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思竹(原名陈榕)的头像

陈思竹(原名陈榕)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5/16
分享
《 故乡行》连载

第六章 压子

夏益祥蜷缩在岩洞里,侧着耳朵仔细聆听。树上一只食指大的毛虫掉在他面前,直往他脚上爬,却不敢动弹。那几个士兵走出院坝里,从左边山脚下,通往安岳的泥路走过。他目不转睛地目送着那群士兵,直到无踪无影,才走出山洞,战战兢兢向那边张望,慢慢往回走。

三岁多的女儿夏戴珍,不知道那群士兵是来找父亲回部队,更不知晓父亲为啥没有随他们去。看到夏益祥走到院坝外的小路上,她满脸疑惑看着他:“爸爸,刚才那些叔叔来找你干啥呀,你为啥还没走啊?”

夏益祥无奈地笑了笑,温和地回答:“他们找我回部队,爸爸不走了,以后,就留在家里,看到你们长大。”

二姐高兴地跳了起来:“好呀,爸爸不走了。”

夏益祥回到菜地里,心里还有余悸,总是条件反射地东张西望,担心他们又转过来,突然袭击,硬把他拉回去,那可不仅要挨打挨罚,而且要跟着部队,违心地攻打人民解放军,那是他极不情愿的事。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夏益祥每天与大哥和妻子一道,勤勤恳恳地参加农业生产劳动。

1 948年9月12日,中国人民解放战争最先在辽海爆发,国民党军纷纷溃败,11月初,又在淮海开战,解放军以少胜多,全部歼灭国民党中原和华东精锐部队,致使国民党集团军日渐瓦解。同年底的平津战役,改编了国民党军52万,1949年1月初,三大战役结束。夏益祥一下子明白:在面馆里,江波曾给他说“国民党迟早要被收编”的预言,仅仅两年多时间,就实现了。

夏益祥到外面做农活,再也不东张西望,不担心国民党部队士兵来抓他回去了。往日脸上的愁云,内心的恐惧全部消除,他为自己正确的选择,感到自豪,人也变得精神起来。趁一家人围着吃饭,他把这些好消息传递出来,奶奶很感叹:“这个难熬的日子,总算过去,再也不担心国民党半夜来拉壮丁,每晚,全家都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妻子陈余更显得轻松愉快,大伯和伯妈也露出了笑容。这时,二姐家乡还没有彻底解放,夏家依然维持着自有耕地。这些田地,是爷爷做生意赚了钱,从地主手里买过来的。大伯、陈余、十三岁多的堂兄和夏益祥,是这个大家庭十一口人的主要劳动力。夏益祥做农活动作缓慢却细致,把一块土地要打理成一个艺术作品那样干净整洁,有美感。

回家后,夏益祥把所有积蓄都交给了母亲统筹安排,随着大洋渐渐用光,在奶奶和伯妈的脸上,悄然涌起了一些阴影。粮食收成差,像以前一样青黄不接,生活陷入困境。在夏季来临前,伯妈把大儿子和小女儿送到了娘家重庆,只留下二女儿在家。看到大嫂的举动,陈余也把大女儿送到妹妹家,以减轻家里粮食支出负担。

尽管采取了这样的措施,粮食依然不够,伯妈脸色上笼罩着挥之不去的乌云。奶奶早就看到了她的表情,常常自言自语:“眉毛一皱,脸又黑,做起那背时样子看不得,那里不对可以说明白。”

二姐站在奶奶身边,瞪着好奇的眼睛,听她富有节奏的顺口溜,很是开心,扑到她怀里撒娇:“奶奶说的话好好听,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奶奶拍着她的肩背,又重复几遍,伯妈经过堂屋,来来往往,脸阴沉着不说话,二姐哪里看得出大人的心思。她只顾活泼,带着刚刚能走路的弟弟,蹦蹦跳跳,到院坝外的浅水田边,饶有兴致地玩泥娃娃去了。

大伯夏益致家剩下三个人,各司其职,十多岁的堂姐也成了劳动小助手。夏益祥家五口人,吃饭的人多,干活的少,只有妻子陈余,马不停蹄,早出晚归,顶着一个全劳力做农活,大伯和伯妈的心里极不平衡。

