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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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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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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地狱》连载

第二十三章

燕子岭的居民尚在愚昧中浑浑噩噩,他们或孤独禅定,或饮弹自尽,或肆意纵欲,或随着日辰衰老如斯,或探寻如何能够永世不死,或随时间而焦虑,他们焦虑的不是时间让他们衰老,而是随着时间他们依旧无能。在同一口呼吸里,他们是那么地焦烂如水,又是那么地蠢。又一代精壮的年轻打捞手们如同碎裂飘落的光块在流逝中开始哀叹这个世界与祖辈们哀叹的世界是如此窘似,又是如此相去甚远时。他们在湿冷的二月里眼神笃定如同钓鱼佬一样圆睁双目,注视着奔流不息的水域,苦难致使往日流金溢彩的水域资源日渐匮乏,像许多年前英罕在奄奄一息的女人腹中顺流而下时一样,死人漂浮跌宕的尸体成为常态日渐增多,横七竖八地随着水势波浪起伏颠簸顺流而下,成群成片如同雷雨前的乌黑兀鹫喘着欢快呼吸,乌黑嘴钳琢起水域尸体的腐肉展翅盘旋在水域上空发出令人厌恶的哀鸣。死人的气味总是让兀鹫兴奋地无法入眠,到了晚上它们还像佛陀身边面目狰狞,惊恐世人那样矗立在水域两岸的山峰上享受强烈胃酸将死人从这个世界彻底抹去的静默。那时就有打捞手们冷冷说道:“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坟墓。你看那尸体,你看那骨架在洪水中安息。”。但同时,他们也清楚地意识到,往日的水域渐渐被死人给毁了。那宽广汹涌涤荡的汤汤水域,的确有如此胸怀。水域比天堂更加宽阔,温柔。水花跌宕奔流不息,裹挟着死人生前冗长的叹息一路奔流入海,两岸的峻岭大山发出沉重老人般的悠悠抽泣,一场由哀怨和人间“污迹”召集的暴雪从天而降,鹅绒雪花像铺天的纸币为水域没有终点远行的死人送葬。那时燕子岭还没人知道,政府为了阻挡蜂拥而至的日军,政府下令炸毁了黄河的千里长堤。死人像纸片一样成为一片汪洋。

月末,皮龙带着荷枪实弹的士兵,一如往昔前来代替政府收取税租,对于这项事业他显出生平少有的果决与勤快。无论酷暑和寒冬。这源于他以往的残酷,居民养成按时交税的习惯。收税伊始,他对待那些有所抗拒的居民,从不心慈手软。他带领士兵推倒居民家的房屋,打砸居民家的家具和锅碗瓢盆,烧掉居民家的井绳,拉走居民的粮食,让他们上街乞讨,甚至直接枪决或贩卖到粉色街区用来抵稅。有时他也亲手杀人,一个残忍的人杀人时总是心态平和,眼神笃定不惊,就像在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往事。第一次杀人时他就有这种清晰的感受,他甚至觉得这种事以前他就干过。后来燕子岭就有传言说在海湾的船甲上就有无数间房间,里面财富无边,金币随着水流哗啦啦响,但他依然贪心不足。飞鸟和臭虫都鄙夷那处肮脏的海湾,自从那艘从天而降的巨大航船停靠在那里以后,那里就成了罪恶的天堂,以往平静的海湾里从此就轰隆隆响个不停。辽阔无边的船舱中,耀眼的走廊上灯火通明,其中有一间供皮龙杀人取乐的作坊,每天晚上他都在作坊分割尸体到精疲力尽才去拉一个女人睡觉。屋子的墙壁四周堆满冰块给腥臭的死人降温,保鲜和动刀时肉质更加紧实,省力。一盏拳头大的灯盏永远立在铺满骨肉的案头,他不慌不忙地从一个人的颈部开始动刀,一手抓着那人的头发,他边和那人聊天边动刀,他和受刑人之间有商有量,互相交流着彼此的感受,过程往往需要好几刀,也需要摇晃那人的脑袋以寻找颈椎关节最佳的那个点位。