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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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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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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地狱》连载

第一十五章

离开燕子岭那天晚上,皮德在寒风骤雪的床上收到可靠消息,仅凭上司遭到手下的背叛,他们这些军政首领都成了通敌的怀疑对象,而他已经被列入清剿名录首页,同阵营的屠杀已经临近燕子岭。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清剿还是赶在共同抗日之前开始了。皮德连夜带领多年认为可靠的伙伴们离开燕子岭,但依然在燕子岭五十二公里处的浅丘盘山山坳遭到伏击。旷野的雪比燕子岭更加密集,山风象游离在积雪中的火石似的自地下刮起,雪花在茫茫山坳旋转飞舞,起落沉浮,除了山谷嗖嗖啾鸣的风声,大地在黑夜中死一般的沉寂,皮德带领的一帮年轻人在雪花肆掠的黑夜前行,仅凭山谷中滔滔奔涌的水流逆流而上,空荡的山野猛然被因寒冷而四肢僵硬的敌人,急促的枪声打破。皮德反应迅速,但依然在做出反应之前,同行的年轻人中有三人阵亡,自己则腿部中弹,直到伏击者将他们撵到汹涌的水域,皮德不得不赞叹敌人在漫长的道路中选择了如此绝佳的位置作为伏击之地。刀削一般的高地,敌人居高临下。仰视飞雪,视线茫茫,受惊的马匹腾空四踢,早已越谭而去。他们仿佛被困入天然枯井,插翅难飞。重整思绪的短暂时刻,密集的火力已经将他们逼到绝境,导致他们一枪未发,就已经注定一败涂地。最终他们所有人只能跳入水中自生自灭,皮德咬着匕首游到了水域对岸,在一个农户家养伤两个月。

从那时起,伏击者便在马背上拖着当场击毙的三个年轻人的尸体,沿着皮德他们离开燕子岭时遗留在积雪的脚印堂而皇之来到了燕子岭。三个年轻人的尸体经过冰雪拖行,已经变成溃烂的冰坨,磨损的肉体和积雪融为一体,骨头和仅连一线的关节随着马蹄的起落敲打着河床的卵石,沉闷的声音从骨头里吐出,悠荡在山风里和马蹄声交织,发出当啷当啷的沉吟。但死人的面容依然保持从容不迫,被子弹击中的伤口被冰雪冻结冰封,鲜血在冰雪里像蜜蜂爬过花蕊上的丝绸隐隐绰绰,地面划出一条条深褐色血痕。为首的军官当场对居民宣布:“以皮德为首的反叛者和追随的狡诈之徒,在此次伏击中全部被政府军击毙。其他人的尸体已葬身汹涛骇浪。”。同时宣布,直至战争真正结束,国民政府军重新夺回被侵虐而失去的所有土地和苏区那锥心的肉中刺在彻底拔除之前,将负责这个镇子所有的警戒戒严。第二天军官就在满大街扔出未装子弹的枪支,而他和随从士兵则在暗处诱杀那些因好奇而捡起未装子弹的枪支,将两个被誉为激进的年轻人,直接枪毙。其中还有三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而理由是这些年轻人威胁到了他们的安全。

