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钦玉前后收到两份录取通知书。
他参加县里组织的高中招生考试,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被会宁一中录取。随后又参加省上组织的中专招生考试,以优异成绩被陇东师范录取。
田钦玉手里拿着两份通知书,心里既有好成绩给他带来的轻飘飘的满足和荣耀,又充满了权衡利弊不可得兼的选择带给他的痛惜和不甘。不要说那么多老师同学都希望他去念高中上大学,要是让自己不加旁的条件来做出选择,他肯定是要上高中考大学的,因为那是他从小就有的梦想。说到考大学,田钦玉心中一直有两个人是不能忘怀的,一个周兴文,一个黎唐,两个都是他最感激的老师。周兴文不光给田钦玉买书,他是用自己的努力奋斗和不甘平庸直接感染着田钦玉的。听说周兴文今年考得不错,家里人准备办酒席庆祝呢。田钦玉想,一定要抽个时间去和这位曾经的老师现在的大学生叙叙话。另一个人就是黎唐老师,虽然他还是个民办的,却是在田钦玉这几年的学习成长中给过他最多关怀和最大鼓励的一位。一想到黎唐,田钦玉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只大鹏鸟展翅九万里高空的影子。
田钦玉跟娘商量,过两天到黎唐老师家里去看一下,给黎老师汇报一下成绩,顺便表示感谢。娘同意了,并建议田钦玉把家里那两只下蛋母鸡好好喂上几天,给黎老师带上。
要说田钦玉心里的不甘,那也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用一个掩耳自欺就能排遣得了的。他清楚,在他这个三姓之家,大人孩子天天吃不饱饭,再让家里每年拿出三百斤口粮供他上学,那无疑就是雪上加霜。他不选择去读中师,还有得选择吗?好在,三年师范念出来,自己就是吃公家饭的人了,早一天参加工作,能早一天帮补帮补这个贫苦可怜的家呀。
可能是要到外地去上学了吧,田钦玉这几天特别想见见刘玉琴。从崖湾小学里那个砌着土炉子的教室里,到雪地里两人一起堆雪人,到现在一起挖过野菜一起受过胡红卫的羞辱,一路走来,刘玉琴是田钦玉真心喜欢的那种贴心贴肺的好女子。对于这样一个知己,田钦玉没想和她怎样柔情蜜意,只是想见见面,说说心里话儿,就足够了。对,就是见见面说说话。
田钦玉拜望了黎唐老师的第二天,他给娘说要去找同学说话,就在南风咀附近的田间地头转悠。
下午,田钦玉在河沟畔上看见了刘玉琴。那时,刘玉琴正和她娘在沟底的菜畦里割韭菜。
田钦玉站在河沟畔上咳嗽一下,刘玉琴就看见了他。
刘玉琴给她娘说了实话,那是徐家山队的田钦玉,是她的同学,刚考上中专的,她想去和他说说话。
她娘远远地瞅了田钦玉一眼,远看着是个正派后生,又听玉琴说考上学了,就放下心来。她叮嘱女儿说:“说完话就早点回家,你要吃韭菜馍馍,还要你拣韭菜洗韭菜呢。”
刘玉琴一边答应着娘,一边起身小跑着来找田钦玉了。
午后的太阳有点刺眼。田钦玉看着刘玉琴,发现女孩子的身材说变就变啊,这才几天不见,刘玉琴已经变得几乎让他认不出来了。她从菜地里出来,跑过沟底的一眼水泉,停下了脚步,蹲下来仔细洗着手上的泥土,又捧着水洗了脸。她黑黝黝的长辫子挽在脑后,带着水珠的白皙的颈子在阳光下闪亮,晃了一下田钦玉的眼睛,他突然想起了书上“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句子来。等刘玉琴摇摆着双臂碎步小跑过来,娇喘微微,两颊泛红,粉白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半开玩笑地问她说:“看样子,你妈同意你来和我说话了?”
刘玉琴在他面前不远处站住,摇晃着上身,特意把头扭了个半圆,张大了嘴巴喘气,一副跑累了的娇弱模样,说:“嗯,我妈同意。”
田钦玉就打趣她:“你妈同意了,那你还跑那么急干吗?”
她朝他撇撇嘴,拿眼角瞋视着他。
他看见,她穿着薄薄的绿色纺绸衫子,腰身胸脯都显露出来,那么姣好美妙,完全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他觉得自己心脏突突直跳,脸上一热,赶紧低了头,嘿嘿一笑,问她:“你在那干吗呢?”
她指着河沟里对他说:“那里有我家一畦子的韭菜,这一茬长得快,我妈要割回去烙韭菜饼子吃。”
田钦玉说:“你拿韭菜饼子馋我啊?”
刘玉琴逗他说:“你想吃啊?那就到我家里去吧,你敢去吗?”
田钦玉不接她的话茬,指了指小学校方向说:“我们去那里的阴凉里说话吧。”
两个人朝小学校走去。学校里放假了,周围很安静。他们在操场边几棵高大的白杨树底下,找到两块光滑干净的大石头坐下来。树荫浓密,身上立马觉得凉快了许多。
刘玉琴偏过头来,瞅了田钦玉一眼,问他:“你中专的通知书来了?”
田钦玉抬头看着树梢外的蓝天,说来了,似有些许的伤感。
刘玉琴说:“全公社就两个名额,你能考上,咋还不高兴啊?”
田钦玉低头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圈,说:“我没有不高兴啊,你呢?我咋看你比我高兴啊?”
刘玉琴用胳膊肘子杵了他一下,反问他:“咋啦?你考上中专,我不该高兴啊?”
田钦玉嘿嘿笑着说:“没啥,你高兴我就高兴啊。”
他又想起一件事,对她说:“我听说,胡红卫打算不念书了,要去跑石灰。你呢?你总不会半路退学吧?”
刘玉琴皱着眉头,一脸不解的神气,问他:“我为啥要退学啊?你不会是说我也要去跑石灰吧?哈哈。”
田钦玉嗫嚅半天,还是说出了他心里的担忧:“你姐姐不是半路退学嫁人了嘛,我是想,你学习那么用心,成绩也好,还是好好念书吧。”
刘玉琴听出来了,他是怕自己和姐姐一样,早早找个人家嫁了。
她的脸微微一红,却很坚定地说:“你放心,我无论如何都要把高中念完,能不能考上大学到时候再看吧。”
田钦玉听她说“你放心”,心里热乎乎的,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说:“曹都是穷山沟里的草,命薄得很。可是,只要你敢和命挣,就肯定会比安于现状的好。命,其实就是一根草绳绳。”
刘玉琴听得有点迷糊,站起来拍打着身上,说:“我妈还等我拣韭菜呢,你也回去吧。”
田钦玉也站起来,迟疑了一下,说:“刘玉琴,我以后给你写信吧,行吗?”
刘玉琴朝他笑笑:“好啊,我们写信联系。”
说完,两个人分手,各自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