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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崖湾队分成三个小队以后，就很少听见大喇叭响了。这天上午，生产队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只听纸鹞子胡万有在喇叭上喊：“今个中午，老秀才周成业家办酒席，为周兴文考上大学送行庆祝。主家请全庄各家的户主都到磨坊大滩里去吃饭，我替主家传达一句，大家不送东西不凑份子，只要两个肩膀抬一张嘴就行。我再说一遍，只要俩肩膀抬一张嘴就行。”
磨坊大滩里人声嘈杂，一派忙碌景象。叫来帮忙的庄间人在院子里忙出忙进，洗菜剁肉的，传碗送碟的，烧火和面的，人人脸上都是过节一样的喜庆和悦。队里的油坊也在磨坊院子里，锅灶柴火都是现成的。年轻人从小学校里搬来桌椅板凳，支起六席桌椅。
前来帮忙的大多是庄间的小伙子小媳妇，还有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就是田孝文的二女子田俊莲。田俊莲真心替老同学周兴文高兴，同时心底里也有点酸酸的感觉。
老磨坊的周成远是今天的主事。他特意给田俊莲和另外三个俊俏媳妇安排活路说，你们几个眉眼周正，手脚麻利，专门负责端饭上菜。
中午时分，被请来喝酒的庄间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张继贤朝周兴林喊：“人都来了，开席吧。”
听见喊，周成远一面朝锅灶间发话，“先把凉菜盘盘瓜子碟碟茶水碗碗，上起——”一面对着席面上的众人解释，“我的秀才老哥和大队上的牛书记还没过来呢，大家等等啊，再等等。”
大家一听有点迷糊，这个牛天山书记在前几年搞运动，割资本主义尾巴，斗资批修，反击右倾翻案风，哪一次能放过周家这样的地主富农？今天周家办酒席请客，怎么会把他给请来了呢？看众乡邻一脸的懵懂不解，还有不少人攒头对脸地在私底下咬耳朵胡乱猜测，周成远只好对大家说：“人家牛书记与民同乐，啊，与民同乐，自己来的。”
小伙子小媳妇们手脚麻利，三两个来回就把菜盘碟碗摆好在桌子上，每桌八个荤素凉菜，两个干果盘子，一大木盘白面锅盔，还有大半塑料桶的散装白酒。
周成远给大家交代，今天的主菜是羊肉泡馍，一开席就上，所以凉菜果盘只是下酒菜。他还特意交代，今天的散白是罗大财专门从陇西酒厂打来的，劲大着呢。
看着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大伙儿巴不得马上开席，心里的着急在一张张笑脸上流露出来，就变成对着院门口的一次次张望。终于看见满面红光的老秀才周成业父子俩一左一右陪着满脸堆笑的牛天山书记从门口进来，院子里呜哇一阵欢呼乱叫。听见欢呼，牛书记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动人。
等老秀才和牛书记落座，周成远一边示意田俊莲她们上羊肉，一边请牛书记讲话。牛天山推辞让秀才来讲，秀才说：“书记是贵客，书记随便说两句都是给我们很大的脸面呢。”周成远带头鼓掌，底下跟着鼓掌。
牛天山站起来，说：“本来呢，我没资格在这里讲话，既然主家客气，我就说上几句。”他端起面前的酒盅，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说：“我们先，啊，先喝一个，来为周家能给国家培养出周兴文这样的优秀人才，也为周家能有周兴文这样的才俊显耀门楣，举杯祝贺，啊，祝贺！”
他看着社员们都端了酒站起来一片声的祝贺，一仰脖子，率先喝了一杯。示意大家坐下之后，他很诚恳地笑着说：“各位乡亲，我今天特别为周家高兴。周家不愧是耕读传家，乡邻表率啊。多少年来，啊，往事就不提了吧，为了不耽搁大家吃饭，我就只讲两句。第一，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对吧？这第二，啊，第二就是，希望我们家家能像周家一样，培养出人才，家家的学生娃娃都能像周兴文一样念好书，考上大学，啊？喝酒！”
牛书记在大家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中坐下，他觉得自己的讲话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简短明了，也从没有过这样强烈的反响，不禁有点自鸣得意，回头朝着身边的周兴文点点头，又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老秀才笑。秀才绽开老脸，报以真诚开怀的笑容，那笑容不无谦卑，满是感激和讨好，也有些许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幸福。
周成远大声说：“开席！乡亲们，先吃肉后喝酒。”
大家一直盯着面前一大海碗的羊肉白菜粉条肉汤，听主事一声令下，磨坊院子里顿时响起了一片乒呤乓啷的碗筷叮当之声。自打分成小队以后，再也没有过打平伙吃羊肉的事，人人都低下头去专心吃饭，没有人说话了。
周成远看见徐二光带来了他那个鼻涕巴巴的宝贝儿子，父子俩共吃一碗，走过去把那孩子带到锅灶间，让田俊莲给单另盛一碗羊肉吃。
趁大家吃羊肉，周兴林和弟弟，一个桌子挨一个桌子地敬酒。周兴林今天格外高兴，又是在自己的磨坊院子里，所以别人提议主人一杯客人一杯，他就痛快地答应了。谁知道，一圈酒敬下来，正式的酒场还没开始呢，他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不直身走不稳路了。周成远一看不好，赶紧打发两个侄子扶着周兴林给送到家里睡觉去了。
秀才奶奶刚把儿子安顿到炕上睡下，还没出门，就听见身后“哗啦”一声。待她回转身，看见儿子半个身子搭在炕沿上，地下泼洒了一大堆脏东西，满屋子弥漫着酒臭气味，熏得她胸口发紧喉头发酸。周兴林还在哇哇地吐。她忍住恶心，拍打着儿子的后背，待吐得差不多了，提来一筐子草灰，苫盖了地上的脏污，扳正儿子的身子，让他在炕上睡好。
她到厨房里，揭开酸菜缸，撇舀了一大碗清清的浆水。浆水清毒败火，是最好的解酒土法。她端着浆水走到儿子门口时，听见儿子哭着喊道：“娘啊难受死了啊。”
她快步进屋，看他弓起后背跪在炕上，还想吐的样子，又给他擦了嘴，让他把一大碗浆水喝下，扶着他躺下睡觉。在给儿子盖被子的时候，她看见他脸上满是泪水，听见他嘴里不住地呻唤着“家凤啊家凤，我难受死了啊，你咋就不心疼人呢”，她当娘的心都要碎了。
她一直坐在炕沿上，守着说胡话的儿子不敢离开，不停地给他念叨：“你有心事啊，就不要喝酒撒，你逞啥能呢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