多年以后,整个燕子岭除了皮德儿时的伙伴文兵文武两兄弟以为以外,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位往日性格孤僻,从儿时就整日陪同神甫走街串巷伪装成整个村镇最为虔诚的信徒,画着十字为居民开慧启智,吹嘘上帝之真善,而他自身却从未入道,而他身上中国人的那种隐而不露的谋略和谦卑的外表随着成为真正男人那一刻起,给外人越加表现的超然和深不可测。然而任谁都没有想到,懒言少语,消沉入骨的少年一离开燕子岭就已经是一个控制了半壁江山且有史以来在这片土地上最为年轻的革命军司令,他一生都未曾受勋,而直到战争完全胜利,人们才知道本在银色阵营服役的他,却在金色阵营由多个将官多次匿名替他受勋。自他从家里床头抽屉拿出比利时制造的勃朗宁点九毫米手枪那一刻,在黑暗的卧室,他的瞳孔因门缝一丝茭白的月光和屋子外面折天洁白如棉的雪花而收缩显出以往从未出现过的苍鹰那般锐利的目光,这样的眼神将会成为他整个战争时期的特点,直至老年依然有着迸发着寒冰般可以用眼神掌控别人生死且让人不寒而栗的锐利眸子。但他本人一生都没有承认自己一度官至军司令,即使后来传言他曾一度想要关闭所有与外界衔接的交通隘口准备专权自治他所辖管的大片土地,民间作坊甚至在那一时刻发行他在卫国战役中某一瞬间沉思于永恒四十五度角凝视苍穹而被战地记者抓拍到的阴郁肖像。以他头像发行的纪念章和各种画像在民间无疑会铺天盖地传播的初期,尚不曾在辖区传入军中流行起来就被他严令禁止。

皮德的这幅肖像却在敌人的作战指挥所以及敌军军官签往各处命令的办工桌上,从战始至终从未或缺,仅凭他逢战必身先士卒,几度亲率敢死队与敌人肉搏而直至胳膊脱臼,血汗交融蒙上那双凝聚死亡的血红双眼仍然挥舞精钢军刀坚持不退半步,最后不得不用牙齿舒死对抗咬下敌人的耳朵,最后咬断敌人喉咙的境地。他谋略超然,意志与体魄遇敌至死方休,曾让这片土地的敌人闻其名伊始便闻风丧胆。他的人头一度被敌人重金悬赏,价值连城,同比例的黄金售价有史以来也不及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军司令的一条性命,甚至他的每一个部位和器官包括含有他基因的一系列毛发和唾液都在重金悬赏之列。中国历史上只有楚霸王的躯体部位勉强才能和这位军司令的身体部位价值有所媲美。但也有传言,与事实恰恰相反,批判他天良尽丧,贪生怕死,与敌谋皮,胆小如鼠,临阵脱逃,甚至挥舞着右手将敌人引狼入室,对上级命令不经过任何辨析,就下令撤除抵抗,让鬼子深入国土腹地,任其魔鬼烧杀抢掠,让手无寸铁的妇女儿童百姓骨成堆,肉成泥,血成河,幽冥赤蓝磷白的冥火,在中国土地上燃烧了整整八年,直至日本人在降书上签字冥火才化成每个中国人世代悲痛的眼泪。这次未战先退决策也给他整个军旅生涯留下了怯敌畏战洗刷不掉的污点,他对此终其一生都深以为耻。也有传言战争初期他就落草为匪,官匪勾结,趋炎附势,性格孱弱而直致战争结束都一枪未发,最终恬不知耻地坐在停战桌前以胜利者的姿态和革命军分食胜利果实。 更有人说,他甚至被沿途放弃抵抗而撤退的叛军枭首,身首分离,脑袋一度连同被运输种公牛的飞机送往美国华盛顿某一任期总统的圆桌,无聊的总统在他白油油的颅骨上练习画十字和一加一等于三来解闷。颅骨空洞的眼窝里泪腺窝,视神经管和眶下裂清晰可见,失去肉体和眼球的颅骨见证了这位总统先生对影视情人裸体上下其手的过程。直到后来听说,多位美国总统已然成为美国犹太大亨的枪手和代言人。各种传说一度纷至沓来,最为让人不可置信的是,有人亲眼看见他兵败逃亡,率领文武,文兵俩兄弟和十几个和他一样面黄肌瘦,精神萎靡,衣衫褴褛毫无士气可言的残兵横渡南洋,重渡郑和南下的海洋丝绸之路,途中以人肉和海藻为食,最终体内电解质紊乱导致酸中毒,诱发消渴症而无一存活,因海豹撕咬而残缺幽兰的尸身被海盐稀释成为干瘪且昕满晶盐的木乃伊,随着太平洋西南风南下经过皮特凯恩群岛,最终沉入南极洲附近史前囚禁死亡幽灵的冰下岩层。