他把一颗颗眼珠从受刑人的眼眶滑溜溜地取出来,放入案板旁早已编号和写上名字的玻璃杯中,让眼睛看见更为广阔的世界,也让世界看见这双突兀硕大的球体,眼珠只下沉到水杯的三分之一处,看起来就像一条沉不到底的鱼。据受刑人交代,低温的作坊让受刑人浑身麻木,甚至感谢冰块和低温让他失去知觉,还能亲眼目睹自己身上的肌肉,骨骼在刀锋中被切离,能看见皮龙那沉着坚毅化为涟漪的深褐色眸子和因重心前移抵在案板上的巨大肚腩。受刑人反馈漫长的过程没有疼痛,唯有脑袋嗡嗡响。 皮龙在冰冷的作坊敌视整个燕子岭,但从不慌乱。作坊里永远飘荡着干冰式氮气般浓密的气体。 然后他沉思片刻,剖开那人的腹部,回想上一个这么做时,是从什么器官开始,这次他便换一次顺序,掏出那人弯弯曲曲的青蓝色肠子,像提溜一根根滑手的章鱼触角一样笨拙地在昏暗中寻找源头。等到摘下那人的膀胱时,他总会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冬日清晨,屠夫熟练地在猪的腹中掏出猪的膀胱,戏耍地问他想不想要。他说想要,屠夫说去把你娘带来,我把你娘的摘下来给你。皮龙则说道:“去你娘的,把你娘的割下来,我去喂给狗。”。从那时起,皮龙就开始觉得轻浮愚笨便是大人的常态,总是说着毫无意义的话,虚伪又毫无责任心,他们总是互相利用,互相嘲笑。在虚假中虚荣是那么地一目了然。那时皮龙便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如同恶龙般觉醒。他厌恶所有人,他抓来小动物,一一肢解,从小动物血液和胆汁的粘稠温热里找到慰籍。等到皮龙在冰冷的作坊耐心耗尽,他就随手像丢垃圾一样把一串串如同肉葡萄似的内脏丢到他站时偏左的垃圾桶里。等到第二天就会有人推开作坊的大门,为灯盏加满油,更换屋里的冰块和擦洗案板,然后端起垃圾桶来到甲板的护栏前,把充满腥臭味且分辨不清的糊状物倒入黑暗的水域喂鱼,霎时鱼群就像跳舞的电波似的击破水面抢食一空。

那时混乱越过街道传到家中,雅娜还能像以前一样追着儿子和胡作非为的士兵破口大骂。往往在这个时候,雅娜便觉得自己就像一张悬空燃烧的纸人一般,透明而虚无。“你就是不劳而获的牲口。”。她大骂道:“这个世界都容纳不下你的罪孽。”皮龙对此就像对待曾经对待自己晚年的父亲那样同样对待自己晚年的母亲,他淡漠地看着自己母亲喷发的怒气,气喘吁吁又无可奈何地紧追其后。觉得不免可笑,他怎么也想不清楚自己的母亲是靠着什么样的信念和毅力,不偷不抢,仅凭那双干枯的双手在这个烂透了的世界上让这个家里丰衣足食的同时,还能富有一副菩萨般心肠,救济着这个镇子上的穷人,还有她母亲那可以容纳世界的宽广胸怀,无声无息无所抱怨地咬牙坚持到现在依然还精神充沛。但皮龙对此全不搭理。他甚至心里在想,自己的母亲是不是跟自己曾经的父亲一样也疯了,世上所有的人一旦老了就会变成一个疯子。或许她和所有人一样一出生就是个疯子。把这个世界当作游戏,沉浸在游戏中怜悯又软弱无能,神圣又不被世俗玷污。皮龙甚至时常为自己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没有吃太多的苦又跟糊涂虫一样就匆匆死去而心有不甘。雅娜尽管已经行动缓慢,但仅凭着对儿子所作所为的目睹给予的勇气,加快脚步。她怒气冲冲地上前阻止。“即使你不敬畏狮子老虎,你也应该可怜可怜你自己的母亲。”,她愤怒地喊着往昔令自己罪孽沉重的话:“我以你为耻,我以我为耻。”。皮龙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个世界它病了。”,弗诺伊德就曾说过:“高额的费用才是治疗病人和医生最好的良药。”。皮龙接着说道:“很显然,我就是那个医生。”。