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过去。
齐秋筠正坐在一个服装门店里看报时,一个瘦高瘦高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怎么全是男装?”一道让齐秋筠觉得无比熟悉却又很久没听到的声音在她的不远处响起。
她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却又故意不抬头看那道身影,慢悠悠地开口说道:“人为知己者容,我知道男士穿什么会给人带来美感,就像好的女装多是男设计师设计的,好的男装自然相反。”
“自己觉得好看,穿着舒服就够了,干嘛在意别人?”
“我的眼睛又看不到自己,反而别人能看到我全身,再说,你选自己喜欢的衣物穿出门,心里肯定是想别人也喜欢、肯定这身衣服,别人喜欢你这身穿搭而感到开心,那你也会同样开心。”
齐春温欣赏着这些衣服,不得不说,确实是上好的东西。阳光透过玻璃橱窗洒在店内,几件中山服在光影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走到柜台前,把手撑在台面上,浅笑的眼睛看着齐秋筠,张口说:“所以,这些都是你做的?你不是读的文学吗?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种技能?”
齐秋筠被这一连串的问题搞得有些头疼,合上报纸抬头看她哥哥,这张曾经白皙的脸庞被晒得黝黑,英俊且干净的眉眼和那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在上面格外惹人注意,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啧,哥,你咋一回来就嘲我呢?”她绕过柜台,走到齐春温的面前。几年不见,她已经有他哥哥的耳朵那么高了。
“啊,有吗?”
“懒得跟你说,你先进来。”她拉开内室的门帘让齐春温进去,自己则是先去把大门关上,再放下铁帘门挡住外面的光,才进了内室。
内室很干净,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凳子,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角落里摆着一把高脚椅,上面放着一盆绿萝,藤蔓长势极好,几乎要触到地面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却又处处透着精心设计的痕迹。
齐秋筠将这把高脚椅挪到一旁,指了指那块地砖,让齐春温搬起来。
地砖下是一个向下的楼梯,阴湿的风扑面而来,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一盏煤油灯在墙壁上的一个缺口里闪烁,昏暗的光淡淡的晕开在整个狭小的空间里。
齐秋筠低着头走了进去,齐春温跟着她,猫着身子钻了进去。
不长的楼梯下是一个小小的密室,大约二十平米的空间里,整齐地摆放着几张木桌,桌上散落着纸张和钢笔。墙上贴着几张地图,其中一张落地黑板上用图钉顶着一张最大的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各种符号。角落里有一个简易的印刷机,旁边堆着几摞油印的传单。
“《新蜀报》的初稿现在暂时是由我主笔,就在这里印刷。上面的服装店是一个小的联络点,这条街的接头工作都在这里进行,”齐秋筠边说边在桌上翻找文件,她将一张名单拿给齐春温,“你回来的正好,这个片区缺联络员。”
齐春温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油墨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腔:“这里……安全吗?”
“放心吧,附近有眼线放哨。”
齐春温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张名单上。那是一份工人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姓名和住址。他的手指摩挲着纸张边缘,突然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景萧易。
“小易?”他抬头看向齐秋筠。
“任叔说他是个不错的苗子,”齐秋筠也看向那份名单,“现在他在码头当搬运工,也是我们的联络人。”
“行,我明白了。”
吴公馆的书房内,吴景黎坐在红木书案后,手中握着一支笔,正在批阅船运公司的账册。重庆的初秋总是带着几分潮湿的暖意,混着一丝丝微风,窗外传来黄桷树沙沙的响声。
“咚咚”几下敲门声响起。
“进来。”吴景黎头也不抬地说道。
吴震推门而入,他的脚步声很轻,带着一丝急促。吴景黎放下笔,抬头看向他。
“先生,”吴震俯身贴近他说,“齐小姐的哥哥齐春温回来了。”
吴景黎放下笔,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黄桷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曳,斑驳的光影洒在书案上。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旧一笑作春温,”他轻声吟道,“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齐前辈真是会起名字。”
“一楼的客房再腾出来一间,好好收拾一下。”
“是。”吴震应道,却没有立即离开。
吴景黎看向他:“还有事?”