也有人说,他们在厄瓜多尔,波托维耶霍半岛登陆,沿途靠与人托运香料和持枪追债为生,最终在哥伦比亚和墨西哥人的后裔结婚,成了那里华人最早的祖宗,那里每到夜晚,白天的余热依然炙热难耐,总有本地女人因为燥热的气候和双乳流沙般融化的浴火,在夜间爬上外乡人的床榻,散发着淡淡龙涎香的松脂味,肆意发泄情欲,毫无遮拦地在激情中淡忘宇宙中自我的存在。“我们从来不把快乐推到明天。”她们毫无羞耻地对夜间抽搐的临时情人说道:“女人不该在压抑和他妈的保守里腐烂。”。她们把拉丁美洲海边潮湿的晚风揉进原始的性爱,那时迎着地平线的光,赤脚寻觅过往路人安慰是沿海居民的天性,让海风落进血脉,享受斗志昂扬的男人进入自己身体电磁捶击环绕般的煊热,发出蜻蜓交尾时沉闷的哼哼和屋外沙子成长开裂的簌簌声,然后疯狂的呐喊,直至彼此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因失去水分的力量而瘫软,消亡。事后令她们所有人感到惊讶的是,东方人的阳物虽无本地人和非洲人那般让人望而生畏的巨硕,实则却给人疲软而中看不中用,最终给人有名无实的事实。相比东方人则更加精悍有力,更加使人在晕眩中陶醉,日本女人那成年而外括的双腿,有力证明了这一事实。幸福让他度过令早夭者羡慕的后半生,直至老年一个让大地颤抖的礼拜二,吃过“爆炒寡妇”和“红烧小姐”,喝过手磨咖啡,吃了香蕉在家门口等待日出时被早起觅食的蜥蜴咬伤食指,病毒击倒了他,整个南北美洲的医生对此都束手无策,最后死于众多医生所开的药丸导致肝肾功能损伤,从此他躺在摇摇欲坠的军床上回归燕子岭儿时的沉默,导致感染和失血性休克而死。

这诸多传言甚至冒着广袤的国土,密林,枯草沼泽和被战火弥漫封锁且把守森严的高地和密不透风的高墙以及与燕子岭相悖的逆风。最终传入燕子岭惹怒家人,雅娜颤颤巍巍,无可压制心中愤怒,她无可置疑儿子的传言到底是真是假,到底是假比真少,还是真比假少。但作为母亲,她只是借助传言联想了儿子以往的孱弱和孤僻的性格,以及何氏家族深沉入骨的冷漠和弑杀本性以及往日幽灵进入家门曼陀铃所发出充满幽怨不绝和悲剧色彩的声音,就无可置疑地相信了外界传言对自己儿子的一切不利和可耻行为绝非空穴来风。她以平生第一次不可压制的怒火联合家里所有人,甚至动员燕子岭尚有儿子的居民,此次就连刚刚与丈夫同房后的妇女,也为这一未知预感而来。联名为儿子写信:“不管你现在无论身在哪里,都应该停止危险的冒险,把你从离开燕子岭时带走的年轻人一个不落地带回燕子岭,而不是让我们这些年老体弱的家长每天为你们担惊受怕,甚至把所剩不多的余生都花费到等待儿子们的回归上。她们任何一个母亲都已经承受不了战后儿子的残缺或是死亡后的尸骨遗弃他乡,甚至战死后都对儿子遗体不知所踪的下落,成为葬身迷途的鬼魂,影响她们死后该在阴间母子的团聚。”。在信件的最后她这样写道:“为所有的儿子附上所有母亲的眼泪,请为了所有的母亲,不要再发疯了。”。这份信始终都没有落到那些意志不够坚定的儿时玩伴和沿途自愿追随他的年轻士兵之手,因为战争前期他们所面临的困难重重,很多人甚至以为打仗只不过就和燕子岭儿时分成两个阵营的儿时嬉笑一样,随时随地都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高傲依然可以让他们对着天际归巢形似蓝玫瑰的鸟雀掠影高歌吟唱,完全不用担心生命原来也会稍纵即逝。无知和缺乏对世界残酷现实的了解和客观估计,不会让他们立刻知道原来敌人的一颗子弹就可以让垂直的生命永久横卧不起。而在战场上冰冷的枪管和炽热子弹只是最被人瞧不起的杀人武器,原来还有许多以往不曾见过众多而更具巨大威力的杀器。