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里,皮德未能改变家中任何女人对这个世界的刻板印象和这个家族无可避免所携带终生的决然与冷漠。 对于皮德来说,此时他所关心的不是战争而是燕子岭这混乱不堪的空气。他打开卧室窗户通风的同时抱怨如今的夜晚和空气大不如前。空气中充盈着水域腐烂的尸臭和家中缩卷干瘪的蚌肉流出褐色汁水,骡马的屎尿味也随雨水觉醒四处漂散。蕾蕾没日没夜地剖开蚌壳,晾晒白花花的珍珠,永不疲倦地熏染纱衣,其中还有她一直所等待的那个男人,她用永不停歇忙碌的手指冲淡那份已知而迟迟不来的幸福。她精美绝伦的扎染技艺,让粉色街区的年轻女郎们,为了追赶时尚勇立时代潮头而蜂拥而至,家中一时人满为患,女人们进进出出,笑声几乎掀飞屋瓦。那时就有女郎觉得,女人真正的幸福是远离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刻。蕾蕾不仅乐意接待她们,而且不辞辛苦地一遍遍为她们传授各种新式潮流和繁琐技艺。见过她的女人都会带着艳羡说道:“作为女人,你真是完美无缺。”。但很快女郎们宁可在蕾蕾行云流水的技艺中,对她的技艺大为赞赏,拿出令她们晚年患上腰椎间盘突出为代价,以接待二十个男人的微薄收入,将柔如流水的衣服买下来,也不会亲自动手去参与制作。因为女郎们觉得动手浑身会冰冷,而躺在床上男人会让她们大汗淋漓。当有女郎询问永不过时的潮流时,蕾蕾随口说道:“穿着开裆裤,走着芭蕾步。”。这返璞归真的倒退和男人永远喜欢最简单的事物在粉红色街区得到证实,这的确是女郎们所从未想过的。从那天起,粉红色街区便掀起一场的革新和风暴,女郎们不仅那么做了,她们还在穿开裆裤的基础上,在开裆处缝上金蛇花边,蕾丝和玫瑰。在很长一段日子里,粉红色街区污言秽语和密集的脚步流动不息,人间的烟花还未绽放,她们就已经在天堂开始了摇滚。
皮德在家里只见过雅凤一次,那还是一天夜里凉爽的雨后,竹影摇曳,虫鸣聒噪搅混了泥土的土腥和人们对时间的概念。她那始终不受寒暑与时光擦拭婴儿一般的娇嫩肌肤,瓷粉轻烤一般的纤瘦十指和透亮如同玻璃一般在月光中清冷的蝉翼指甲,百花浆蜜后不似人间芳香的呼吸和浑身散发出少女时期残留至今未经岁月掠走的最后一丝香甜气息,霜花轻拭沾染后的唇齿以及夜色阑珊的光晕淘洗后清澈不受世俗蒙尘的深邃眸子,还有那唯一证明她老去的一束鬓间银发,这也足以证明枯槁与衰老由内向外对她专注的攻击。那一刻,皮德觉得整个燕子岭最让人迷醉诱人的味道随着雅凤的脚步扑面而来,她的手臂,双耳,鼻尖,嘴唇和乳头散发着各异不同的芳香,让人如沐奶浴。在皮德看来,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是中国冬月里的玫瑰,时间对雅凤只是修饰,在这几年里完美无缺地替他打磨出更加精致玲珑的颊骨,自战争以来,除了火药世上还没没有什么能给皮德如此慑魄心跳,但又不得不把持安全距离。时隔多年,她再一次对着他露出儿时最深记忆里的笑容,她给人一种比以前更加肃冷的感觉。其中也包括这次留给这个世界为数不多而在往后都不会再出现的笑容。她发梢挂着渐渐滑落的水珠,睫毛上挑,细密的水汽正像受到某种自然力量的水银一般迅速在眉间旋转,直至划过脸颊和左腮那个羁绊她一生,甚至令村镇男人们永久沉迷在幻想中不醒的酒窝。两人四目相对时,皮德带着一个男人对待世上最美女人的那种天然而非自厢情愿那般的抗拒,他只看了一眼便急促到无法呼吸,因为这种光芒和魅力比以前他所忽略过的回忆更为不可阻挡,尘世今后再也不会出现在第二个女人身上的那种惊心动魄与血液扩容带给世人肉体上的不安。自可耻的中年落到自己头上的那天开始,他始终都无法定义自己对雅凤的感情,到底是亲情还是爱情,或是一个男人对任何一个美好事物的贪婪。