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余放下锄头,走过去。邮递员大约三十多岁,身材精瘦,中等个子,脸色黝黑,态度温和,目光向着她:“你就是陈余吗?”
“是我本人。”
“你过来签字,这是一封挂号信,必须要您亲自签字,我才算完成了工作任务。”
陈余左手接过信,右手拿着笔,邮递员把签字单平放在自行车的坐垫上,指着签字的位置,签完自己的名字,然后,抬起头礼貌地说:“谢谢你,辛苦了,到家里一会儿,喝口水吧。”
邮递员动作麻利地收好陈余的签字单,左脚踩上踏板,纵身一跃骑上自行车,友善地回答:“谢谢了,大姐,再见。”
信件有些厚重,陈余迫切地撕开封条,信签纸里整齐地夹着十块大洋,当时,一块大洋相当于120-150元人民币。陈余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大洋,心里非常激动,手有些颤抖,她加快步伐向堂屋奔去,刚走到大门口便激动地喊道:“妈,益祥寄大洋回来啦,我们今年春节,可以吃新鲜肉,买新衣服了。”
陈余如数把大洋交给奶奶保管,由她统筹安排家里的生活,还有两页信纸,陈余大声读出来:“妈妈,您近来身体还好吧?我在部队生活很好,还当了上士班长,管理十二个士兵,您们都不用担心和挂牵。这次,先寄回十块大洋,希望大家都能过一个愉快的新年。”
陈余读完,把信放到奶奶手上,转身出门,去菜地继续清理杂草。奶奶手里拿着大洋和信件恋恋不舍,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在奶奶统筹安排下,每个人都添制了一件新衣服,买了新鲜猪肉等丰富年货,宴请了乡邻亲友欢聚一堂,做了满汉全席,过了一个热闹新年。左右邻舍连连夸赞夏家这个孝顺儿子,奶奶和全家人的脸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在大门和偏房侧门两边,各挂一个大红灯笼,门框都贴上橘红色春联。屋前院后张灯结彩,整个夏家湾充满了节日喜庆。奶奶特别安排买了火炮,大年三十晚上,堂兄和大伯拿着爆竹到院坝边,挂在一棵大树枝上。点燃后,迅速回到阶沿上,看着引火线“呲呲呲”快速燃烧,连续“噼噼啪啪”爆破,火星四溅,烟花直冲云霄。浓浓的火药味,四处飘散,孩子们的欢呼雀跃声,响彻夜空。
奶奶拄着拐杖,站在大家中间,笑容舒展。孩儿们捂着耳朵,用背朝着火光,尖叫着相互拥抱在一起。火炮刚刚燃完,二姐就嘻哈哈跑过去,捡地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彩纸,被大伯一把抓住:“等一下,还有火炮没有爆破完,有危险。”
二姐一下子被吓呆了,老实地站在大伯身边。她不知道,这个开心年,就是因为父亲夏益祥,从部队寄回来十块大洋,才能买上这些丰厚食品、新衣服及欢庆礼花,才有此时此刻的喜庆场面。她更不知道川军是什么,只知道父亲不在家里,在外地干活去了。
夏益祥在部队里究竟过得怎样呢?上士班长的薪资,在抗战前是20块大洋,相当于人民币6000元,抗战胜利后,战争消费过度,国民党财政吃紧,便下降到20元,约人民币600元。先当代理副班长只能拿到10元,在部队有吃有喝有军装,他从不到外面购物加餐,只努力攒钱,以保证家人的经济开支。
对新兵和新任班长,部队展开了全面的体能、作战技术和文化综合训练及测试,通过各项考核后,夏益祥正式被提升任命为上士班长,这是基层职务,没有军衔,每个月薪酬比普通士兵多十块大洋。
通过考核上任,夏益祥深得班里十二位士兵的敬重,他们都出生穷苦家庭,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个个年轻力壮,但因为营养不足,个个都面黄肌瘦。在带领全班人去西山雪岭拉练的时候,他文弱的体能受到了较大挑战,但必须战胜自己。在刺骨的寒风中,远足训练,也是磨练大家顽强与恶劣天气抗衡的意志力。