可以发出让上帝都后悔和忌惮的爆炸裂变性火焰,世间诞生了发起无端战争的纳粹和日本屠夫。 这个时候很多士兵其实还不知道为什么去打仗,直到他们真正到了抗日前线,死人成了常态,而他们则被穿梭的子弹和倒下的玩伴吓的失去血色,一度呆愣在原地,失去扣动扳机的勇气。一梭穿透胶着空气的子弹把他们像横扫一刀的芦苇似的放倒在地,沉闷的子弹像打进了淤泥,血腥犹如泉眼绽放,躯身由灵活转为僵硬,仿佛生命只是一个从软到硬的过程。一切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才会真正成长,这些年轻人绝不是没有血性,而是觉醒没有皮德预想的那么迅速。直到 他们真正经过炮火和鲜血的洗礼之后,他们反而义无反顾,现实浇灭了幻想,战火让他们褪去幼稚成为真正的男人,甚至不惜生命。成为敌人最为恐惧的存在,悔恨因为冲动和野心错误地发动整个波及整个欧亚,东南亚和对太平洋珍珠岛的轰炸。战争结束后所有抗日老兵大多选择退役回归家庭,多以选择种地自供自足,其中也不乏身体依然健硕的老兵参加了后来的抗美援朝卫国战争和对越自卫反击战。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回忆往昔,他们依然浑身血肉不由震颤,牙关紧咬,眼睛里喷出可以点燃空气的炭火和让死人打颤的光芒。“尤其是跟侵略者开战。”他们毫不迟疑的说道:“我们根本不怕死。即使怕死也绝不会在战场上,这样的事他们还可以干一千次,对于没有人性的家伙,除了至死方休,我们从来不问为什么。”。直到下一个世纪太阳发出一抹猩红,战争留给人们的阴霾在空间淡去,英雄们在人间烟火间安眠。日本就像屌毛,它确实存在,但只要你不注意,就会忽略了它的存在。

雅娜同时又以家人的名义另附一份私信。两份信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对儿子的指责和谩骂,因为如同狗屎一般的战争让整个燕子岭失去了以往的安宁,村镇的年轻人几乎在一夜之间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片以往其乐融融的土地上。中国这片纯朴而富有历史更迭的乐园开始被战火和侵略肆掠。而留给燕子岭现有的认知只有,“到处都在打仗。”雅娜惊叹,接着跟家里的女人抱怨天气道:“你看这以往蔚蓝的天空,现在隔三差五就下雨,成了死人流泪的天堂。”。而她自己未曾发现自己犹如迷失的雷电,只有孤独如同清风拂面,这个家里只有她隐约感觉到了战争已经不是往日遥不可及的传言,而成了不可逃避的现实和莫名的心惊肉跳。的确天空自古以来都与人类共情,有先知曾说雨水就是活人怀念死人的眼泪,也是死人对活人思念的布施。日本人因军国野心的扩张对中国不宣而战,决意发动倾尽所有的侵略。中国人和中国人因党派对立的蠢蠢欲动,而不得不求同共斥的合作。还有那保守主意者的垂死挣扎和他们随时准备借助侵略者塞满脑袋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活在死灰复燃后对革命军的倒戈一击,实则早已成为日军淫威下为侵略自圆其说的自我耻辱遮羞而设立的伪政府和傀儡。

