭饥荒也犯不着,这就是命数。再说,水珠毕竟是个姑娘家,念不念大学真的也没甚必要,再大二年好好地找个有手艺的对象嫁了就行了。家富,快别为这事犯愁了,其实,我和水珠早拿好了主意,这大学咱不去上,只是你回来了又提说起这事来……快吃喝哇,饭菜可凉了。”辛培旺说罢自己又夹了一筷子韭菜炒鸡蛋送到掉了门牙的嘴巴里故作大嚼状,可嘴里大嚼着饭菜脸却偏向一侧,极力装出自己对女儿放弃上大学一事满不在乎而心平气静的样子。
地下的水珠往红铁皮壳的暖壶里灌开水,接着爹的话茬也对二哥说:“二哥,其实我知道咱家也供不起大学,我只所以去参加高考,是因为我念了这么多年书,花了家里好多钱,拖累了你和爹,还有大哥他们。大家为我念书都受了不少苦,不去考一下不甘心,我要通过考试成绩来证明咱辛家人不是愚昧的。我考上了,不去念,如果有人笑话咱,也只能笑话咱生在穷困的后大滩,他不敢笑话咱辛家人愚昧。”
辛家富抽着烟听罢小妹的表白,摁灭烟头再次端正了坐姿,他郑重其事地对爹和小妹把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说了出来,他眨了眨长睫毛眼睛说:“爹,小妹,你们的想法都是错误的,你们想,咱后大滩人为啥祖祖辈辈受穷?除了地片儿瘦,生态环境差以外,主要就是咱这里的人,因为穷祖祖辈辈地漠视文化教育,越穷越不重视知识,不重视知识就越受穷,形成了恶性循环。如今,咱们赶上了国家科教兴国,以知识改变命运的大好时光,水珠好样儿考上了,又是农牧学院,她必须去念,念出来正是咱以农牧为主导产业生存的后大滩人急需的有用人才。我刚才想好了,咱家说什么也不能因一时困难断送了水珠的前程,断送了咱后大滩的未来。水珠的大学必须上,一定要上,这件事我说了算。费用我来想办法解决,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至于毕业后的工作问题,咱暂先别考虑,只要她学有所成,别愁英雄无用武之地,咱后大滩的脱贫致富奔小康事业就是她的用武之地。”辛家富说罢一仰脖子又饮下一盅酒,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大块韭菜炒鸡蛋,放在嘴里实实在在地大嚼起来。
辛培旺听罢家富的表白,觉得二儿子的话虽然在理,可是说话容易办事难,实打实地去筹那么多钱,能是件容易的事?他知道家富这么说,是因为他肯定带回了一笔钱才这么腰粗气壮的,可他带回的钱是必须要给自己盖房娶媳妇的,你小子眼看三十出头了,这娶妻生子像种庄稼一样,是个节令活计,你订婚八年,人家女方可是眼巴巴地等了你八年啊!你为供妹子的书再推迟自己的婚期无怨无悔,可人家高家还再等你吗?况且早就听说高正海对辛家的亲事失去了信心,要不是俊鸽不吐口,高正海早就撵上门来退亲了。不行,俗话说,家有三件事,先从紧上来,绝不能让家富凭兄妹之情义气用事,为了给妹子供书把自己闪晃得打了光棍。辛培旺目光哀怨地盯着儿子说:“我说家富,你再供水珠上大学,你可真得要打光棍了啊!俊鸽娃再和你好,人家可是已经整整地等了你八年啊,婚期如果再推下去后果你是清楚的。你还是先紧自己娶媳妇哇,快别给我日粗(说大话)了。”
辛水珠也说:“二哥,我说过了,我不会去上大学的,我们打电报让你回来是让你娶媳妇的,我二嫂可是望眼欲穿地等了你整整八年了。”
辛家富坚定地说:“爹,小妹,你们都听我说,俊鸽是个开通人,我们的婚事,我再和她商量一下,让她再等我几年,大学咱必须上,砸锅卖铁也要上。”说罢又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有意夸张地大嚼着,他故意用专注吃饭的样子向爹和小妹宣誓出自己的主张是雷打不动的。