军营让他成为野兽,成为坚毅的男人,也让他远离记忆的日常迫害。他们对彼此都已经失去了记忆中那份永恒的模样,对于儿时那份刻意加强过无数次的记忆和模样,都已经深深划过两人一击就碎的意识中各自随影流逝,消失在时间这汪永不覆回的静默死海之中。但对于雅凤刻意规避阳光,记忆结成冰冷的女人,一直在黑暗中深深幽居的女人,显然在漫长的时光淡忘里,雅凤比皮德残存的记忆更多一些,也许没人知道,不入俗世的她,独自一人时又是怎样大汗淋漓地巩固着对这个世界一去不返的记忆。唯有山,刺天如渊。雅凤面对皮德的不知所措,她发现了他因为多年的战争而拮据不堪,就连腰间的配枪手柄和那不引人注意的膛线都已磨的光滑不堪,弹夹里子弹松松垮垮地随着皮德的挪动而咔啦作响,甚至有随时走火的风险。她不得不提醒他。“你该换把枪了。”她提醒道:“时间从不仁慈,哪怕是一块铁。”。说完这话,雅凤伸手掏出一块桔黄色手帕,里面包裹着数枚从商周到清末时期的古老钱币,钱币在朦胧中宛如重叠的石墨,上面依昔还有古人瘦削开裂的指纹缓缓蠕动,他们曾经用发汗的手掌犹豫磨搓,直至古人到死都未舍得花掉,或被后人定义为金属的古老钱币。这也是她仅存于人世的物件。这还是她儿时一枚一枚收藏起来的,收藏也是源于对古币的纹饰,而不是因为它们的价值。皮德僵持片刻,拒绝了雅凤的慷慨。“用不着。”,他说道:“不过谢谢你对战争的支持。”。雅凤对于战争毫无兴趣,对于战争能有什么兴趣?那只不过是人类对凌驾于欲望的血腥屠杀。她只是阐述古老钱币带给她的深深痛苦和生命漫长的令她看不到边际。她感叹道:“唉!你不知道人生有多么的漫长和沉痛。”,雅凤接着又说道:“而我此刻正在被漫长的时间强奸。”。这正是无人能够替代,而属于她自己终身的孤独战争,困束她直到死亡,方能结束。正如多年以后,暮年彻底摧毁她的优雅,加固她的孤独,腐朽她的惊心动魄。她把往事和记忆用自己的意识编排成自己想象中的故事,供自己永久回味。雅凤再次拿出这些古老的钱币时,依然会深深痛苦,抱怨一切在岁月里不朽的物件,弄脏了已经不属于它们的世界,也包括自己现在所经历的从未属于过自己的这个世界。她认为那不是人类生存时留给文明的证明,而是人类掠夺的血迹。“这个世界是意识奴隶,意识控制一切。”雅凤说道:“地狱只有一个,而我正身在其中。世界只不过是破败的皮肉市场。”。皮德始终也未能明白雅凤对这些话的感慨,但他明白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带伤,而且永难愈合。皮德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腰间的配枪,不知从何时起枪已如同自己的生命,变得无时或缺。但也在长久以来,枪柄被汗渍和鲜血腐蚀出氧化后的粗糙。雅凤对皮德的卧室只看了一眼,她便发现,皮德整日面对军事地图来消磨时光,时间削剃了他更加挺立的面颊和鼻翼,眉骨也变的突出,曾经从战场上粘满血迹泥土的鞋底还未来得及精心擦拭。雅凤知道,他并不是对战局担心,而是对即将耗尽的弹药和在战场敌对时落后的武器让他损失惨重。包括他那身上重叠的伤痕和医生注入他体内缓解疼痛的吗啡,都已产生抗药性。因为一场缺乏武器的胜利,往往需要用无数战士的生命去填补。尽管数月来,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军事负责人神情蓦然地来到家里,尽管他们怎样痛苦地来,最后又怎样痛苦地离开,他们关起门来探讨日后战争趋势和打破僵局的办法。但谁也无法改变对武器缺乏,部队武装落后和国家财政赤字的现实。任谁也无法打破这一僵局,皮德甚至不得不瞒着所有人,凭借昔日的威望和往昔对财政部长的私密交情。更为那句财政部长曾经对他的承诺:“死都不会染指政治。”。