“该死,你是整个燕子岭和整个家里的讨债鬼。战争会使整个家庭倒塌,甚至导致整个国家无从收场,他们说是你发动了蔓延全国的战争。”雅娜对皮德的私信中这样写道:“这样下去你迟早都会因为战争而被战争枪毙,全家都会被你连累,整个燕子岭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家伙持枪监视,他们简直就是一伙强盗。他们说这一切都源于他们对你的恐惧,除了允许出门捡柴火烧饭,其他时候所有人只能在家里等死,食品厂停滞生产,造船厂已经占据了整个河床而不得不就此罢工,那是我和你父亲除所有儿女以外,倾注所有的心血,而我们活活在家里烂掉。皮龙和这帮兵痞搅和在了一起,所作所为比之前更加糟糕,你要能回来,请你第一个毙了他。他和你一样不让家人省心。”。私信写到此处,悲哀从平展的宣纸缓缓升起,一个母亲的无奈夹杂口是心非的谩骂和自责欣然跃于纸上。尽管如此,这位母亲依然红着潮湿的双眼笔下刀锋未减分毫的接着指责。

她接着写道:“英罕和你一样逃出家门,至今不知所踪,的确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他是被洪水赐给这个家里的,现在因战争而夺门而走,他和你一样悄无声息的如同落日潜入黑夜就消失了。你的父亲快要死了,他多次抗命,但我很庆幸,他的骨头依然很硬,那帮家伙还不敢把这个家怎么样。但他整日架着马车在村镇的街道上狂奔,可我嫁给他时,他还是一个可以摧毁整个水域的打捞手,他还有着让大地震颤般的咆哮和野兽不及的力气,现在他尽然远离水域和造船厂开始在陆地上狂奔泄愤。他意志全无,人们都说他已经疯了。这个家里的男人在到处给家里惹事。最可怜的就是桑榆,她日以继夜以泪洗面,始终对你抱有幻想,嫣然成为燕子岭最年轻的寡妇。雅凤虽然还在家中,但所有人已经两个月没有看见她了,她有她自己的世界,与人是痛苦,与她是透明,是超然,是解脱。而明明天生就是来这个家里讨债报怨的,甚至家里没有人可以理解她。你嫂子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为这个家里生了两个孩子,就被抛弃,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的麻木,万事别无他求,活着就是她唯一的渴望。蕾蕾这孩子,好像没有什么主见,她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但她的心情似乎一直都不错,有时候我不得不怀疑,这孩子可能没有长心,她的胸膛里面一定是空荡荡的,心肝脾肺肾什么都没有。唯一庆幸的只有大毛拉了,他比任何人都情绪稳定,粗犷的外表是唯一能给痞子兵震慑的存在,但每天晚上他依然还在日本女人那儿安眠。而自从你走后,我便没有一个夜晚能使我安宁。”

司令所有简易的居所和军前指挥所永远只有战时地形沙盘,区域地图和一张破败的随军床,军床因长久随军而摇摇欲坠,不得不借助两个弹箱支撑。床尾是一双战争初期缴获日本军官从日本妻子侵虐离别时的乳胶拖鞋。鞋面写着“井惠玲子”的坑洼手写签名。那是在一场毫无悬念的山地攻坚战中,只有半个小时的火炮轰炸,战争就结束了,这源于果断决策和毫无拉扯的突袭,高地被炮火削去三米多。当皮德光着脚第一个冲入日军阵地战壕时,他的鞋子早已遗落在了被炮火轰炸尘土深陷的阵地上,战壕一半被炸毁,另一半在四角桌和破旧的军床之间,躺着浑身落满尘土和火药灰的裸体军官和一个只穿了日式相扑短裤的女人。他们在战地贪婪的情欲中被袭, 军官的一只手臂被炸断,紧紧握着指挥刀和散落一地的军用罐头和掉落的瓦砾被炸到一边,地上的血迹还未干涸。此次缴获的拖鞋只有皮德在上床休息前或在散步时才会穿。而更多的时候因为战时条件甚至只有稻草填充的铺盖,不得不让这位名誉天下的军人抛弃往日家庭优渥生活而义无反顾的在荒天大漠月光倾洒就地而眠。