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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竹(原名陈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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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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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行》连载

第三章 幼年

1945年5月5日立夏傍晚,毛毛细雨,像白霜一样,密密麻麻飘满天空,这天下雨,标志五谷丰收。雨后,一出太阳,就能促进大麦小麦等农作物,快速成熟。否则,便预示未来将面临干旱的困窘,如果遇到西北风或冰雹,更会严重影响到农作物的生长。

这天子夜,在夏家院子,西南转角处的小屋里,怀胎十月的陈余,斜靠在床上。床边,放着一个大木盆,备有清洗婴儿的开水,反复高温消毒的棉布毯子。一碗用于消毒的白酒,一把锋利的剪刀,放在床头顺手边,准备自己接生用。奶奶、伯父夏益致和父亲夏益祥都坐在堂屋,等待这个新生命的降临。

紧靠床头右侧的榆木柜上,放着一个大瓷碗,里面装满了桐子油,一根乳白色灯草线像盘香一样,一头露在碗沿外,正熊熊燃烧,其余部分不规则地卷曲在桐油碗中。煤油于1863年首次引入中国,但仅用于租界照明,后来,逐渐进入中国城市和农村市场,才被广泛使用。

夏家湾的村民,只能自己采摘桐子树的果实,把它晒干榨成油。采摘一大堆长约一米多长、电线般粗的灯笼草,撕掉杆茎的表皮,把泡沫一样的草芯,放入油碗中,便能很好地吸收桐油,保证家里的照明。灯火微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嗅到了人间烟火,二姐在肚子里四处寻找出路,连连碰壁,让母亲陈余情不自禁地发出疼痛的阵阵尖叫声。歇了一会儿,在母亲奋力推动下,她乖乖地滑落到棉布上,并发出洪亮的惊叫声,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仿佛在向人间报到:“我来了。”

母亲拿起剪刀,在白酒里浸泡了一下,自己剪断了脐带,又用白酒消了毒,再把连接身体的脐带塞回子宫。二姐睁开明亮的双眼,到处张望,舞动着鲜红打皱的四肢,稚嫩的小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不时允吸,一点没有女孩的安静和胆怯。她仰着脸,一动不动地望着房顶的横梁青瓦,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母亲陈余打理好一切,已经筋疲力尽,瘫软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紧闭双眼。在旁边帮忙的伯妈,小心翼翼用双手托住二姐,动作轻柔地用温开水,清洗她红扑扑毛茸茸的身体,再用棉布包裹好小巧的身体,抱出去,递到夏益祥手里。轻轻说:“是女儿。”

夏益祥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一阵强烈的失望。坐在堂屋靠椅上,已经六十多岁的奶奶,带着期待的眼神朝着他,语气急切地问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夏益祥抱着二姐走到她身边,递到她面前,不悦地嘟哝:“看吧,又是一个女孩,去她妈的三十三。”

奶奶喜出望外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微微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二姐并不知道大人这些表情是什么含义,她只顾不停地转动着眼睛,看看奶奶,又看看父亲。看着她娇嫩毛茸茸的皮肤,夏益祥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摸着女儿打皱的小脸。二姐仰着头,目光停在父亲的脸上,手脚舞动起来,裂开小嘴笑起来。父亲也开心地笑了,心想:“女儿还算聪明灵巧,可惜,不是男孩,在农村,只有男孩才能把这个家撑起来。”

伯父站在奶奶身边,神情庄重,表情自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文静的伯妈,脑后盘着像包子一样的发髻,也一齐凑过来,看了一眼幼婴,便立即转身去厨房,给刚生产完的弟媳煮营养饮食。

产妇在分娩过程中,用力过猛,极大地消耗了身体能量,产后浑身乏力。在桐油灯下,陈余的脸色有些苍白倦怠,需要立即补充丰富的营养。在那个年代,自家喂的鸡,鸡生的蛋,就是最宝贵的营养品。