这位财政部长的确到死都信守承诺。他们的友谊源于财政部长对枪毙一个犯人的渴望,当时皮德不仅带他去了,并且亲手把一把步枪交到财政部长手中,让这位理想主义者亲手实践了牛顿第三定律的奥妙以及贯穿物理、化学、材料学、空气动力学、工艺学于一身的结合魅力。财政部长举起步枪,迟迟难以克服心理障碍带给躯体的颤抖。“杀个人而已。”皮德语气带有严肃地说道:“你手抖什么?”。当时没有人知道,那个犯人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与恐惧,犯人那几乎呲裂的眼睑和咬破渗血的嘴唇,以及被恐惧塞满而空白的大脑。直至枪声过后,硝烟散尽,财政部长也没敢注视犯人的眼睛。犯人黝暗的身体半掩在血泊当中,已经绵软,无力无息,大瞪双眼,腐朽气息腾地而起,就像婴儿蹬破羊水,半拉残缺的头骨依然坚挺在脖梗之上。也正是这次枪决犯人,让两人友情日深。财政部长的理由是:“是他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财政部长感叹道:“枪响后的世界,是一片燃烧于水中的火海,像磷跳动的美好。”,是犯人扭曲变形的脸和火药发烫的裂变给了财政部长往昔所没有的果决与对生命的重新定义,并在躯体蜷缩的角落找到真正的自己。皮德秘密从首都请来往日私交深厚的财政部长,清点家中早已落灰蒙尘,由多年前继承了李明山的财产和哥哥以及英罕从大帆船上所得而如今流失光彩,布满斑点的财物。他委托财政部长秘密行事,一一清点造册,然后和萝卜混装在一起,由骡子运走,直达国境线以外,和国外武装交易,将这笔可观的财产变成后续战争所需的武器。财政部长不仅这么做了,而且信守承诺,终身都保守秘密,从未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包括他那谨慎如龟喜食牡蛎的妻子和因战争而时时惊恐的痴傻儿子。这足以在军事法庭就能被当场枪毙和违背政府奉公,廉洁的初衷和誓死保卫政党的无私素养。直到内战爆发,衰败的政府发现这一端倪,以私自武装部队为由,发出全国通牒,而这位财政部长早以为政府集资拉贷款为由,逃亡海外,到死都未能回国。
皮德一直有在气味中判断时间的习惯,以为这时已经到了夏末,他向文武询问现在是几月?文武告诉他,“四月末。”他说道:“蛇就是在这个季节结束冬眠的。蝾螈也是在这个季节启动再生机制和干细胞再生的。”。那时燕子岭大街上凭靠和蛇亲嘴,吸食蛇毒的游蛇人,已经攥着碗口粗细尖吻蝮蛇的脖子,为它们投喂下冬眠以来的第一只老鼠。蛇身布满青墨鳞片,眼睛泛着绿光,尖齿滋出胆汁般杏黄的毒液,老鼠的甘甜气味引诱尖吻蝮蛇吐出粉色的信子。游蛇人终身不娶,以蛇为伴,依从蛇的习性,夏初来到人间,秋末又回到人迹罕至的山洞或死人墓穴里,停止心跳与黄鼬和蚰蜒相依而眠,直至来年心脏再次解冻复活。游蛇人的生命永无休止,他们已经逃脱了自然对死亡的迫害。但代价是每到一百年,游蛇人的四肢就会脱落,需要和蛇一样凭借脊椎的甩动爬行一百年后再次生出四肢,如此在退化与进化之间往复循环。皮德在文武对蛇和蝾螈的隐喻中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但他并未回应文武对他的催促,也没告诉财政部长秘密运走不菲的钱财,他正在扩充武器和后续战争所需的物资。文武突然说道:“我们可以自己印发钱币。”。皮德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们永远都不会自己印发钱币,而在后世留下独裁和图谋天下的骂名。”。文兵永远荷枪实弹站在卧室门口,凡是进入卧室的人都要经过严格搜查,以免往日的悲剧重演。皮德对此极为反对,在文武文兵兄弟的极力坚持下,他接受了卧室门口的哨兵,但只能是卧室超过接待五人以上的情况下。