听到奶奶自言自语的话,开始大家都不明白其中含义,到秋收后,奶奶忍不住打开粮仓看,竟然比往年少了很多。她最先意识到:老大两口子在偷偷摸摸藏或卖粮食,换成的钱,没有拿回家用,而是拿到重庆舅子家给儿女补贴。她的子女找到了归宿地,家务全靠伯妈,农活靠大伯。他们都在供养夏益祥一家人和婆婆。

大伯与外面替代相亲的女人纠缠不清,不时偷偷摸摸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照顾她,奶奶看得一清二楚,心知肚明。陈余也有些发现:过去一排好的腌菜坛子等家用器具,不翼而飞,没了踪影。

当两家的实力不对等时,和谐的天秤必定要倾斜,当你有价值有贡献的时候,大家才会尊重和爱戴你。夏益祥很快意识到:自己做农活不得力,给妻儿带来的被歧视。奶奶出于痛爱幺儿,不好说什么,但作为母亲,必须主持公道。

秋老虎发威,天气还很炎热。一天中午,奶奶打破这个僵局,果断提出:“儿大分家,女大出嫁,这是历来的规矩。你们清点一下所有粮食和家具,分开过吧。”

听到奶奶发话,伯妈脸上的阴云,憋在心里的怨气,一下子消散了,还假装客气地笑笑:“哎呀,其实大家一起过,也很好,人多力量大。既然妈提出来了,我们也尊重老人的意见。”

奶奶虽然有病,不能劳动,但脑子清醒,把家里不和谐苗头看得清清楚楚。她担心伯妈憋不住,会发生大的矛盾冲突,搅乱大家庭的团结,就顺势而为,但冲突场面还是没有避免。

大伯大妈把早已盘秤好的粮食,装在两个大的篾箩筐里,放在堂屋,以示公开透明。由奶奶权威裁定:“这是所有粮食,按人头分,每个人一斗谷子,两家各五口人,都150斤,谷子都在这里,你们抬回去吧。”

奶奶接着分配:“老大住正房,老二住偏房,转角那个门把它封了。我住老大这边,三顿饭,一个月轮换在两家吃。家禽鸡鸭鹅也刚好一人一只,以后,就各家自己喂养。土地平分,你们一起去丈量吧。”

夏益祥表态:“我没有意见。”

陈余提出:要两个大坛子,伯妈立即瞪着眼,眉毛一竖,大发脾气,有些愤怒地大声说:“现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你任意挑吧。哪有大坛子?”

陈余实话实说:“原来好的大坛子到哪里去了,我们家人多,这些小坛子怎么存放啊?”

奶奶见状,故意倒在地上撒泼,边哭边骂:“我这些儿子没有一个体谅我,你们都只顾自己的利益,不关我的死活啊。”

看见奶奶倒在地上,两妯娌的争执才陡然停下。一起把她扶起来,分家的矛盾争吵总算平息了。陈余只能乖乖地和丈夫夏益祥抬着谷子,回到偏房存粮小屋。每一百斤谷子按百分之60-70打成米,夏益祥五口人,一年只有约100斤大米,加上母亲半年的供养,也是五个半人的口粮,大米吃不到半年,就所剩无几。

大伯一家住正房,大门面向琼江,一眼能看到两岸平坝,视野开阔,门前有一个宽大的院坝,白天晒粮食,晚上可以乘凉。夏益祥一家住左边转角的低矮偏房,坐西南朝东北,大门对着通往东边的泥巴小路和一块小水田。

偏房的屋内高度和空间结构,比正房略低一些。房屋后面有一条阴沟,沟里有浅浅的绿水和杂草,沟上架了一块石条桥,过桥就是一个阴凉的大院坝。房子南面紧靠后坡嘴,坡上有茂盛的树林,左侧北面能望见蜿蜒曲折的琼江河。

分家后,封了房屋转角处的墙壁,土地分割完毕,两个家庭开始各自做饭,奶奶依然每天坐在正堂客厅里,看着儿孙们忙碌。在有太阳的时候,她会坐在院坝里,望着琼江河对岸的平坝,看着家禽成群结队,嘎嘎细语,到处觅食。

立秋后,太阳高照,晴空无云,气温炎热。田坎上,人字型稻草,散发出浓浓的泥草香味,夏家院坝里正晒着新谷子。家禽早已欢叫着奔向附近稻草里觅食。陈余扛起锄头,夏益祥背着儿子,左右手牵着大女儿和小女儿,到地里干活。