吴震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先生,那几位……客人到了。”
吴景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吧,备车。”
民生公司会客室内,两个身着朴素长衫的青年男子坐着。左边的身材魁梧,目光如炬,右边的则显得文质彬彬,但眼神中透着坚毅。
会客厅的门被打开,吴景黎走了进来。
“吴先生,”左边的起身人拱手道,“久仰大名。在下贺德,这位是周文楷同志。”
吴景黎注意到他说“同志"”时的自然,这在平时是很少听到的称呼。他伸手示意他们入座:“二位请坐。吴震,上茶。”
落座时,吴景黎仔细观察着两位来客,贺德的手掌粗糙,指节粗大,显然是经常干体力活的;周文楷的袖口有些磨损,但浆洗得很干净。
“吴先生,”贺德开门见山,“我们这次来,是想和您谈谈工人待遇的问题。”
吴景黎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哦?愿闻其详。”
周文楷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叠文件:“这是我们调查的码头工人生活状况报告。很多工人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却连温饱都难以维持。”
他接过文件,快速浏览。纸张已经发黄,边角有些卷曲,显然经常被翻阅。上面的数据触目惊心:工人平均日工作时间14小时,月收入仅够买三斗米……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吴景黎放下文件,“但现在的经济形势……”
“吴先生,”贺德打断他的话,“您创办民生公司,不就是为了振兴民族工业吗?如果连工人的基本生活都无法保障,何谈振兴?”
吴景黎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显示出内心的急切。
“二位说得有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但改善工人待遇需要大量资金。现在航运业竞争激烈,外商公司虎视眈眈……”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需要团结,”周文楷站了起来,“如果大家能够互相理解、互相支持,才能共同对抗外商的压迫。”
吴景黎转过身,发现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这种光芒,他在许多人眼中都看到过,但往往很快就被现实的冷水浇灭。
“你们有什么具体建议?”吴景黎问道。
贺德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件:“这是我们拟定的《劳资合作纲要》。其中包括八小时工作制、最低工资标准、工人福利等内容。”
吴景黎接过文件,发现纸张很新,还残留着淡淡的油墨味,显然是连夜赶制出来的,这让他对眼前这两位共产党人多了几分敬意。
“这些建议……很超前,”吴景黎斟酌着用词,“但实施起来恐怕……”
“吴先生,”贺德突然压低声音,“您知道三三一惨案吗?”
吴景黎的手微微一颤。怎么会不记得呢?他想起了齐秋筠,这个特别的女孩不正是因为这件事才来到的吴家,还有正在码头上工作的景萧易。
“我知道,”他深吸一口气,“所以我才更担心激进的改革会带来更大的冲突。”
“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像您这样有远见的实业家来推动和平改革,”周文楷说,“避免更多的流血牺牲。”
吴景黎走到书桌前,拿起钢笔:“这样吧,我们先从码头工人的工作环境改善开始。民生公司可以率先试行八小时工作制,并设立工人食堂和医疗室。”
贺德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吴先生,您这是……”
“不过,”吴景黎打断他,“我需要你们保证工人的生产效率不会因此下降。”
“这个自然,”周文楷立即答道,“我们会组织工人代表,共同制定新的工作制度。”
吴景黎点点头,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二位,”他放下钢笔,“希望我们今天的谈话,能为重庆的工商界和工人运动开个好头。”
贺德笑着朝他伸出了手,吴景黎看着这只饱经风霜的大掌,也伸出手回握住了他。
送走两人后,吴景黎站在窗前,望着嘉陵江上往来的船只。暮色中,他看见那些船只的轮廓渐渐模糊,就像遇见的人一般,不知道下一个是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遇见同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