这样的无声与淡漠以及皮德对待战局的消极对文武来说,完全是皮德已经丧失了往日的战斗意志,淡忘了一个军人对于战场的需要,文武确信曾经让自己死心塌地追随的革命领路人已经变成了摒弃现实和不为未来发愁的那种懒虫。自己反而成了这个家中以及在这个家中出出进进军官中因为战争而忧心如焚的一个。在文武看来,所有人一旦进入燕子岭就会陷入无尽的沉沦,生命也将轻的可以漂浮,时间开始混乱,并且心意渐冷对一切漠不关心,沦为抑郁的一代,仿佛燕子岭对这个世界成为累赘和身外之物,更有甚者认为自己所存在一刻,世界就存在一刻,当自己不在时,世界也就会消失,曾经所熟悉的一切都会在刹那间变的陌生起来,直到悄无声息地迅速消逝,直至沦为真正的白痴。犹如燕子岭一代又一代空旷的祖辈和未来一代又一代空旷的自己,一样融入泥土,不留姓名,就连历史都淡如流水,曾经所发生的一切都被烂了心肝的后人遗忘。文武甚至不得不怀疑皮德是否开始对战争也产生了恐惧或是厌倦,如今以养伤的借口堂而皇之地开始了对战争的漫长回避。更为可怕的是,没人能够看透他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妈的,一个不在战场上的军人。”。文武心想:“只能让这个世界更加混乱,长此下去,只会成为为祸一方的军阀。”。这是对于皮德,同时也对于自己,他总结出这么一句话:“有些人生来便死,会更有意义。”。在文武看来意志的沉沦比他跟随皮德在血腥战场上被政治家掣肘更为可怕。
雅娜对家里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心如明镜,自从财政部长一身黑色斗篷,头戴黑色礼帽,面遮黑纱,伪装得如同一只大蝙蝠似的带着一团阴霾,一进家门就熟门熟路,直奔儿子卧室的那一刻。直觉已经告诉了她,世上还没有任何一分钱能够不被来人所挥霍干净。他只喝了一杯茶水就从白天忙到黑夜,他同时操纵十把算盘,房间里像下起冰雹一样不停作响。他更像死人的专属会计,而非一个国家的财政部长。果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困扰了雅娜多年的黄金,珠宝,一切值钱的东西都被来人和萝卜一起运走,直至地砖墙皮重新裸露出来。这次就连皮德和财政部长共处一室,他都没有看见过如同阿拉伯人一样打扮而不停忙碌的庐山真面目。一天晚上,雅娜敲开儿子的房门,对长久以来,她都认为家里这不菲的财富都是死人寄存在这里的,而那些死人便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无时无刻盯着这些再也无法带走的珍宝钱财。尽管钱财的主人死去多年,已经堙没在没人可以看见的空气中,但死人们的贪婪依然驱使他们重现人间紧盯不放。就连雅娜平日里辛劳所获的金钱,她都认为只不过是在经济市场倒了几手后的死人财产。“真荒唐。活人用死人的钱,维持活着。”雅娜感慨着说道:“死人却眼巴巴地盯着拿不走的钱财,给活人托梦,哀求活人给烧纸币。”。雅娜甚至在睡梦中大骂那些贪婪的死人都是贼,世上就已经有够多的人惦记别人的东西了,而死人都死了还对世间的东西念念不忘。这话被明明听见后,大为震惊。“这个老祖母。”她说道:“真看不出来,她对死人和我对待死人一样苛刻。”。明明至今还清晰记得,自己和死人发生冲突,她曾追着一个死人,在死人的世界里不依不饶,最终死人又被活活气死或者不烦其扰后自缢而死。从那天起,燕子岭的死人们当中就有传言,说明明可以吃掉死人的灵魂。就像狼吞掉婴儿那么容易,但她会给死人的灵魂刷上滚烫的亚麻籽油,洒上孜然粒和辣椒面,用以压制死人灵魂里浓浓的苦涩和辛酸,或是口感上的苦荞味和气味上的腥臭。这些传说在死人的世界扩散开来,就连夭折的死小孩听到后,都会被吓的泪流不止。明明不得不觉得自己和雅娜竟是如此相似,对她的絮叨埋怨的同时又成为良心以外的依存,而同时又离不开她。在整个家中,只有她们两个把彼此当成彼此心中的小孩对待,雅娜什么都看不惯,又什么都管。而明明则故意气她,她们之间仿佛是两个女人为了排除寂寞一样在日常琐事中刻薄对抗,而在孤独的日常中,恰恰是这样的对抗,给予了对方慰籍。
