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的春天格外的冷。
初春的寒流南下到重庆,为本就笼罩在灰白色中的山城添上一层寒凄。
乳白色的浓雾氤氲,通远门街头稀少的行人如鬼影般穿梭其中,两侧住户的房门紧闭,只有几家饭店的大门敞着。一辆马车在雾中奔跑,车夫用鞭子不断抽打着马屁股,马儿嘶鸣着,奋力地向前跑,麻木得不知跑向何方。
齐树分站在打枪坝的会场口,靠着电线杆抽烟。一股寒风吹来,他瑟缩了一下,将烟丢到地上用脚碾灭,脑袋缩进风衣的领口里。
他向四周张望,会场口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但或许,这会是最后的宁静。
6天前,英美和北洋军阀为阻止北伐进军,炮轰南京。当时他看到报纸上这一消息时,他脑袋里不自觉浮现出来了一句话——一夜寒生关塞,万里云埋陵阙,耿耿恨难休。
明天,他就要和反英大同盟的各界工友们在这里召开大会,抗议帝国主义的暴行,右派那些赔钱东西和刘湘的武装军阀在此之前不知道搞了多少次舆论和威胁。齐树分也不是不怕死,他还有家人的牵绊,但他心中的革命激情之火在炙烤着他,令他对死亡的恐惧全然消散了。他再次看了眼会场,然后快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齐树分沿着嘉陵江的滨江路往家里走,他的脑子里不断思索着明天大会上的内容,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家门口。
他一进门,他的妻子就迎了上来。
“树分,王陵基那挨千刀的要杀你和杨先生,你明天不要去开会了,我已经让小易去找杨先生了,你这段时间都不许出门!”她围着齐树分转着走,激动地说着。
齐树分平静地朝她笑笑:“去找他也没用,我们是要去的,从有危险,也是不打紧的。”
“不行……”
“好了好了,会没事的。我去书房里坐会儿。”
齐树分走进了书房,这次他没有关门,没有再把自己与外界隔绝,他想在他的余光里,多看家人几眼。
他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发言框架,窗外的太阳已开始渐渐偏西。他回头看了眼妻子,发现她正坐在沙发上剥橘子皮,剥好了的橘子她一个没吃,整整齐齐地放在盘里。见齐树分看自己,她立马回以眼神把他盯着。
齐树分抿了抿嘴,转过头,从书架上抽出一张信纸来,再次拿起了笔。
树珍,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活着回来,若平安无事,定是极好的,若是我死了,你就立即离开主城,回李市老家。让春温去武汉找赵世忠,明天之后的重庆应会大量逮捕革命人士,在这里对他来说已经不安全了。秋筠回来后,若她要留在主城,就住进吴家,我与吴老爷交好,小吴是个靠谱的孩子,能保护好她的。
这次大会我必须参加,不打倒军阀,白活着也没意思。你知道的,我从日本回来看到国土危矣,看到原本繁华的上海港被罩在迷茫的烟雾下,兴废两悠悠。我是一个学者,没有军人深入战壕的能力,书生报国不应无地,只有在精神上给予群众力量,明天的大会正是为了唤醒群众的血性,死有何憾。
写毕,他认真地把信叠好,又拿出一张纸,撕下一张小条,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齐树分”三个大字,塞进衣服口袋里。弄完一切,月亮早已挂上枝头。
洗漱完回到卧室,他见妻子没有上床,而是坐在床沿上。
“怎么了不上床?”齐树分边脱外衣边问。
“我就守在这里,你哪也不许去。”凌树珍仍坐在床边。
齐树分笑了:“行,你就在这,披件毯子吧,别着凉了。”翻身进了被窝。
夜暗到极致,浓稠得像能滴出墨来,皎月洁白的光辉落进屋内,照在正趴着打盹的凌树珍脸上。
齐树分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下床,光着脚,悄悄地绕过她,提着鞋下了楼。
“先生。”一道极轻的声音叫住了他。
齐树分正欲开门的手顿住,回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少年。
“你还没睡?”