辛培旺为儿子如此不分事体轻重的执拗性子大为光火,他把刚点上的烟又狠狠地在桌棱上摁灭,“哐”地一声把大半截烟掷在桌上后又狠劲地把身体往后一撤,把脊背靠在窑墙上,然后转过身侧脸对着窑窗口作出中途撤席的样子,喘息着,胸脯骤然起伏地回过头来用怨恨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儿子说:“看把你金贵的?看把你能的?你家穷得家徒四壁,媳妇儿订婚八年都娶不回来,还有脸再和人家商量往后推?人家现在都等你等成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还让人家再等?你以为后大滩再没男人了?人家就等你呀?再商量往后推,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败兴哩。实话告诉你吧,前几天高正海老汉还催逼我来,还说今年秋天等不回你来人家闺女就找别人呀,这我才让水珠给你拍的电报。”
辛家富供小妹上大学的主意既定,把爹责怪他的气话全当耳旁风,自顾自地吃肉喝酒。几分钟内,一个人竟喝下大半瓶白酒,桌上的鱼肉和韭菜炒鸡蛋如风卷残云般地顷刻殆尽。
辛培旺见固执的儿子丝毫不理会自己的话,只顾埋头吃喝,更揶揄地说:“也行,那你就放心大胆地好好吃喝,吃喝好了仗着酒劲,脸皮厚硬得像脚后根似地去和高家人商量再推迟你的婚期去哇!”
辛水珠已将煮熟的面条端上来,并亲自给二哥的面碗浇了潲子汤,倒上醋搅拌好后双手端给二哥说:“二哥,甚不甚你先喝面哇。”
辛家富见爹强烈地反对自己的决定,他接过面碗来不喝,把碗搁在桌上晾着,一定要以情循理地说服老爹,把自己的身子也挪开饭桌转向撤离饭桌的爹说:“爹,我现在是成年人了,我的决定是不会错的,您再听我一次,我不用仗着酒也敢和他们商量去,万一他高家真的不再等我,那就由他们去,我辛家富的媳妇儿娶不过早的就娶迟的,娶不过小的就娶老的,反正我是主意拿成个铁壳儿了,一定要供我妹上大学。爹,我娘死得早,水珠可是在苦水果泡大的,他好样儿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有了她后半生享福的希望,我这个当哥的一定要成全她。如果在这关键时候咱们放弃了她,让她在后半生继续受苦受累,到那时,您一闭眼走了,让我这个当哥的如何面对我妹啊?爹,您就不要为我操心了。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咱过哪道河就脱哪道鞋,走一步看一步,您反正老了,操心也没用,往宽处思谋哇,你儿子我正年轻,正是干大事的时候,水珠的事有我一面承担,我把带回来的钱全部给她拿上,不够我再抓借。您老只顾调养身体就行了,我这次又带回不少专治关节疼和治哮喘的特效药,从今天开始,您就好好按时吃药,别再愁这愁那了,事情总是一步一步地干出来的,愁也没用。爹,水珠上大学的事就这么定了,咱谁也别再犹豫了,您老也喝碗面歇息吧,今儿我回来您老连晌也没歇成,我吃了饭就着手水珠报名的事。”辛家富说的话字字句句落地有声,态度也十分诚恳和坚决。说罢,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喝起面条来。
知子莫若父,辛培旺深知二儿子的犟脾气,他要是认准干的事,你就是八头牛也休想把他拉回来。老汉不再吭声了。其实,他何曾不希望自己惟一的小闺女也能出人头地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闺女,哪一个都是他的心头肉,哪一个受了委屈和凄惶他都一样地痛彻心扉。可是这难为事总是要往一块儿凑,一只手难捂两耳朵哪!听话音,家富肯定也没带回多少钱来,就几个小钱,供水珠上大学花了,就又得苦害了他自己啊。