雅娜走进皮德卧室的一刻,她作出一直以来让她提心吊胆的评论。“你做的对。”她接着又说道:“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免得这些肮脏的东西在家里生蛆长毛。”。皮德对于雅娜的洞察毫不吃惊,因为长久以来母亲才是这片领地的主宰,家里所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哪怕是在众多的母鸡里,哪只母鸡今天生了蛋,哪只又只吃粮食而未能生蛋,需要给只吃粮食不生蛋的母鸡宽限多少天,如果还未生蛋,将会被怎样处理掉,以及马厩里的母马怀孕多少天,哪天又是预产期她都一清二楚,直到后来可以清晰无误地判断出马腹中生命的性别。她还无比清晰地知道,母牛的外阴呈多少度就是发情,分泌出怎样的粘液便会错过发情期。“生活就是零零碎碎,鸡鸡狗狗。”雅娜常这么说:“只要你在生活中活着,生活就不会亏待你,首先你得把生活当回事。”。这些话皮德从小听到大,他深知母亲对待生活的态度,她在这个世上从未敷衍过任何一天,所以母亲从未败给生活。时间给了她对待生活的经验,正如她就是生活,生活也就是她,他们互相折磨对方,直到她在世间所有的痕迹消失殆尽为止。
当天夜里桑榆发现卧室里的镜子毫无征兆地发出哀乐般清脆的咔啦咔啦声,看见以往在镜子里看见过的所有人时,她不由心里抽搐了一下,甚至感到心脏停止了短暂的跳动。“他又要走了。”。桑榆心里清晰无疑地感受到:“可耻的战争,永远都不会给女人身边留下男人。让女人的寂寞如同沙漠。”。镜子里浮现出当年紧随在皮德身边所有人的背影,血水参杂着汗水,他们都还是少年,肩挎步枪,匆匆行军赶往下一场战争,那时他们还年轻,脸庞稚嫩,就连皮德也身板笔直,双唇的绒毛随着呼吸和夜晚的风轻微浮动,而非如今铁锈一般的胡茬,那时他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婴儿的最后童真。这其中有曾经的国民党,未来的共产党,还有为了吃饱肚子自发而战的无党人士和迷失在人生歧途寻找现实的睡梦者与失去自我的无名者,心怀深仇大恨者。他们边说边笑,边走边尿,也未影响行军时的欢快脚步。即使在那茫茫雪原,稀烂泥湾,而如今已经随着战争而死那些人,洒血垒骨,在晃动的镜子深处,极力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他们眼神哀伤,背影死黑又孤单,伤口血流不止,灵魂牵着散碎残缺的躯体,浑身湿漉漉地缓步前行,阴间最冷的南风呼啸而过,让他们更加怀念人间温暖的南风,直至消失在永无尽头又无法折返的单向世界,但他们紧握步枪的双手依然青筋暴起,乌黑的右手不时摸向腰间装有子弹的布袋。他们走过崎岖蜿蜒的坑洼小道上留下一条条血迹,每个人都血流不止,甚至有人还重返人间捡起自己的残肢断臂,匆匆赶往那条无法折返的单向世界,但他们谁也没有来得及再抚摸一把自己无法直视的伤口。但这条伤残的死人队伍绵延向前没有尽头。