奶奶坐在堂屋门口,手里拿着响杆,遇到鸡仔到院坝里吃粮,她就挥舞响杆,嘴里吆喝着,赶走它们。她静静地望着幺儿一家人出工。伯妈只能做家务,分家后,家务杂事少了很多。不照顾奶奶那个月,就只做丈夫夏益致和二女儿的三餐,显得自在轻松多了,脸上也没有了阴云。

陈余性格内秀文静,有教养,说话声音细声细气,即使骂人,也是叽叽咕咕,只有她旁边的人听得到,自己气得快死了,外面的人也完全不知晓。分家后,粮食更显得紧缺,全家五口半人,100斤大米要吃一年,怎么够啊?现在,家里多了一个小弟弟,自然要先保证他能吃饱白米饭,其余的人都吃红薯和麦面填饱肚子。

二姐从小到大一吃红薯、鸡蛋和肥肉。肚子立即疼痛,拉稀。还没有分家的时候,每顿伯妈舀饭,堂兄堂姐的碗里表面都是薄薄的一层红薯,下面尽是白米饭,二姐开心地端着饭碗,眉开眼笑,表面全是白米饭,刨开薄薄的一层,结果发现,碗底下全是红薯,她就大哭大闹:“我不吃红薯,我不吃红薯啊。”

大人都不理她,她就躲到桌子底下哭。一天,全桌人都吃完饭离开,母亲陈余提着一桶猪潲喂了猪回来,路过堂屋,看到二姐还躲在桌下不停止哭闹,很生气,心想:“自己的孩子这么可伶,家里只能吃红薯啊,顿顿吃红薯,不病也会病啊,可有啥办法呢?”

陈余放下桶,气呼呼地提着她的手臂,不小心动作重了,二姐的手臂脱了臼,她更加尖声地叫起来。那时没有钱医治,父母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没有把女孩当女孩对待,也没有理会孩子的问题。

二姐脱臼的手疼痛不已,加上吃红薯肚子痛,让她更加难忍和委屈。每天,夏家湾都能听到她放纵的哭声,令父亲夏益祥苦恼不已。最终,他还是采取了措施,把她送到三十里远的谣石镇大姑家里,姑爷是一个当地有名的接骨先生。

那天,父亲把二姐背到街上,把她放到船上,让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拜托船老板把她送到大姑家里。不到两岁的二姐,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幼女,正是离不开父母的时候,可父母为了忙农活,只能让她独自去大姑家。面对人生面不熟的船老板,她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眼睛机灵地转动着,专注地观察船老板招呼上上下下的乘客。

这是一个摇橹小船,每到赶场,他就来回接送过江买卖的乡民。等人陆续上来,坐满了才开船,到达谣石镇时,天快黑了。船老板把二姐送到大姑家时,天性胆子大,嘴巴甜,从来没有见过大姑的二姐,瞪大眼睛,脆声叫道:“大姑,我肚子饿了,我要吃白米饭。”

大姑一见二姐那可爱的样子,非常喜欢,笑盈盈地抚摸着她的小脸蛋:“这个妹崽好有出息啊。自己走来,还敢说饿了,要吃白米饭,换成另一个孩子,就只会大哭了。”

大姑迅速做好饭,给她舀了一大碗白米饭,看着她吃完,姑爷走过去摸着她脱臼的地方,反复问道:“这里痛吗?”

姑爷左手握住二姐的手臂,右手轻轻试着摸到脱臼处,二姐大声叫起来:“痛,痛,痛。”

姑爷很有方法,一边当着众人表要她,一边轻柔地按住她脱臼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接上,然后包扎。口里不停地赞扬:“这个猴女,胆子才大,走到家后,人都不认识,就向大姑要白米饭吃,庝的时候,流着泪,也忍着。”

在姑爷温暖的激励话语中,二姐从大声尖叫,逐渐变成含着眼泪忍住。接好后,因为年龄小,恢复得很快,没有留下后遗症。从此,她变得更加勇敢活泼开朗,整天都听得到她带着弟弟玩耍时,童真的笑声。

十月初,寒露节刚过,天空飘洒着细雨,翠绿的树叶在凄风中瑟瑟抖动。白天气温暖和,早晚寒冷。树叶开始枯萎变黄变红,一片秋意盎然的怡人景象。寒露节的雨,也标志着这个冬季较为寒冷,有利土壤休整封冻和次年农作物的生长,也预示春季雨水少,要提前做好灌溉水的储存。