瓜子脸的伯妈,三寸金莲的小脚踩着碎步,急速从厨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荷包蛋,递给月母子后,又急忙回到厨房。把从水田里抓的鲜活鲫鱼剖出来,在烧烫的铁锅里,加了一勺白嫩嫩的猪油化开升温后,放入鱼,煎成二面黄,再倒入一瓢水,炖成雪白的汤。起锅时,撒上适量葱花,又让弟妹接连喝下,陈余空落落的肚子总算填满了三分之二,略有饱感。

在堂屋,一起等待婴儿出生的奶奶和大伯,看到婴儿顺利降临,便放心起身,去卧室休息了。大伯有三个子女,老大是个男孩,在二姐出生的时候,已经十岁,开始到地里干农活,两个堂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多。夏益祥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女儿,不到三岁,在深夜,都已经进入梦乡。

伯妈从夏益祥手里接过婴儿,抱到弟媳陈余身边,温柔地给她盖好被子,用干毛巾搭在她的额头上,避免吹风,然后轻轻关上门出去了。二姐闻着母亲嘴边的葱香味,不一会儿,就安然地合上双眼。

陈余看了一眼身旁毛茸茸的婴儿,心里涌起一阵强烈失落感,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眼睛空泛地望着房顶,心想:什么时候有个儿子能顶替自己做那些重体力活啊。尽管心里惆怅,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陈余用右手臂搂住婴儿,侧过身入睡,夜晚恢复了宁静。

在农村习俗中,女儿长大都要出嫁,成为别人家的劳动力,“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养儿防老”,这些思想在民间根深蒂固。事实也是如此,儿子体力强壮,能干重活累活,才能获得富足的粮食,不会让家人忍饥挨饿,父母老了,需要养老送终。

二姐出世,没有给全家人带来喜悦,她不知道大人的心里活动,每天醒来,在红扑扑的小脸上,那双机灵的眼睛,依然不停地四处张望,小嘴轮廓分明,不时咧嘴“咯咯”一笑。见她可爱的样子,父亲给她取了一个小名:秀英。‌‌秀,‌指植物花穗,比喻才能出众,品行端庄,容貌秀丽,‌英‌指英雄豪杰。这名字蕴含着夏益祥对女儿的期许,也暗示出他渴望有个儿子的深层心理。

在二姐出生前,在陕甘宁、晋绥和其它解放区,为了支援解放战争,让军队有充足的粮食,当地乡民成立了互助组,以集体的力量,促进当地生产力大发展。在中国其它地方,依然保持着封建土地制度。二姐的家乡,还在实行个体耕种,因此,在夏益祥眼里,在这些农业生产中,女孩不能像男孩子那样顶天立地,成为全劳动力,无法支撑家庭门面。

只能像伯妈,嫁到夫家专门负责家务活,洗衣做饭等。她的脚只有拳头大,是不折不扣的三寸金莲,封建习俗的完美产物。走路难以支撑她高挑的身姿,使她步履飘摇,做事速度缓慢,不能长久站立,更不能肩挑背磨。只能成为传宗接代,做家务杂活,端茶递水,服侍老人的家庭妇女。每天,听从座椅上奶奶的指挥。

二姐的母亲陈余比较幸运,刚刚开始裹足,就适逢孙中山发出:“男人不留长辫,女人不包脚”的号令,从此,废除了长久以来,残害女性健康成长的裹足陋习。陈余的脚,才得到健康生长,所以,她能挑起一个男劳动力的所有重活,每天按时到田间地头干农活。

夏家三姊弟,大女儿早已出嫁,大儿子夏益致、幺儿夏益祥和孙子,三世十口人同堂。在人生圆满的时候,四十多岁的爷爷突然离世,奶奶过度悲伤,患上了癫痫病,从此,再也不能做任何重体力活,只能整天坐在靠椅上,神情沮丧,精神萎靡地望着儿子媳妇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眼巴巴等着一日三餐端上桌。

餐桌上方正对着大门口,留给奶奶独坐。儿孙媳妇都很孝顺,每一顿,饭菜摆放整齐后,她才慢慢移步到自己的专属座位。有时候,在吃饭时,突然发病,她眼睛泛白,嘴巴不停地转动,不省人事,儿子儿媳就一起扶着她,防止摔倒被撞伤。