五月二十一,柳枝摇摆,牡丹,玫瑰,芍药,蔷薇,白紫槐花,紫罗兰,三角梅爆破陈旧的人间,骄阳刚刚露出地平线时就给燕子岭带来燥热的绚热气浪。雅娜正在厨房煮着菠菜猪血面,毫无征兆之际,家里骡马躁动,鸽群在睡梦中惊醒,枪械刷刷作响,直到一声军号划破寂静与凌晨五点朝阳带来的热浪。雅娜来不及搅拌在锅中滚烫的面条,她惊恐中向屋外望去,东方鱼白的天际,传说中五彩斑斓的九只凤凰正以九十度的垂立将太阳送向高空。院子里人马躁动,柜子里的碗筷叮咚作响,家里所有的房子都在晨曦中颤抖。桑榆推开房门,披散着头发,连衣服纽扣都没来的及系上,她半敞着垂至脚踝的紫色睡衣,双乳显出中年妇女那样的慵懒,安静地爬在胸前,尚未苏醒的样子。乳头青紫,至今还保留着少女时就期待被一直所期待的男人抚摸去的雾色贞节薄膜。她虚幻地站立在卧室门口,显出现实中的无力与虚无,她看着满院子骚乱的陌生人和属于家里马厩一半的骡马,在晨曦中大口喘息,牲畜的气味弥漫在院子上空。皮德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三分钟后。”他说道:“直奔战场。”院子里男人们传递着崭新的武器,他的命令就连女人小孩都会不容置疑且令人起敬。这突然的命令,就连这些日子以来一同睡在同一个房间里的文武文兵兄弟都未曾预料到,因为皮德直至昨天晚上上床睡觉前,还在孤立无援的灯影下唉声叹气。 皮德离开时,他并无留念地扫视整个院子,他在家中整个屋檐扫视下看见了桑榆惺忪半醒,容颜枯萎的样子,他冲桑榆挤出一个和当初被抬回来时一模一样的笑容。在家数月短暂的休憩,一切如同往日。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敞开心扉,回忆往昔,也没有为彼此展望未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到又一个告别的原点。桑榆望着这个男人,忍不住眼泪直流。而眼前的男人腰杆笔直,言语果决,又恢复了属于她在镜子里看见过的那种热血与自信,以及眉宇间深藏的阴郁。“好好照顾自己。”皮德简短地说道:“好好照顾妈妈。”桑榆不顾即将滑落的睡衣,挤开院子里的人群,走到皮德身边。她问道:“我们还能再见到你吗?”皮德停顿片刻,接着叹气道:“唉!鬼才知道。”三分钟以后,他们在一阵尘烟中离开燕子岭。从这一刻起,桑榆没有一刻不再祈祷战争早日结束。
雅娜像鬼一样趔趔趄趄赶到院子时,院子里只剩下骡马杂乱的蹄印和骡马巨大肠胃排泄的粪便。好像院子里并没有刚才的人喧马嘶,只有太阳从狂怒的狮口喉咙中升起,并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离开过,似乎家中一直以来就是这种死寂模样。皮德的卧室大门敞开,阳光正从窗棂射入,屋子里被多日搅动的灰尘在阳光里像金粉一样游动,床上和桌子上已经恢复了曾经的整洁模样,舒展的黑色窗帘,平展的床单和桌上发黄的纸张,以及家中男人离去后尚未散尽的沉重呼吸和脚汗味,未熄的灯光中蒸腾着军人留下的淡红色血腥蒸汽,重新开始对抗时间的腐蚀。雅娜两眼空洞地站在院子门口,这已经成为她独自面对悲伤时的习惯,她曾在这里等待过活着的丈夫,也曾在这里为死去的丈夫发呆。这一刻和那一刻,仿佛都是她人生的悲哀,直到感受不到这个世界和自己的存在,失去自我,虚无而已。直到临近傍晚,海湾里飘来不同于常人的血腥味,令她一顿恶心,这才打断她心中整整一天的悲伤,她眨了眨属于当天干涩而空洞的眼睛。这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永久失去了在海湾里称王称霸的儿子,半死之人的身体正在猩红血泊中最后和死神以及这个世界缓缓下滑的日落对决。皮龙大睁双眼犹如熔岩下怒睁的龙眼,直到眼球里鲜血流尽失去血色,一层白色薄膜缓缓浸透角膜。皮龙已经在果酱色粘稠的血液里痛苦挣扎将近六个小时,就像一个明知死于难产的妇人那样感受身体渐渐冰冷下去的过程,漫长的死亡让他渴望死亡,但死神像拔头发一样迟迟未能给他最后一击。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成为燕子岭有史以来最高大肥胖的男人,而另一个更加高大壮实的人,大毛拉,已经在衰老的天平里向死亡直线倾斜,直不起腰来。