二
上士班长的职责,是指导士兵完成各种训练任务,在这个方面,夏益祥以身作则,自己率先掌握相关的技能,再耐心地给士兵示范讲解,确保每个人的业务水平旗鼓相当。谦虚地向先进的班营学习,精准向长官传递信息,及时解决班里士兵存在的各种问题。制定切实可行的训练计划,努力保证全班人员,不断提升军事技能和理论知识。
详细了解全班士兵的家庭背景、思想、心理和身体状况,日常生活有没有什么困难,遇到问题时,积极应对处理。对部队高难度的作战技术训练,士兵有对抗情绪,夏益祥就耐心为他们排惑解疑,缓解心里压力,及时给与激励,以增强团队凝聚力和向心力。
在这些管理工作、技能训练和政治思想工作中,夏益祥一直记着川面馆老板江波的提问和说词,他暗自思考着他话中的深层意思。在闲暇之余,通过各种渠道,加快对川军的熟悉了解。节假日,到面馆聊天,使他渐渐知道了更多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发展历程,中国工农红军的精彩故事。
在全军的政治思想大会上,长官们对川军所做贡献的总结,对未来的展望,使夏益祥对红军万里长征期间,在安仁镇西北方,西岭镇雪山岭附近,遇到的各种艰难险阻,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和领悟,为红军伸张民族大义的事迹感动,反思自己过去:是多么肤浅无知落后。
安仁镇位于成都大邑县南部,东连崇州,西接邛崃,到成都约40公里。地势平坦,属于典型的平原地带,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冬天温暖湿润,夏季没有煎熬难忍的酷热。这里是国民革命军陆军一级上将刘湘的故乡,他曾经担任重庆大学首任校长,勇于自我革新。
在当地民间纷纷传说:在工农红军长征抢渡大渡河时,红军能在枪林弹雨中,顺利突围冲过去,取得胜利,川军功不可没。刘湘领导的川军爱国爱民,为民族大义而战,为民众安身立命而战。
红军驻扎在西岭镇横山岗,飞夺泸定桥,这里地势险要,有国民党部队严格把守。那些守桥的士兵认为:蒋介石围剿工农红军,是自己打自己人,在正义面前,于心不忍,川军暗自选择了支持共产党,所以,有意开道放行。夏益祥了解到这些精彩片段,心里被深深感动。在与士兵们的交谈中,他们也透露出了拥护工农红军的心声。
在夏益祥的内心,早就有了自己的判断和信念,敬佩工农红军的作为。但为了维护军营纪律和秩序,保持部队的光荣传统与战斗力,他在学习会上反复叮嘱大家:“我们一定要维护军心和民心的正能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要在部队有吃有喝有穿的环境里,认真学好军事本领,为未来的日子,掌握好生存技能,才不枉来到这里,不辜负家里亲人的厚望。”
尽可能不让全班士兵思想混乱,开小差,自乱阵脚。在班会上,有的士兵忍不住心中的愤懑,会发一些牢骚:“川军有贡献顶个屁用,现在,蒋介石又开始与共产党争权,争领导地位了,又要我们自己去打自己人,我看不如早点逃跑吧。”
另外一个士兵,身材高挑消瘦,穿着冬天军棉袄,双手藏在袖口里,紧锁双眉,一直在沉思,听了战友的话,也被感染,他抬起头大声说:“日本投降,刚刚平静了两年,又要发生内战,去打为人民谋利益的共产党,我们咋个忍心啊,过去什么都没有,现在,解放了的地方,农民终于分到了自己的土地,不再受地主的剥削和压迫了。如果内战又重新发起,那我们就是冲到最前面的人,小命难保。我还不到二十岁,没有结过婚,没有自己的子女,不能孝敬老人,我不甘心啊。”
听到这些言论,本来是属于思想教育问题,应该报告给首长,及时排除危险倾向,可是,夏益祥心里明白:士兵说的没有错。旁观者清,当务者迷,就像面馆老板江波那样,他比谁都看得清楚。