大伯夏益致,长得高大挺拔,五官端正帅气,长方型的国字脸,嘴巴上有八字胡,肤色健康白皙,眼睛闪光,人憨厚老实,没有读过书,十多岁开始干农活,爷爷去世,奶奶生病,他就是这个大家庭的主要男劳动力,干活能手,农业生产的顶梁柱。

大伯对种田情有独钟,喜欢劳动,说话直率,态度和蔼可亲,性格乐观,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因为长得标志帅气,曾经替村里一个长得矮小,皮肤嘿呦的熟人相亲,被相亲的女人以为是嫁给大伯,便欣然同意了。结婚后,发现被欺骗,就一直纠缠大伯不放手,使他不时绯闻缠身。苦闷的时候,他就坐在堂屋,拿出长烟杆,不停地抽叶子烟解闷。

伯妈,下巴尖小,是典型的瓜子脸,轮廓分明。中高个子,身材苗条,成熟洋气,说话温文尔雅,做事有条不紊。

父亲夏益祥排行老幺,百姓爱幺儿,是奶奶的心头肉,最受宠爱。前面大姑大伯都没有读书,奶奶却不惜一切代价,送他到学校读书,保证他吃好穿好。夏益祥一米八高,身材挺拔,方正英俊的国字脸上,正气凛然,说话温文尔雅。初中毕业,能打一手流利的算盘,是家里的文化人,让村里人称赞不已。在各种农村生产劳动中,他都是记分、核算、记录或整理材料的专业人员,但不擅长体力劳动。

二姐出生那年,全国人民正同仇敌忾,轰轰烈烈进行了八年抗战,直到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投降。长期战争,致使各行各业受到损失,农业种植产量低,每年过年后,粮食青黄不接。一日三餐,夏家十人满满一桌,孩子们吃不饱,个个面黄肌瘦,物资不发达,都穿粗布衣。

抗战结束后,为了尽快恢复粮食生产,提高劳动效率,田地由单个家庭作坊变成集体化生产。妇女接受进步新观念,从家庭走向田间和社会,贫雇农成为农业生产与社会变革的主力军。

夏家湾以种植大麦、小麦、红薯和高粱为主,一日三餐是以它们为主食。在舀饭时,伯妈的孩子每碗表面都是红薯,下面是更多白米饭。二姐两姊妹,表面上是白米饭,刨开薄薄的一层,下面全是红薯。二姐夏戴珍喜欢吃白米干饭,吃了红薯,肚子就疼痛难忍,总要放声大哭。母亲只有把自己碗里的米饭全部给她,坐在身旁的丈夫夏益祥侧脸看着她,暗自担心妻子陈余:要做体力农活,食不饱,咋受得了?两个女儿幼小,干农活自己也使不上劲。

这些状况,每天坐在堂屋的奶奶看得一清二楚,在这个大家庭里,大伯、伯妈、母亲和堂兄,成了家里劳动生产的主力军。堂姐们也比夏益祥的两个女儿大,或多或少都能成为大人的助手。相比之下,他家就只有妻子陈余是一个主要劳动力,实力不均衡。

初冬,气温骤降,清晨,河坝笼罩在厚厚的白雾中,一轮红日从东边的天际升起,像一个彩球朦胧悬浮在空中。琼江河两岸的柳树、桑榆和葱茏的杂草,都已经落叶,开始冬眠。晨风轻轻吹拂,寒意习习。

陈余起床后,打开大门,走到院坝里,望望天空。在琼江南岸,夏家正门外的菜地里,卷心白菜染上毛茸茸的白霜。吃罢早餐,她用结实的布带背着二姐,再带上三岁多的大姐,夏益祥拿着锄头和箩筐,全家一起出动,到地里采摘猪饲料,野草。

冬至后,天气渐冷,琼江河里泛起粼粼微波,二姐开始呀呀学语,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挣扎着站立奔跑,在的桌子或床沿边,战战巍巍地跑来跑去。

大家庭的每日三餐,由伯妈专门负责主厨。快到中午的时候,她大声喊道:“二弟,你去菜地里,砍了几根莴笋回来,中午炒糖醋笋丝,这是老母亲最喜欢吃的一道菜。”

夏益祥迅速拿出锋利的割菜刀,高兴地回答:“好勒。”