“您刚下楼时我就醒了,外面很危险的,您还是不要出去。”少年回答道。
齐树分看着他。几年前他在上海时,在政法大学任教,那天他在礼堂听讲座,台上的教授正在眉飞色舞地讲着他自己的生平荣耀,齐树分百无聊赖地望着四周,看见会场的玻璃窗上时不时有一个脑袋冒出来。
他心生疑惑,悄悄从后门出去,看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男孩,正拿着一只漏墨的笔在张纸上记笔记,由于窗子有点高,时而还跳着向里面望。
他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进来的,他也没问,只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孩抬起头看向他。
“景萧易。”
恍惚中,男孩倔强的脸庞与眼前的少年渐渐重叠。齐树分拍了拍他的肩,盯了他良久,留下一句:“明天你们别出门。”
九时左右,齐树分到了打枪坝,各界的群众多已到场,街上难得热闹非凡,有打着队旗在到处游走的,有举着横幅在振声呐喊的。工人纠察队和童子军有序地穿梭在人群中,维护着秩序。
主席台上,杨闇公正和几个同志并肩站着,见齐树分到了,招呼他上来。
齐树分站在台上往下一望,入眼便是拿刀的打手,再向其他地方望望,激烈讨乱的人群中还混着带枪的便衣士兵。
“闇公啊,今天怕是不太平了。你看看这些拿刀拿铁棒的,刚我挤进来时,外面那些路口全被军队拿机枪堵着。这些臭东西,有点武器全使国人身上了。”齐树分拍了拍杨闇公的肩。
杨闇公一脸无所畏惧地看着前方:“今天机关枪也不能阻止我们开会,看他们敢卖国不!”
十一时,齐树分深呼一口气,整整衣装,走上了讲台。
他正欲宣布大会开始时,会场口突然响起枪声,一群拿刀持枪的人冲进会场,紧接着那些潜伏在人群中的便衣特务也开始举枪射杀。
现场秩序大乱,惨叫声与怒吼声此起彼伏。齐树分连忙跳下讲台,抓住一个正欲拿铁锤打人的特务的手,一拳卯足了劲地打在那人的鼻梁骨上。
那人吃痛,愤怒地抡起铁锤往齐树分身上砸。齐树分侧身一躲,抓住他的手腕,推着他往主席台撞。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齐树分肩膀,把他向后猛地一拉。齐树分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他回头看了眼那个特务,抬手肘击他。
拿铁锤的特务见齐树分转头,立刻甩开他的手,抬起腿一脚踹在他小腹上。
齐树分被踹翻在地,他的头磕到了椅子脚,鲜血立即涌出。他痛得脑袋轰鸣,双手顿时失去了力气。
两个特务见此,一人一只手地把他拖出了会场,扭曲变形了的脸上嘴巴猖狂地说着什么,齐树分已经听不清了。一个人拿起砍刀,向他腹部砍去。
齐树分只觉得头好痛,像要炸掉一般,想不起来任何事了,世界飞快地在他眼前支离破碎,然后暗黑一片。他的身体本能地发出一声嘶吼,呼吸缓缓地停了下来,慢慢地僵住,归为平静,最后了无声息。
日照当空时凌树珍才悠悠转醒,她抬眼便看见了面前的一封信,颤抖地拿了起来……
凌树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信看完的,她飞快地下楼,却看见景萧易正在和一个人在门口说着什么,来人面色凝重,还带着些许悲痛,而景萧易的眼眶红红的。
她腿有些软了,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向前,景萧易见此立马上前将她扶住,张口想说话,凌树珍却说:“别告诉我。”
景萧易沉重地低下了头,门外的青年拿出了一张被血浸湿的纸,上面工整地写着齐树分的名字。
无人再语,凌树珍没有接那张纸条,只是定定地、定定地把它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