皮龙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暴徒,相反他觉得这个世界才是真正的暴徒。此间并不矛盾,反而是生存的哲学—“无耻与生存并存。”。他那高大壮实的身躯和蛮横的脸庞,走起路都能听见肚子里大肠和盲肠之间刷刷的回响和可以吓哭小孩的咚咚屁声。牛犊一般的脖梗堆积着手掌宽的横肉,不知从何时起他宽阔的肩头便永远站着一只满嘴脏话和琢大人眼球,琢小男孩小鸡鸡的非洲灰鹦鹉。儿子钢铁一般的四肢和巨大的双手,能把整个世界都推搡到一边,“这辈子别指望我能做个好人。”。皮龙毫无掩饰地对雅娜喊道。正如他所做的,他把自己的母亲和整个世界都推搡到自己的另一边。雅娜一边安慰遭到欺辱的居民,一边拿出自己家里的钱财为胡作非为的儿子擦着“屁股”。雅娜从儿子的所作所为中感叹,只有真正的老百姓才懂得爱这片土地和这个世界,而从百姓嘴里夺食的这些主宰者,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蛀虫。剥夺其他人生存的权利和生命。而他们就如同上帝把人类当做消遣的玩物。那时就有人调侃道:“政府的价值就像瞎子给自己点起了一盏灯。”。雅娜清晰地认识到,从这片土地上出生的人,都是一些利己者主义者,大人和整个社会从小就培养每个人如何成为一个利己者。这个世界就是小鱼吃虾米,穷人为富人服务。他手下的士兵们这时已经成了皮龙的私人卫队,早已对他唯命是从,跟着他的多数外乡士兵们早已在燕子岭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女人,但他们不耻于劳动和打捞,他们不劳而获却能获得劳动者之上的幸福生活。皮龙早已背弃了往日屈就却从未想过效忠的政府,他学会了政府搜刮平民民脂民膏的全部本领,对所收税租的理由信口拈来,从未按照政府统一标准收取,一直以来他都是按照自己随心所欲的方式和暴力收取田稅,其实就连政府在标准的基础上也没有“标准”。他们只知道搜刮钱财,供自己享乐。皮龙作为一个趋炎附势和欺诈政府的高手,实则他早就成为一个无政府者和利己者,就像燕子岭伊始第一股未经风雨惦染如泪般的晶莹液体流过一颗颗紧挨着的鹅卵石那样,清澈见底,透明而冰凉。那时水底的水草还未像现在这样枝繁叶茂,鹅卵石上还沉积着原始沉淀的斑点,而如今水草和鹅卵石已经被打磨的像眼泪和玻璃一样透明耀眼,水域已经像天空一样浩瀚,像时间一样那么久远,像蝴蝶来时的路一样不可追溯。他只为政府打过一次仗,那还是出于讨好和实力悬殊下的隐忍。他被一群四处流窜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从何而去的无政府主义者在陆地上打的节节败退。直到败退到海湾的航船,靠着航船的坚固火力和女人们捍卫情人时才爆发的发泼式坚守,才将他们击退。皮龙从未给政府上交任何税收。钱币早已像星星一样在海湾船舱里发光的同时也在叮咚作响。皮德趁着这次回家的契机曾劝告他的哥哥,让他放弃一切,安享剩下的日子,不要给这个世界延续恐慌和杀戮,更不要和整个世界作对。否则他的结局则会变得就连自己生命的主人都不是。皮德又以军人的口吻说道:“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永恒荣耀的开始。对村镇,家人,朋友,国家的背叛才是永恒的耻辱,耻辱便会比你的生命更长久。”。皮龙在曾经接待父亲的那间屋子接待了弟弟,却对此不置一顾,他认为弟弟完全是:“野驴替战马操心。”。弟弟所表现的完全是这个世界上一个无情的人对另一个无情的人多余的说教。他无所屌谓地说道:“死亡并没有那么简单。”。皮龙又对自己的弟弟说道:“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他说道:“你也是一个败类和王八蛋。”。 他们一直聊到晚上,中途受到曾经某种召唤不约而同来到燕子岭的那九位异乡姑娘,如今被岁月磨砺发胖臃肿的厨娘,轮流往兄弟俩面前送橘红的茶水和各式甜点。