战争伊始直至战争结束,他都是半裸身体或身穿浅灰色手织毛衣,肘臂间的袖子和齐腰处因磨损已经开始脱线,下身穿着一件褪色的浅灰色长裤,屁股处是两个巴掌大的补丁,浑身上下的补丁多达三十六处,其中就有六处是在战争中被子弹和弹片打穿,七次生命垂危,一次轻伤,两次伤及同一部位,也让他体内留下折磨他终生的菱形弹片,直至弹片在体内腐蚀生锈穿孔,坚强的意志和生命的绚烂催生有力的动脉横行穿过穿孔的弹片,依然为他供应自心脏源源不断喷射向全身的血液。他遭遇三十二次暗杀和十一个女人的诱惑,只有一次险些丧命,当时所用药品包括肾上腺素,山梗菜碱,多巴胺,尼可刹米,间羟胺,去乙酰毛花苷,酚磺乙胺和葡萄糖酸钙。十个全国最顶尖的医生同时为他实施抢救手术,当时医生们一致认为那只是在病人身上徒添痛苦而已,践踏这位以往慎独而自律首领的体面和尊严。因为当时其中有三分钟阴阳共享的时间,这位血流如注的军司令失去了任何显露生命的迹象。直到一个世纪以后,这一不可思议的医学奇迹仍然被列入军医史上的奇迹之一,输入他体内的血液和血浆以及蛋白足有他体重的两倍之多,那还是内战胜利前夕,敌人留在省城的间谍在他胜利阅兵的大街上,在人群中对他连开三枪,司机替他挡下最致命的两枪且当场毙命,第三枪则是穿过骑兵的心脏,然后才穿过他的脖颈自后颈入,自胸前出,子弹自肺间叶呼啸穿过,避开呼吸上升的肺部和触摸了舒张的动脉擦过心跳自左乳内八公分的剑突和 位于第五肋间左胸骨中线外侧两公分处穿出,最终却大难不死。但这次枪击事件,差点导致了又一次战争的爆发。

他从不在指挥所门口设立警卫,门口永远只有那条脖子上挂着老式望远镜且忠实追随他十二年零三天的狼犬和一匹燕子岭家中的栗红色战马,战马正值壮年,毛色油亮如同浑身擦拭了一层桐油,鬃毛分明如同流动的铜丝,宽大洁白的上齿和粗犷的鼻翼尽显它的健壮和牲口应有的洒脱。 甚至直至死亡他都厌恶人们当着他的面提起他那以往与那枪支弹药和血雨腥风为伴的战争时光,那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只在他心里烙上人间一幕幕血肉惨烈的悲惨炼狱,让他失去了五位从燕子岭就追随他亲密无间的同伴,三位在战争义无反顾拯救了他,却最终为他用身体挡下流弹的战友。“人生就是他妈的一场接着一场的悲剧。”在战后的日子他这样说道:“到死也是,谁也逃脱不了。”。而战争给他只留下了痛苦的回忆和死人各种狰狞不甘的面容让他一生都在痛苦的泥沼垂死挣扎,直至后来死亡不可避免的降临。从此他的痛苦将由潮湿的墓穴泥土和墓园家人追思而摆放的雏菊晨霜共同分担。

司令的上身外衣是一件从农夫身上淘汰下来的芦苇穗花棉衣,棉衣些显臃肿,他并不把棉衣穿在身上,而是习惯披在肩头,这一习惯到死都未能改变。棉衣破损之处,常常因为受到外力而冒出芦苇花穗。当放大了十倍的复制照片传到燕子岭家中时,任谁也不会想到 ,照片中他因长时间的战争而导致面容消瘦,颧骨突兀,两颊曲线峭俊,嘴唇苍白而干卷,好似自从出了家门就再也没有喝过水,好似战争是在非洲打响,紫外线和恶劣的环境让他又黑又瘦,但他上唇依然人中平滑保持以往给人温和的感觉,双目依然漆黑锐利,目视苍穹视角开阔,如同苍狼环饲众生细微之浮动且藐视苍生一般,几乎拥有人类无法达到的三百六十度的视角。