走出院坝,踏上田径,一股寒风迎面向夏益祥扑来,脸上冒出了鸡皮疙瘩,轻轻打了一个寒颤。他暗自想:要是能找到一个能发挥自己特长的工作,多挣些大洋回来,才能给老人和快速生长的孩儿们购买营养品,那该多好啊。现在,家里的体力重活,都由大哥和妻子陈余全部挑起来,尽管他们很努力,但残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过了年,家里粮食就所剩无几,经济开支入不敷出。

二姐出生的第二年,打破了封建剥削制度,促进了生产力的解放,乡村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国策,农业种养殖业渐渐得到全面恢复。由此,共产党的声誉鹊起,赢得了老百姓的拥护。而国民党蠢蠢欲动,到处招兵买马,开始挨家挨户抓壮丁,在村里散发消息: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个壮年男人到部队服役。

中午,西南风吹个不停,屋后的竹林随风摇曳,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厨房里,伯妈烹饪的糖醋笋丝,香味扑鼻,在空气中飘散。大家围着吃饭的时候,突然,奶奶停下筷子,表情严肃地说:“刚才,保长来通知:又要拉壮丁了,我们家肯定跑不掉。汪家坝有一个姓夏的家人,在川军做大官,去找他,进他的部队,有熟人关照,或许可以免去国民党的折磨拷打,少遭罪。”

按照当时的规定:一家有两个成年男子的必须去一个当壮丁,军事情况紧急时,即便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也要抓去上前线。夏家两个壮男儿,必定要有一个去部队,才能安宁度日。抗战时期,国民政府扩展部队,以抽签的方式征收壮丁,后来,兵源吃紧,为了充实部队力量,就变成强拉,致使老百姓闻风丧胆,一谈壮丁就脸色大变,并迅速逃离躲避。

有的家庭,为了保住男丁免去当壮丁之苦,宁愿拿钱也不愿意出人,拉壮丁负责人就勒索金钱财物。对于那些无权无势无靠山的百姓,即便给了钱,也要拉去当兵,被拉去的壮丁,必须遵纪守法,否则,遇到素质低劣的长官,便会挨打挨饿,受尽折磨,甚至丧失性命。

有些农村穷苦人,为了每月能吃上大米饭,也有人不顾生死,积极参军,可总会遭到恶毒打骂。由此,老百姓纷纷传说:“凡是拉丁去的人,都吃不饱,犯错误就要挨打。生了病也没人管,但是,每个士兵每月有十块大洋,大约三十斤供应粮,能吃饱肚子。”

夏益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必须迎难而上,才能减轻家里缺粮负担,每月能挣十块大洋,可以给家里购买副食品补贴,给老人和孩子们补充营养,还能保住全家不受国民党部队的干扰,获得平安。

想到这些,他抬头望着奶奶,神情坚定地说:“妈,你说得对,就我去吧。大哥做农活比我强,妻子陈余也能扛起农活重担。我会打算盘,识文断字,到部队或许可以发挥我的特长。”

听了夏益祥的表态,伯父和伯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陈余没有反对,她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女人,这个家总得出一个人,才能保证全家安宁,缓解眼前的困境。奶奶欣喜地说:“那就这样定了,我们明天就去拜访那个远房亲戚。你们准备好礼物,老幺陪我去。”

伯妈立即回答:“好。”

在心里盘算的事,现在确定下来,夏益祥的心情变得十分轻松。他吃完饭,放下碗,站在堂门阶沿上,双手插在腰间,眺望院坝外的庄稼地。琼江河对岸宽阔的平坝,还有零星的蔬菜在散发着新绿。天空漂浮着片片薄云,太阳周围有一些晕辉,冬日的温度不像夏季那样热辣。

一岁半的二姐夏戴珍,穿着花棉袄,头扎羊角辫,脸色黑黝,嘴角边还留有一些残羹,她咧着嘴,露出小白牙,发出清脆的笑声。战战巍巍地跑到夏自明面前,紧紧抱住他的裤腿,头钻进两个小腿间,脸向里屋大声喊道:“姐姐,来找我,来找我呀,猜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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