她们均已发福肥胖,并通通在同一时间的磨痕里优先衰老了眼角,在东方同龄女人面前她们显得更加慵懒邋遢,但嘴皮和脑子依然灵敏。她们从送餐中感受到了兄弟俩的不愉快和空气中凝滞着茶垢的冰晶坚冷。当年那位为了逃避王子追求的没落公主自作主张,在送茶时从自己的胸衣掏出一支九毫米钢笔手枪递到皮龙面前。并示意子弹早已上膛 ,随时可以开枪杀了这位骨骼峭立,眼神忧郁的军人。这位往日决绝的公主看出了皮龙的犹豫不决,便轻声说道:“你要下不去手,我可以代劳。”。他们的确暗熟此道,对此皮龙即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决。长久以来他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威胁。皮龙意识到,“这是两颗心与心的对抗。”就连皮龙本人在这个傍晚也认为曾经在自己父亲身上遗憾而未能射出的子弹,此时会在弟弟的脑前穿出,脑后开花,用一颗子弹来弥补两位亲人同样的高傲,外加弥补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之间的遗憾。皮德对此早已察觉,心想“死亡以痛吻我。”。但这种感觉很快便从心里消失了,他毫无恐惧,对于死亡,他那浑身因战争而如影随形的陈旧枪伤和刚刚愈合而至今隐隐作痛的新伤。他那坚冷孤寂的眼神死死盯着皮龙和把手伸向钢笔的公主。公主眼神一愣,皮德淡淡说道:“女人的手应该去抱孩子。”。就这样那位公主缩回惊慌的手,皮德毫发未损。在这期间,其余那八位丰满的异乡女人又以同样的方式,被死亡指引,通通寻找借口在房间里出出进进,同样摸到早已上膛的钢笔手枪时却莫名失去了原本决绝的勇气。最后谁也没能扣动这致命的一枪。许多年里皮龙常常这么干,在这间屋子里,以这种形式处决了不计其数违背了自己的政府官员,无理纠缠的情人和违抗命令的士兵。

多年以后,当皮德想起这次与哥哥之间一触即发时的死亡和聊天,不得不让他觉得这是兄弟俩之间对最后亲情的一次终结。他们之间存在着巨大分歧和无法逾越的障碍,他们的聊天更像是对过往抛家舍子的陈述和记忆深处痛苦的挖掘,彼此说起话来冰冷的话语在屋子里飓风般冰冷飘落,对于未来和燕子岭居民的痛苦,他们一个看的见却不知如何打破,而一个对此更是视而不见,更是混乱与不幸的制造者。他们在分歧的痛苦中,谁也寸步不让。最初聊天还未进入胶着时,皮龙甚至设想两人一起建立新派势力,瓜分土地,蚕食军阀,与政府分庭抗礼,共同掌控燕子岭和以外的世界,只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活。“让你的人都回来。”,皮龙对皮德说道:“给他们钱,给他们女人。”。皮德苦笑着回答道:“你简直对这个世界一无知。我打仗绝不是为了自立为王。”。聊天时他们发现彼此之间的理想相去甚远。“我们的敌人不在燕子岭。”皮德最后说道。接着他们又把聊天扯到家常上来,他们指责对方这么多年对于整个家族和亲人不闻不问时,他们不禁同时陷入沉默。皮德缓缓说道:“我身不由己,我是一个军人,职责就是死亡而不是政治下烧脑的制造混乱。“。皮龙冷笑着大骂道:“军人!”。他停顿片刻冷哼道:“你算他妈的哪家的军人?”。从皮龙的话中皮德感受到了,自己和被糟弃的作家们一样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缺乏的偏偏是他们最该具有的侵略性,更可怕的不是对侵略性的缺乏,而是缺乏爱的能力,从而在不痛不痒的话题上没完没了的婆婆妈妈,毫无创造性,从不深究其髓,偏在其表肤浅游走,指指点点。 他把其归为性格使然和懦弱带来的安乐。自己所缺乏的正是哥哥所具有的莽劲,这也是他们整个家族所驾驭不了的猛兽。 当话题谈到皮龙时,“妈的,我不为任何人而活。”。 他愤恨地骂道:“到头来,你便会明白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人值得去爱。”。 这时皮德觉得自己和哥哥之间并没有什么两样,对于家庭和亲情同样冷酷。在本质上他们都属于周末就替周一痛苦的那类人,他们家族的人总是提前感悟痛苦。但让皮德未曾想到的是自己的哥哥已经对权利的贪念和无情已经演绎到了这种地步。皮德深知自己的哥哥正是:“局部下的高峰和全局下的深渊。 ”。