这幅肖像是由一个皮肤呈古铜色,四肢纤瘦,肚子圆乎凸出的小男孩受皮德委托从数千公里外徒步送来的。因为当时皮德在军中问了数千士兵,都没人听说过燕子岭这个地方,只有这个当时在草垛旁负责给士兵擦枪上油而不被所有人忽略的小男孩,起身是一个标准的军礼,自告奋勇告诉皮德说他三岁的时候就从一队走街串巷夜间搭帐篷居住的男男女女那儿说起这个地方。并无比坚定的领受了这一命令。在一个天然喷泉沥沥的黄昏,翻滚的流云从天际飞驰而过,水域怒涛涌泄。雅娜正在厨房做饭 ,双手沾满面粉。正在一旁烧火的蕾蕾突然对着碗里的清水说道:“水里有小男孩的影子。”。接着兴奋的说:“马上就有叔叔的消息会传来。”。果然,五分钟以后,小男孩未在任何人的指引下推开大门,向坐在院子里的桑榆和卸马鞍的何三亮打了一声招呼。“你们好。”小男孩说道。桑榆和何三亮都没有阻止他的任何欲望,因为两人甚至都觉得在哪儿见过他,雅凤的房间窗户不停涌入阵阵蝴蝶和蜜蜂,窗前散发着蜂浆的柔甜和傍晚余晖中黄金色花粉的粉末,但久闭蒙尘的房门给人带来江河日衰的挫败,院角堆积着因雅凤消磨岁月而修剪枯萎的花瓣残枝和藤蔓引来蚊虫催化腐朽的速度。陌生的脚步并未引起她的好奇,长久的幽闭,慢慢让她有了用声音辨别人间事物的本领,但她依然专注于盆景枝叶的高低稀稠,连头也没有抬。因为不管自己在哪里她都能感受到皮德那冷酷的眼角和滚烫的热血是那么生动,心跳会给自己明晰的预示,只要这种感觉还在,那么他的生命将会永恒,并且在任何时候都会战无不胜。小男孩的经过没有打扰到任何人,院子里的月季花随着他的脚步摇曳,落在院子和房顶的鸽子来回交替,啄食地上洒落的玉米粒,也未受到干扰。凯蒙因长久失去男人的滋抚和所有女人一样蒙受无辜滋生于舌尖的无奈,脸色蜡黄,双目倦怠,皱纹像蚯蚓一样渐渐爬上她的法令和额头,头发蓬乱,十指修长,指甲许久未曾修剪,整日忙碌于生活和儿女的缝隙,有空就坐在院子凳子上,要么怀疑自我,要么一帧帧追忆何时何地失去了自我。她的男人已经许久未入家门,但在皮德肖像进门的那一时刻,皮龙的脚步也紧随小男孩,第一个看见了肖像的全貌:“原来是这样,这就可以说的通了。”他似乎一切都明白了,省城的起义和李明山的死,还有这个世界以及燕子岭一夜之间的颠覆。他评论道:“早就该是这个样子才对,这样整个家里早就不用吃那么多苦” 。其实令所有人不知道的是,省城的那场起义和发生的一切,的确就是他弟弟的杰作。从那天起,他便误解了弟弟所做的一切,他成了这个镇子狂野的兽和专权的王。对于凯蒙和孩子,甚至是整个家来说这个男人早已毫无指望。而明明的确就像她祖母所言,对世间的仇怨从未停止,敞着衬衫上面两粒纽扣,乳峰凸起,乳沟如同不安的深渊,蓝紫乳头像火柴头,摩擦就会崩出火山岩浆。由此就可以看出她那遗传于父亲的随性和随着年龄增长而躁动不安的情欲。但此刻她用双手聚拢双乳,也预感到了有人已经进了家门,皮德的消息就是此刻传到家人的耳中。直到后来经家里所有人追忆,几年前新居刚刚落成时家里确实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一直在家里到处爬,有时是和家里的狗崽一起,浑身脏污不堪,已然成了尘土里鼹鼠的模样,眼睛小小,嘴唇在泥土表层蠕动。一爬就是好多年,而且很多年来小男孩一直只是三岁的模样,但从来都没有人管过他,也没有人给他喂过吃喝,大家都惊叹,在那老鼠肆掠的日子,小男孩为何一直没有将他给吃掉。紧接着小男孩穿过庭院,绕过铺满石子的院落小径,垮过水系上的窄桥,最后小心翼翼地走过竹笋穿透泥土,因地热而散发出如烟似雾般的竹林,径直来到厨房门口。一眼就认出了背着身子伏案擀面老妇人,“嗨。”他张嘴说道“您就是皮德长官的妈妈吧。”雅娜寻着陌生人的声音转过头。小男孩立刻挺直身子,敬了一个军礼。雅娜被小男孩的军礼吓了一跳,因为这和近期村镇上和大儿子皮龙搅在一起的士兵动作如出一辙。但村镇上的士兵给人敬礼绝非致敬而是长久军旅生涯带来的习惯。 小男孩伸出手把卷起的肖像搁到案板上说道:“我们长官说请您不要记挂他。”接着说道:“您打开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当家人和雅娜问到皮德此刻身在何处?