此时的辛水珠,听了本来是回家盖房娶媳妇的二哥却要放弃他个人的事全力供自己上大学的决定,而且决无悔改之意,眼看将要面临因为自己上大学而再次耽误二哥的终身大事且无法挽回的事实,这样,她将要欠二哥多大的亏情啊?如果二哥再迟娶几年也就罢了,可万一要是……水珠不敢也不愿再往下想,只有惭愧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啦啦”地掉在灶台下的麦秸上。她原本是打定主意不去念的,她知道二哥的婚事还手支磨扇般地等着用钱呢,自己如果再去念大学绝对又得拖累二哥,二哥已经三十出头,她再拖累了二哥于情于理于心不忍啊。在这个家里她亏欠最多的就是二哥,尽管自己和二哥是一根娘肠子里爬出来的亲兄热妹,可兄妹们毕竟各自应有各自的前程的,因为自己的前程让二哥打了光棍,那会使自己痛苦一辈子的。她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把自己考上大学的事告诉二哥,早该把那个破《通知书》撕掉或是填灶坑里烧掉。其实,自己放着那个《通知书》也只是为了等二哥回来好在他面前显摆称能,没曾想向来善良、忠厚又义气的二哥既然知道就决不会放弃不管的。现在,二哥要供她上大学的主意看得是拿成个铁壳儿了,不去也由不得自己了。想到从小学一直供她念到高中,现在又要放弃自己已经拖延了八年的婚事,用他八年来在外打工挣下的全资供她上大学的热心肠的二哥将要面临自己婚姻的破产,辛水珠感激和愧疚的泪水是止不住地汹涌而下。二哥啊,二哥,你对小妹的亲情,多么像那银贡山一样高大而厚重,多么像那后大滩的黑土地一样炽热而宽广,更像那布连河里奔腾的河水一样,无私豪放,情深意长。辛水珠双手掩面蹲在灶台下面尽情地呜咽着,那颗蓄着乌黑的齐耳短发的头和两只瘦弱的肩膀随着她的抽泣似寒蝉一样不停地耸动着。
常言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尽管辛家富是被父亲用电报骗回家娶妻完婚的,但踏进家门后,婚事却最终又因供小妹上大学而不得已地再行延期。此时的辛家富想,为供小妹上大学把自己的婚事再延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是作为兄长的自己作出的义不容辞的抉择,而且必须是说到做到的事。可自己的婚期究竟还得再推迟到何年何月?这真是难以预料到的,只能看今后的发展了,但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外出打工了。党和国家既然对贫困地区实施新一轮扶贫政策,而且在逐年加大力度,自己就完全可以在故乡的土地上依靠党的扶贫政策创业,通过发展种植和养殖业来赚钱成家了。主意虽然定下,但他对自己离开八年之久的村子和这些年后大滩的产业情况却都不太了解,创业的第一步该怎么迈出?究竟干什么最好?起点在哪里?一切心中都没谱。他决定在近日就外出为小妹筹措学费的同时先走访考察一下后大滩这些年的种养业情况,等送走小妹后,再去找他的发小——当初和他一起外出打工,现在已经回村五六年的胡先富,向胡先富了解一下近几年国家扶贫政策在沙窝村的具体执行情况,通过种种渠道来综合考量一下,寻找和确立自己未来创业的大致方向和途径。早就听说,胡先富在回村的五六年时间里干得还不错,当上了北沙窝自然村村长,还代理着沙窝行政村的村委会主任哩。辛家富自幼就佩服胡先富的精明能干,他坚信,凭他和胡先富发小加同学的情分,胡先富肯定会热心地根据国家的现行扶贫政策给他指出一条创业致富的明路来的。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抓紧操办小妹上大学。看通知书,小妹入学报到的日期已逼近,必须竭尽全力地筹集所需费用,按时把小妹送进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