正是这一次让皮德走在记忆中的燕子岭大街上时,看见所有居民动作迟缓,眼神惊慌,像行走在另一个与人无关的世界里,恍如孤独幽怨的死人般游荡。完全没有了昔日亚华西女巫率领艺人们载歌载舞,男男女女因激情而生出父亲不明孩子时的随性自我模样。所有人用可以穿透这个世界的视线注视着皮德踩碎街道薄冰时萧条的脚步,他可以判定这种目光对这个世界的定义一定是,“妈的,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好人。”。这种冰冷的预兆和秃鹫般蹲在水域旁年轻一代打捞手挑动眉睑的挑衅,让皮德想到,“这简直就和自己家中女人们的情形如出一辙。”。仿佛被无形的厄运笼罩,噩梦也紧随在他们身后,只等他们闭上眼睛噩梦就会给他们最后全力一击。当皮德对着擦肩而过和注视着他的的居民说道:“这个世界会好起来。”时,他们无动于衷。当皮德说:“这个世界糟糕透了。”时,他们习以为常。当皮德把手伸到腰间拔出手枪,对着燕子岭大街的上空连续开枪时,所有居民早已逃回家中,紧闭家门。只有被以各种形式而丢失头颅的死人不再恐惧,亡灵们昼夜不分地骑着阴间流行的纸质骡马在街道上横行时,皮德大骂道:“燕子岭,真她妈玩完了。怪不得全世界他妈的来欺负中国人。”。血性的一代总是在鲜血里平息仇恨,而无能的一代总是藏起脑袋露着屁股让仇人为所欲为。

皮德回家后第一次和家人坐在餐桌前吃饭,在房间阴暗的阴影中,他苍白,消瘦,黄铜般的眼睛坚毅冰冷,骨头到皮肤寒气逼人。当他注视到母亲时,就认定死亡和衰老是会传染的,并且代代加速相传。他发现饭桌上的女人们仿佛是在同一时间老去,就在这次饭桌上日复一日老去,都来不及时间去追溯。雅娜脸上重叠的皱纹和垂松的皮肤以及愈加迟缓的动作,他从雅娜一根根黑白两色的头发里窥视,钢铁般的母亲一定在岁月的夹角没少与衰老对抗。此时一个衰老不堪的妇人形象和小时候一有挫折他就扑到怀里寻求安慰的年轻气息是如此相去甚远,他几乎认不出同一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中的点横。在饭桌上,他觉得自己手中的碗和筷子,甚至感受到饭菜里不融的盐粒都是那么冰冷,衰老和煎熬。一个人会在一夜间藏起衰老和凋零不知需要多少决心,才会在子女家人面前依然显得从容。一颗老人的心里不知藏着多少喜怒哀乐,或者压根就没有这些,包括情感。都是空的,碎的,像天空一样透明,包纳了所有的同时又空空如也。桑榆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个男人,自己像在无情的时间和蜡块般的记忆中被判了无期徒刑一般静默无声。皮德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憔悴时,他心里却想着静闭在修剪绿植和花蝴蝶环绕当中的雅凤,不免觉得她才是自己整个儿时延续至今最在乎的人。他心想:也许雅凤这一生都会在自己的被窝里衰老,在春花夏虫秋风冬雪间被人遗忘。自己还未来的及给她打个招呼,这辈子也许就已经与她无缘。还有桑榆那个刚刚出生至今还未来得及取名满身污泥气味的妹妹十二丫,长久以来也成为雅凤儿时最初的模样。实则雅凤并不孤独与衰老,在她的前半生她对这个世界的爱有增无减。这个世界,除了人,她爱着所有,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世界,她只是淡漠了肉欲对人生的摇坠。