战争还要多久才结束,抗日的同时为什么中国人跟中国人也在打仗时,小男孩一律回答不知道和不能透露除此一遭之外的任何事。后来,雅娜留小男孩吃晚饭,小男孩随即拒绝,“我们从来不吃任何人家,任何形式上的饭菜。”他说道:“形势紧迫,我得立刻回去。”。然后小男孩先对着雅娜敬了一个军礼,紧接着又向尚未打开的肖像敬了一个军礼后出了家门。雅娜打开卷纸,只觉得记忆是那么遥远,已然,家里的男孩女孩都已成了大人的模样。她喃喃自语道:“只要还活着,谁都是基因和记忆的奴隶。这个世界真让我懵逼。”。她被肖像里儿子的倦意迷失,双眼满是泪水,泪水从清澈到浑浊,记忆反而越加清晰。“告诉他。”雅娜唚着眼泪对小男孩说道:“这个家永远需要他。”。小男孩点头以示不管多远,他都将一字不漏地转达,然后出了家门,穿过街巷,又穿过黑人居住的粉色街区,灯火撑开黑暗中的恐惧,小男孩一步也没有停下来,他在村镇的尽头,依附夜色的掩护,他学着猫头鹰的叫了几声,秘密接头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这原本是皮德儿时与哥哥毫无条件下相互信任的信号。曾在儿时只要听见那死人声唤一般猫头鹰的哀嚎,不管对方身在何处,不管干着什么,对方都义无反顾的出现在对方面前。何曾几时,皮龙就是这样在弟弟猫头鹰般的哀嚎中被通风报信,跳下一个个女人柔软的床,熄灭炽热的浴火,逃脱母亲和自己女人的围追堵截。而如今这一信号早已随着他那胡作非为的性情和对家人肆无忌惮的所作所为而彻底失去意义。未得到任何回应的小男孩本来打算连夜离开村子,赶往千里之外的军营。然而当小男孩刚从挂满灯笼的街区走过,进入因水势激窜而震颤在黑夜的河床时,被白天肆意横行,而在夜间昏昏欲睡,手持荷枪实弹的巡逻士兵逮捕。皮龙得知后,作为这些莽撞兵痞的向导和夜间任意带着女人出入村镇临时军营,任士兵消遣的同谋。建议将小男孩以流窜在两军之间的侵入者枪毙。但对于小男孩给家里送来弟弟那因严酷处境和为没完没了的战争充满焦虑,就连双眼冒出疲态且散发着火药味的肖像只字未提。“再等等。”一向专横的军官此时用南方人慢条斯理的口吻说道:“我们不能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我们就枪毙了他。”。从那天起小男孩就被戴着镣铐,囚禁在燕子岭街道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小男孩像个哑巴一样,一句话未说,对于小男孩来说,在哪里都一样,即使是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他一样冷酷如斯,冰冷的双手和失去活力的双眼,永远都是在一条线上不停扣动冰冷的枪支,火药的冰冷和子弹的寒冷打到哪儿就是哪儿,但这样的冷漠更适合打仗,总能让他眼前的敌人蜷缩在战壕不敢露头。他那沉默内向的性格,不管负责审讯的人问他什么,他只会摇头。其实除此之外,那就是秘令协助皮龙,寻找机会,从敌人手里拿下燕子岭的统治权。然而,仅凭小男孩刚进去村镇那一刻开始,小男孩就已经发现了村镇其实早就已经在皮龙的统治之下了,只不过不是皮德所希望的那种政权。从那天起,他依然保持着擦拭枪支留下擦拭镣铐的习惯。刚开始还有负责看管的士兵每日送来食物,后来就被所有人遗忘,任其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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