在搁浅的海湾里,权利的欲望压制了皮龙原本牲口一般的性欲,他的床榻上出现过无数让他想不起模样的女人,同时也从未得到真爱。在辽阔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航船上,那九个异乡姑娘,让他夜夜欢愉。但他却无法满足她们不竭的需求,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九个姑娘会在半夜爬上他的床,做完该做的就离去,或是在他无能时,他会拍拍身边女人裸露浑圆或干瘪露骨的屁股,暗示女人摸黑离开。他们已经免去了人类做爱前多余的步骤,不再点灯,也不再抚摸,更不会扭捏作态。只在黑暗中找到悬在人体半空的那个目标,简单的寻找代替所有的语言和呢喃,热血涌上脸颊,房间里的氧气被混浊的二氧化碳代替,坚冷被热浪所代替,没有喜悦,也没有痛苦,双方都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而不征求对方的感受,这样简单而几乎都不属于自己的情欲,早就把爱化作灰烬,某一时刻,他们甚至觉得彼此在替别人做爱,他们只能把做爱理解为做这个动词上。但随着时间和次数,女人们都熟悉了他的套路,可以在他的呼吸和敲动电码的手指上找到规律而配合他,甚至提前做到下一步的预判。其中也有女人私下说他酒后不举,但也有女人说他酒后金枪不倒。皮龙后来才发现她们因缺爱而寻求爱,而非真爱而献出爱,但对皮龙来说,一个女人温暖或冰冷,只要耻骨之下的那条暗河还未枯竭,丛林还在生长,那么所有的女人对他而言都一样。有时他甚至会想,即使自己身边躺着的是一头母骡。尽管他在床上拍女人屁股越来越频繁,但女人们却从未因此嘲笑他。在同一天夜里,上一个女人受到暗示离开,下一个贪婪情欲的女人紧随其后爬上他的床,他也不会拒绝。他们彼此在心中暗暗庆幸,因为女人也暗受妇科暗疾的折磨,为此这个女人从喜欢生腌变成偷吃烧烤的悍妇,认为烧烤才是食物达到无菌的最佳方式,她注意饮食,注意卫生,想在饮食里找到治疗暗疾的良药。直到后来她发现食物对于病菌大军的繁殖于事无补,瘙痒和针扎般的不适让她在外人面前坐立难安,她便开始猛喝盐水,多年后被氯化钠,氯化镁,氯化钙,氯化钾潴留而带走生命。在很长一段时间,当皮龙经过银杏树林时,脑子里就会有种钻过女人裤裆的感觉。仅凭皮龙那在黑暗中抚摸了成千上万个女人的双手,他便能清晰无误地分辨出床上的女人谁是谁,尽管所有女人都出自同一个上帝之手的创造。皮龙像君王一样雨露均沾,在他的床榻上,他从未偏袒过任何一个女人,就像曾经对待自己的妻子一样竭尽全力,有多大力就使多大力。这也是他对这个世界时唯一的无私。直到他发现肥胖促使改变他的习惯,而不得不像驴马一样站着做爱,长久以来他也无法逃脱科学对男人的诅咒,地心引力导致他的睾丸像垂系的干枯吊瓜一样下垂,生值器像耷拉的丝瓜和泥瓦匠的吊坠一样保持着他身体的平衡,也在找准着对于这个世界的平衡。
直到昨晚凌晨一点半,皮德在卧室灯光的恍惚里提前与这个家告别,而文武文兵兄弟已经在支起的行军床上鼾声如雷,因为在他们兄弟看来在燕子岭的日子,明天和今天不会有什么两样。沉沦罢了。在睡梦中不知兄弟俩谁说了一句夸赞别人家媳妇的呓语。同一时间里皮龙却像君王一般站在盛满星辰的甲板上,眺望海湾里几近沸腾的边际沼泽,夜空如墨,繁星点点,仿佛无数颗钻石洒落在深邃的天幕和甲板延伸的点横里,闪烁着神秘而宁静的光芒。银河横跨天际,星光如细沙般洒落,犹如一条流动的光带,连接着无尽的宇宙与大地。鹭鸶的双足深陷泥潭,脖子像水蛇一样在沙钻银丝般的余晖中甩动,粉红色的嘴喙里发出青蛙般的叫声。