抗战结束后,川军受到蒋介石的严密控制,每天都在传达指令。夏益祥敏感到:新的内战又在升级,这种内耗,最遭殃的就是平头老百姓。共产党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在拯救和改变这个国家命运。
士兵们的激情谈论,让夏益祥陷入了深度的思考,灵魂的拷问,更坚定了信念:谁正确就支持谁。
三
清晨,迎着冬天刺骨的寒风,夏益祥带领十二个士兵到雪山拉练,是特意让大家去看西山岭的雪景,到现场体验:当年红四军是怎么度过那些艰难时光。山脚下,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每一个人的脚印,红四军艰苦奋战的精神,也给士兵们上了一堂深刻的思想教育课。
到部队一年多时间里,夏益祥的体能得到较好的训练,理论认知水平得到较大提高,开阔了视野。随着一次次全国形式的分析,密令的签发与实施,部队里弥漫着一股隐隐的反常气息。作为上士班长,他不能直接得到更机要的行动方案,只能坐等接受上级的指令。
闲暇之余,夏益祥多次与江波密谈,让他得知更多真相: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又发起了第二次内战。从1946年6月开始,也就是他到部队报到时,正在紧密锣鼓展开各种行动。江波作为老地下党员,才给夏益祥做了一些暗示。在国共内战时期,共产党正在大力展开解救全国穷苦人民的工作,逐渐让长期受压迫受剥削的老百姓获得新生,当家作主。
1948年春,和煦的东风吹拂着西南大地,温度渐渐回升,万物次第苏醒,枯枝冒出新芽。这天,军号声突然响起,召集全体士兵紧急集合,首长表情严肃,讲解了当前的总体部署,大家小心翼翼地相互斜视,观察表情。最后,行政长官声音洪亮地通知:“希望每个人鼓足精神,整装待发,马上到达遂宁安居镇待命。”
夏益祥立即敏感地意识到:一定是收到蒋介石的指令,部队马上要开始内战行动了。班里的士兵们都悄悄地望了望班长,审视着他的表情。夏益祥镇静地挺胸收腹,双手背在背后,双眼专注地凝视着台上讲话的首长,脸部表情凝固,内心却在翻江倒海:江波的预言已经在开始实现了,国民党要采取行动,而具有爱国情结的川军,地下党早就插入到心脏,能遵从这个错误的号令吗?
安居镇属于四川省遂宁市管辖,东连玉丰镇,东南紧邻三家镇,南与安岳通贤镇相连,西南接安岳县石鼓乡,西邻东禅,北周时期为安居郡,南宋为安居镇。解放战争时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三十三军先头部队驻扎在附近。蒋介石派川军过去,必然要开枪鸣炮,阻止解放百姓的行动,再次自己人打自己人,发生伤亡事故。
国民军大部队,浩浩荡荡,连夜到达了遂宁安居镇。这里有一条安居河,又名关溅河。蜿蜒曲折的河流向潼南崇龛,从夏益祥家门前环绕而过。在部队一年半时间,他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国共之战,谁对谁错,谁是真正为百姓着想。明知不对,又无力阻止,他只能逃避,绝不参战。到了安居镇,部队安营扎寨后,他就找到上级领导:“请假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
获得批准后,本可以坐轿子回家,夏益祥为了节约钱,徒步十多个小时。当他跨进夏家院坝时,夜幕降临,严严实实地笼罩在琼江河段崇龛大坝上,一轮清亮的上玄月,高悬在湛蓝色天空中。家人早已吃过晚饭,孩子们已经到各自的房间睡觉了,只有大哥夏益致手里正拿着长长的烟杆,“吧嗒吧嗒”地慢慢吸着叶子烟。
夏益祥在门上轻轻敲了三声,大哥拿着烟斗,起身打开大门,有些惊讶:“二弟,你怎么回来了?”
奶奶正在烫脚,一看见他蓬头垢面的样子,就立即停下来,握住拐杖想站起来,大声地喊:“幺儿,你咋这么晚回来啊?”