座落在琼江河边的人家,自然不会有缺水的担忧。奶奶轮流在两个儿子家就餐,下一个月,又该夏益祥供养。有了儿子和不吃红薯的二姐,大米的消耗更快一些,分家才两个多月,大米吃掉了一小半,尽量节约,也只能拖到过年后,夫妇俩的脸上掩饰不住淡淡的焦虑。

陈余的性格坚韧,每天早出晚归,努力做好田地,夏益祥也默默地尽努力做好家务后勤,相关农活,以自己勤劳的双手,来改变缺粮的困境。好在,大女儿提前送到妹妹陈素芳家,也节省了一份粮食。

陈余的妹妹陈素芳,第一次结婚七天,丈夫就因为寒病而丧失了生命,接着,又在成都部队找了一个文职兵。结婚后,回娘家定居,怀孕流产,无儿无女,家里条件优渥,正好需要孩子抚慰。在农村风俗中,流产养不活孩子,就要抱养一个女童子,才能让自己顺利重新怀上,也叫压子,大女儿六岁多,正好符合。也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把孩子送到她家里抚养,有充足的粮食,就不会饿肚子。

一天,瑟瑟的秋风肆意地吹拂,琼江水面泛起粼粼微波。开始落叶的各种树木,渐渐枯萎的青草,颤抖身子,不停地摇曳。二姐穿着薄薄的小棉袄和手工做的花棉裤,流着鼻涕,带着两岁多的弟弟,在院坝里跑来跑去,一会儿玩泥巴人,一会儿捉迷藏。她们天真无邪的童声笑声,在清冷的寒风中飘荡。

快到晌午的时候,天空中露出了带有晕圈的太阳,驱除了深秋的寒凉。正在她们玩得欢乐的时候,一个二十多岁的美貌姑娘,牵着大姐的手,走进了院坝。二姐一看到姐姐,就大声喊着,扑过去,抓住她的手说:“大姐,来,我们一起玩。”

大姐不高兴地转过脸,走到一边,陈余正好走到门,一看见她们,就大声招呼:“幺妹,你怎么过来了?秀英,快过来,叫满嬢。”

满嬢穿着红花斜襟小棉袄,下穿蓝色直管裤,脚穿黑色带跟的黑色布鞋,饱满红润的脸上,有一双会说话的明亮眼睛,一幅青黑的披发搭在腰背间,看上去漂亮时尚洋气。二姐转过头来,好奇地走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衣角,满脸欢喜,脆声叫了一声:“满嬢。”

满嬢拉着她稚嫩有些脏的小手,喜爱地盯着她的小脸,用手摸了摸她的耳朵,温柔地应了一声:“嗯,乖。”

然后,她就对陈余说:“二姐,我送大女素英过来。她不爱说话,反复问也不开口,追急了,她才说要回家。”

陈余看了看一脸不高兴的大女儿,没有理她,就赶快亲热地请妹妹进门坐下。幺妹陈素芳便大步走进屋里,跟着陈余到厨房做饭。她们叽叽咕咕,时而大声时而细语,聊得很开心的样子,也交谈了大女儿内向不爱说话等情况。

吃饭的时候,二姐喜欢满嬢那洋气打扮,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味,就挨着她坐下。饭桌上,母亲陈余问:“秀英,满嬢家有白米干饭吃,她还要给你买花衣服穿,你愿不愿到她家里,跟着她一起生活啊?”

四岁多的二姐,一听说有白米干饭不吃红薯了,还有花衣服穿,心里十分激动,想都没有想,便频频点头同意:“要去,要去吃白米干饭,穿花花衣。”

坐在旁边的满嬢,很高兴地抚摸着她的头,二姐快速地吃午饭,想到是最后一炖吃红薯,就大口地吞了下去。出发的时候,父母心里舍不得,轮换背着她走在前面,满嬢紧随其后,直到半边山,才依依不舍放下女儿,慢慢返回。

二姐活泼开朗,蹦蹦跳跳地跟着满嬢走,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喜欢她走路优美的姿势,看到路边没有见过的植被,就好奇地询问。满嬢喜笑颜开,逐一回答。二姐不时在她面前撒撒娇,童真的脸像含苞的蓓蕾那样可爱,她并不知道自己肩负着压子的重任。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