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文考上大学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崖湾。
从这一天起,老秀才一家人便成了祖厉源这个小山村里众人瞩目的对象。
听说老秀才周成业要办酒席请客,族里辈分最高又最年长的周宝银老汉,跟着老秀才的两个堂弟周成良周成远晚饭后摸着黑路上门来了。除了每年除夕守夜祭祖,这三门人多少年都不曾有甚密的往来,只是照面打个招呼,遇事各走各路。今番黑夜上门,周成业知道他们有话要说。
弯拧个把的周成业边咳喘边躬身弯腰走出上房门,叫了声二大,扶了周宝银进到上房屋里,搀他坐在桌子旁边的靠背椅子上。自己则恭立在毛主席像前,念了一句“毛主席保佑”,再回身招呼堂弟在另两把椅子上坐了。
这三个人一时感觉有点懵——怎么?我们这些地主富农,几十年来人不人鬼不鬼的,啥时候成了“毛主席保佑”了?莫非这富农秀才因为儿子考上大学而高兴糊涂了?
其实,这句“毛主席保佑”,在老秀才周成业的心里嘴里已经默念了十几年了,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当一个人对人生对社会的祝祷变得无比认真无比虔诚的时候,这本身就已经完全具备了宗教的意义。再看看那两句文词儿,“携百侣指点江山翻腾四海,率万众创造奇迹震荡五洲”,这老秀才对毛主席的崇敬是怎样的五体投地啊。
从此,崖湾人才算听懂了老秀才嘴里默念的那句祈祷,而且,村里有好多人开始重新挂起毛主席像,有的甚至还早晚焚香磕头呢。
这时候,眼睛本来不怎么好使的周宝银老汉,顿时感觉眼前一亮。老汉从靠背椅子上起身,愣愣地站在桌前。即使就在油灯的那一点点亮光里,周宝银老汉还是看见了,正墙上毛主席画像两侧,多出来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稼穑诗书。”那裱糊得非常考究的宣纸,已经看上去乌黑麻黄的,像烟熏火燎过一样,可还是清晰可见落款上“林则徐”三个字。
这可是周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啊。
传说,林则徐禁烟失败后被发配新疆,一路上深受官民的爱戴,留下了不少墨宝。这幅对联,就是林大人路经祖厉河畔留宿在周家崖湾时留下的。
周宝银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盯着侄儿老秀才的脸说:“你,你,你还是把它保下来了?”他早年听说,这副对联被工作组强征上缴国家了。
老秀才说:“二大,它一直在那个灯窗的夹缝里藏着,就没有出世过。”
周宝银老汉砸吧着嘴,点着头,瞅着对联看了好久,才转身对秀才说:“成业啊,你把后人养成人了啊,曹周家屋里出人才了,高兴嘞。”
周成业嘿嘿笑笑:“看二大说的,不就考个大学么,啥人才不人才的。”
周成良说:“大哥,还不是人才?全大队就曹周家屋里出了大学生,全公社也没有几个呢。”
周成业有五个堂弟,可还是第一次听有人喊他大哥,心里似乎一时间还顺不过来。
周成远问道:“大哥,曹的大学生侄儿呢?咋不见兴文在家啊?”
秀才说:“下半日到乡上去了,一是去办转户口的手续,二是去感谢一下乡里那个赵干事,现在是赵副乡长了。那个赵干事对你侄儿有恩呢。”
周成远又问赵传新对咱有什么恩不恩的,秀才就把周兴文要去上高中那会子受过人家多方帮助的事说了个大概。
这时,周兴林端着一个木盘子进来,里边是四个白瓷茶碗和水壶茶叶罐冰糖罐,还有一碟子焦黄麻酥的炸油饼。他又从桌子底下端上来一个精致的煤油炉子,很麻利地点上火,煮上茶水,然后一一问了谁的放冰糖谁的不放。
大家都吃过晚饭了,喝夜茶一般都不吃东西。周成良看着碟子里的油饼问秀才:“大哥,这新麦子刚刚下来,你家里就吃上油饼了?你不怕人说你露富吗?”说着,也不待客气,就弓腰上前抓过一个油饼来吃。
周成远接过他的话茬说:“这不叫露富,咱侄子管着那么大磨坊油坊,还开着醋坊,不少油不缺面的。侄子你说是不是?”
周兴林对周成远笑笑:“二爸三爸,你们吃吧,有呢。”说着,他把煮好的茶一一送到大家手上。
大家喝着茶说着闲话。扯了一会,周宝银轻咳一声,又慢慢呷了一口茶咽了,瞅着秀才一个劲地眨巴起眼睛来。他自从土改的时候被定成地主,经常要面对审问批斗交代改造这些事,生怕说错一句话招来祸端,每次说话前就对着面前的人眨巴眼睛,想好了词儿才敢开口。时间一长,他不管听别人说还是自己说,都一直不停地在那里眨眼睛。为此,村里人给他个外号,叫周挤眼儿,叫着叫着就成了周鸡眼儿。
看老地主瞅着自己直眨眼睛,秀才就问:“二大,你有啥话就说吧,这是曹屋里,没有外人。”
周宝银说:“成业啊,听说你要办酒席嘞,还要把庄子上的人都请来喝酒呢?这样怕不好吧。”
周兴林问道:“二爷,你没听那广播里天天喊着,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呢,我兄弟是靠本事考上大学的,你说这有啥不好的?”
赵宝银前倾着身子,又一个劲儿直眨眼睛瞅着周兴林。
周成良说:“大哥,二大的意思是说,国家说的是国家的,可我们是我们。你一家是富农,我们两家是地主,曹三门人都是人家专政的对象啊。我和二大商量过,曹不要一时高兴就大操大办的,等高兴过头了,给人家落下把柄,回过头来又揪一顿斗一顿的,谁心里不害怕啊?”
秀才听明白了,想了想说:“二大,你说的这事儿我也想过,照你的意思,这酒席曹不办了?”
宝银老汉又挤了挤眼睛说:“我想呢,要办酒席也行,只能在曹周家户里办,高兴高兴就行了,不能把影响做大了。曹始终不敢忘了,”老汉看着周成远问,“那句话咋说呢?”
周成远说:“夹着尾巴做人。”
“对,就是夹着尾巴做人。”老汉又强调一下。
周成良拖长声音重复:“大哥,曹都夹着尾巴做人吧。”说着,又伸手抓过一个油饼来吃。
周成业把眼光落在儿子脸上,看儿子能有啥说辞没有。
周兴林清了清嗓子,说:“二爷,二爸三爸,这个事呢,这样说吧,知道我兄弟考上西京师大以后,庄子上好多人嚷嚷着要办酒席庆祝呢,主要是队长胡万有。胡队长不光催我早点定下日子早作准备,让咱尽量办得大方点,把能请的乡邻都请来,还给我说,他让队里给咱家拨一只大羯羊作为奖励,到时候酒席上吃羊肉喝羊汤呢。”
听周兴林这么说,周宝银老汉长长地哦了一声,大家都不说话想事儿。
最后还是宝银老汉说:“要这么说的话,我看,那就照你们想的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