夏益祥快步走过去,扶她坐下:“妈,您不要着急,先坐好,我慢慢给您讲哈。”
大哥依然坐在那里抽烟,奶奶安稳地斜靠在椅背上,急切地抓住夏益祥的手,眼睛仔细打量着满脸灰尘的幺儿,喜出望外地感叹:“现在,共产党到处打土豪劣生,在努力解救穷苦人,老百姓越来越痛恨国民党,我好担心你参与国民军打共产党的战争啊。”
四
夏益祥对着母亲笑了笑,取下斜跨在肩上,装着衣物的鼓鼓布包,放在旁边靠着香龛的方型大餐桌上。在厨房做事的大嫂听到说话声,走出来,看见二弟,有些诧异:“是益祥啊,我还以为是益致在和妈聊天呢。”
陈余在寝室里安顿好两个女儿睡觉,从房屋走出来,就听到堂屋里热闹的说话声,她走进堂屋,看见丈夫夏益祥的背影,他正对着奶奶说话,伯妈也站在旁边,凝神静听。陈余走近他的身边,他才转过身来,满脸微笑着招呼:“陈余,我回来了。”
陈余也微微笑笑:“回来了就好,每天妈都在担心你,现在到处都在打仗,还是家里安全。”
夏益祥有些歉意地说:“让家人操心了,这次回来,我就不打算回去了。蒋介石命令川军打共产党,士兵们都不情愿,他们都是因为打倒了土豪地主,才分得了田地,怎么可能听老蒋的话,又去打自己的救星啊。”
听完夏益祥说的一席话,奶奶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放心地回答:“好嘛,好嘛,不去就不去,总不能跟着他干坏事吧。陈余你们去给益祥烧洗脚水啊,走了一天的路,赶快给他做点吃的。”
夏益祥非常感动:“谢谢妈的理解和支持。”
陈余转身去厨房烧热水洗脸洗脚,伯妈也跟着进来,在另外一口锅里,给弟弟煮了一碗鸡蛋挂面。好久没有吃到家乡的味道,夏益祥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到睡觉的时候,夏益祥最先去看了一眼沉睡的两个女儿,出发前,他还不知道妻子又怀上了,现在回来,儿子已经出生八个多月,开始呀呀学语,可以扶着凳子练习走路了,令他惊喜不已:“我们终于有儿子,老来有靠了。”
说完,夏益祥,走到床边,弯下腰,去亲了亲熟睡的儿子那白净红润胖嘟嘟的小脸,夫妻俩渴望已久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夏益祥忍不住用手去抚摸他稚嫩如水的皮肤,唇线分明的小嘴,然后一起抱着他入睡了。
春天,琼江河两岸青幽幽的麦苗,把整个村庄装扮得像一块块绿色地毯,夏益祥在部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他第一个起床,打开偏房的大门,一阵清凉的晨风吹到身上,让人格外舒畅。望着面前清澈的琼江水,天上的蓝天白云,这次回来,就得认真种地了。
有了儿子也有了盼头,不再为养老的事情担忧,就是尽心竭力抚养孩子们长大成人,是当下最重要的目标。想到这些,夏益祥内心笃定,扛起锄头,向坝子外面的菜地走去。
站在琼江南岸的蔬菜地里,他双手握住锄头,认真地把板结的泥土松了松,蹲下八尺之躯,沿着大块土地四周,弯着腰,除去杂草和石子,以保持土地的肥力。有春天温暖阳光的沐浴,沉睡的万物都开始吐出新绿。
假满不回去,夏益祥害怕部队派人来找他,在做农活时,就躲躲藏藏,东张西望。正如所料,这天,他正在河坝菜地里翻耕,突然,看到从琼江河下游河边,来了几个士兵,直奔夏家院子,他丢了锄头,就跑到住房后面的山上,蜷缩着高大的身躯,抱着头,躲在后坡一个植被茂盛的窝洞里。
那群士兵走到夏家院坝里,二姐夏戴珍正在那里玩耍,他们问:“小朋友,你爸爸到哪里去了啊?”
扎着两个羊角小辫,身穿花布衣的二姐,在她红黑的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她望了望他们,用小手指向琼江河:“我爸爸就在河边地里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