而在外人看来,雅凤只不过是为了躲避孤独而获得密不透风的永恒孤独之中。不知从何时起,皮德觉得自己眼前的人总是一副模糊不变的模样,那些在久远记忆罗网中偶尔灵光一现的人反而一次比一次清晰。餐桌前桑榆和皮德用心掩饰着彼此想说的和不想说的所有话,就这样在同一饭桌前忧郁到死,就这样在时间里一同碎裂,等桌边的人都化成一堆白骨,他们依然还保持着当下的模样,无关与记忆,无关与现实,时间也将成为一个静止的圆点。否则随着相对论逆流回溯,他们将在餐桌前过完与此刻一模一样的一生,包括那永不衰老的记忆。这个世界也在逃离这个世界,更像光来时的路一样都是延迟弯曲的。雅娜突然打破这静寂的风暴,问道:“战争还需要多久才能结束。”皮德回答:“永永远远。”。对于战争皮德从不抱有幻想,只有死亡和胜利,战争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时,他才能酣睡。的确如此,这时就连雅娜都觉得永永远远最为确切,皮德仿佛从一出生就去打仗了,即使皮德在腹中她就已经感受到了胎儿冰冷的寒气从他的脚趾一直蔓延到自己的肚皮和晦暗的腹股沟,这时常让她觉得自己怀着一块寒铁或是冰块,而绝不像怀着一个温热的胎儿。仿佛这场战争从祖辈腹中的腹中就已经开始,已经打了上百年。雅娜心想:“真是悲哀。这孩子注定,在娘胎里就开始打仗了。竭力撕开产道就是来到这个世界打上一仗,在产道里的挣扎就是他的第一场胜仗。”。雅娜在皮德儿时所偷偷庆幸的,不可避免地在后来还是发生了。战争已经成为日常的一部分,雅娜也可以从儿子由浅到深的眼神认识到战争在随着时间愈加血腥残酷,战争成为这代人的一生。雅娜感叹道:“动物为了一口食物发动攻击,这人心呐!真是黑暗如渊。”。当蕾蕾和明明问他是在和谁打仗时,皮德冰冷地回答:“在和整个世界。”。在整个家中只有桑榆没有关心战争这个话题,只有她发现眼前男人的,情感淡薄和言语冷漠,喉咙间语音低琴那般振动,说话时面部肌肉幅度小而短暂,表情冷漠,没有情感的微波干扰,保持长久军营养成的那种坚冷,以及他那周身和视线所及的深深痛苦。她只是感叹道:“一觉醒来,我们又将是这个世界陈旧的永恒。”。桑榆那时便在皮德身上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只不过是另一个人的无间地狱和爱情里的透明尘埃。爱情就像屁股推动着一个人干这个又干那个,而不是由脑子支配。餐桌前沉浸在眼前心里一直渴望的一刻,桑榆心想:“所有的爱与被爱都是一道裂痕。”。

那时日本已经侵入中国腹地,他们在憧憬胜利的同时,就有人感叹道:“这是一场无望的战争,他们已经由时间转换了空间,我们的人越来越少,而他们变的草木皆兵。这个国家太过坚韧辽阔,根本就没有边界,我们已经深陷泥潭,完全是在跟一团棉花作战。这样下去,我们将在战争中爆发,也将在战争中灭亡。”,说这话的是一位日军大佐,他已经感觉到了这场积压多年的潘多拉魔盒正在日本军中慢慢打开,当初日本政府在决定以战争打劫的方式在世界崛起时,它的命运也早已注定。他回头看一眼自己所率领的士兵,他们茫然疲惫。已然没有了屠杀男人,强暴妇女,剖开孕妇子宫,刀挑胎儿,把婴儿扔进汤锅,炸开墓道翘掉死人金牙和战争初期时的杀气。遥想当初,他们也是人模狗样,豺狼一般意气风发。这位大佐有着狗的敏锐,他嗅觉出奇,从长崎一路仅凭嗅觉参军,随着军国主义发动对整个亚洲的侵略。他从一个遭军营嘲笑,脖子上挂着鞋子四处攀爬学狗叫,强暴平民妇女都插不进队而浑身颤抖,吃不饱饭,睡在骚臭便盆旁值守的士兵开始,直到追随激进派发动兵变,冲进一位被淋病折磨垂死的将军家中掀开被窝,砍下胳膊,将那位将军乱枪打死,随后又冲进一批士兵对尸体一顿乱砍,直到剁成肉泥后才罢休。最后士兵们还不失礼貌地对这位将军的家人鞠躬,同时说声打扰后列队离开。只因当时这位将军建议缩减军费。此次兵变还包括一名海军大将和陆军参谋遭到屠杀,他们分别被机枪扫射和枭首,扑尸荒野。