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天色竟也如此多娇,甲板是如此辽阔。他想起多年前自己的父亲和大毛拉坚挺结实的胸廓和牲口一样埋头干活时的场景,仿佛他们就是同一个人,甚至可以具体到两人的眉宇沟壑间和如同一个工匠雕琢的肌肉线条。直到星辰堙没,水禽不再啼鸣,皮龙这才回到船舱中的卧室。他在船舱的过道里,碰见一个背着干瘪麻袋的少女,眼神惊慌地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他还问她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少女回答。“土豆和刺五加。”接着少女又补充道:“是西伯利亚的特产,天亮就可以上桌。”皮龙刚关上卧室的门,正准备关窗户时,一发未明方向的子弹从窗口入,自他颈部出,未感丝毫疼痛,只觉脖梗一丝凉意,如同平日里下滑的汗珠滑过皮肤,延着脊椎下行。他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又有五颗子弹像纽扣一样自胸而下直至腹部,在胸腹穿出五个呲啦作响的洞来,排列整整齐齐,一颗与一颗之间刚好相距四点五英寸半。皮龙这才感觉到了双膝发软,他来不及向窗外望去,钻心的疼痛,一股刺五加的草木清香混合着松树皮和火药的气味从枪眼里冒出,紧随着一股淡蓝色的烟雾从他鼻孔和喉咙喷出将他呛倒下去。当美容医生风尘仆仆硬着头皮赶到现场时,士兵和女人们已经寻着流向门外和过道的血迹找到了他,把他抬到了巨大的会议圆桌上,他已昏迷不醒,大睁双眼,脸部肌肉紧绷,连嘴也无法合拢,敲鼓式的呼吸抽噎,因疼痛而双手扎进胸前的弹孔里。医生和女人们废了不少力气才把他那插至掌节的手指从弹孔里拔了出来。枪眼里这才溢出腹腔的恶臭和乌黑的血液。美容医生留下两个女人帮忙,这才打开他的胸腔,医生用双手撕开厚厚的腹部,剑突至肚脐,米黄色的脂肪果冻般颤抖。准备在死神手中抢夺他的生命。医生在他错乱的腹腔里看见了错乱的内脏和浸透腹膜,胸膜的血水,满腔都是晃动的鲜血,医生用自制的负压瓶抽出腹腔所有的积血,他便发现了镶嵌在了胸椎和腰椎上的子弹,整个脊柱已被火药烧灼的发黑,犹如一根墨脆的木炭。美容医生长叹一口气,便知道自己所做的纯属多此一举。代替死神加重他的痛苦,推进他的死亡。皮龙在深深的鼾声中,勉强借助医生滴入眼睛护眼液的辅助,向自己剖开的胸部看了一眼,整个身体便被自己的内脏吓得颤抖起来。帮忙的女人被这一颤抖吓得眼球直跳,双手瘫软下去。医生从容地挖出嵌在骨头里一颗又一颗的子弹,盐水清洗内脏,捋顺位置,重新缝合,这一过程细致而漫长,医生眼神昏花,赶在皮龙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缝上最后一针。这时桑榆已经在晨曦中目送皮德骑上马背离开了燕子岭,村镇所有的狗在纷乱的马蹄声和士兵的跑步声一起乱吠。美容医生缝完最后一针就回家睡觉,疲惫无法压制意识,一连三天都无法入睡。皮龙死后六个小时后,一条疯狗被血腥味引诱而来,窜上圆桌,掏去了他的半张胖脸,美容医生再一次带着石膏颧骨,下颌骨,为死人拼接上缺失的部分,皮肤则选择移植了死人屁股上的皮肤,屁股上则用一张猪脸的皮肤。那时皮龙的浑身皮肤已经黑的如同脊椎,医生不得不用锅底灰涂抹自己所移植上去的全部皮肤。
皮龙的尸体被八个士兵抬到家门时,已是死后十六个小时以后。雅娜忍着悲痛,拒绝死人进入家门。“把他给我抬出去。”她颤抖着舌头,不无可悲地说道:“这个家里,只有抬死人出门。你们却把他抬了回来,就为了羞辱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