随后他们在内阁拿到战争特权,从渤海湾登陆,凭着运气几乎没有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长驱直入占领大片中国土地,转瞬成为拥有传奇光环的佐官。那时他从未想过战争让他如此轻松惬意,在战争中屠杀平民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所到之处除了零星抵抗以外便被快速屠杀殆尽。这样的侵略速度让他和内阁大为惊叹,也给了他们想象的翅膀。这位佐官几乎在受勋的路上完成前期的所有战争。 直到与皮德率领的士兵在一处隘口相持不下时,才让他感受到了战争带来的挫败感,他们血战两个多月,期间以大刀和血肉之躯延缓整个战争的进程。他对着轰轰的炮声和不畏生死抵抗的敌人,对自己的中尉说道:“看看他们的意志,听听他们手中挥舞的铡刀。我们以前怎么胜利,往后就会怎么失败。”。从那时起他便有了不祥的预兆,虽然这次他又取得胜利,但也付出了六百二十七人死亡的代价。皮德曾在阵地一角从身边死人身上摸索到一支无嘴香烟,他平生第一次以生疏的姿态左手中指食指夹烟,感受烟草带给肺叶的无尽空虚,右手划燃火柴,感受磷酸刺鼻。吸吮时感觉像吞下战场上所有死者血迹未干而残缺的灵魂。战役前夕,这位大佐曾给皮德写信,劝他独立,并在辖区共同驻军,承诺互不侵犯。在自己的土地上被一个侵略者说这样的话,皮德心酸的同时不免觉得可笑。皮德及其简洁地给这位大佐回信:“去你妈的。人言不对狗屄之语。”。两天后的夜里,皮德正在军用帐篷里对着地图发呆,一发子弹擦脸而过,脸庞上子弹乌黑燃的火药晶体里痕映射着他不停收缩的瞳孔,皮德连头都没有抬。这已经是这个夜晚遭受到的第二次暗杀,半小时前他的一位排长就离他三米远,被一个头戴礼帽,一身漆黑正装的男人开枪打死,文武正依在军事沙盘旁的椅子上打盹,他从梦中惊醒。将来人一枪打死。半小时后,子弹擦脸而过时,皮德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只有他手下几个军事首领时刻保持着过分的警惕。事后,营地当晚的值守负责人被执行枪决。他对营地负责人最后时刻说道:“枪毙你是为了让你不再丢一个军人的脸。”他看着负责人惊恐的双眼和不停颤抖的双腿,有些愤怒地说道:“敌人没有在你熟睡时摘掉你的首级,那么就在最清醒的时候接受军事审判。”。营地负责人直对枪口,“请在我失责的血液里,让您的威望再次伟大。”。失责的军官喊道:“请为了我的咎由自取开枪吧。”。 面对强敌,皮德难免忧心忡忡,面对国内尖锐的阶级矛盾 ,军阀争利,民不聊生,他几乎孤军无援。 战争之余,他发动群众募捐,呼吁国人奋起反抗,战争中他身先士卒。

战争初期这位大佐给自己在长崎西岳高原农场街卖淫的母亲写信,“妈妈,战争让我兴奋。我们杀了很多中国人。杀人没有军方电影里那么简单,人死之前的挣扎永远要比子弹射出的速度漫长。妈妈,中国人抵抗消极,我们的部队得以长驱直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日常增长了我们的见识。虽然杀人很累,但不得不说杀人是一种艺术。”。战争中期他又给母亲写信:“一切安好,我的妈妈。尽管中国军队开始反击,他们意志顽强,用脑袋撞坦克和机关枪,但重工业,交通要塞和主动权都还在我方。等战争结束,我就回长崎和你一起看烟花。”。 大佐的母亲只给儿子回过一次信,她说道:“我又给你生了一个弟弟,天皇说大日本帝国需要男人。但我清晰地感受到,我的卵泡里全是水了,已经没有了生命。依我看,女人们就像老母鸡一样生蛋孵化,男人们就像不断被送往餐桌的鸡肉。”。那时政府杜绝女性避孕,妓女也不例外。民间甚至就曾有一句谚语,“上帝会惩罚,把精液射到墙上的男人。”。接着这位因无数男人光顾而疲惫的母亲在接客之余回复儿子的信中写到:“我想,长崎和广岛的上空都会有盛大的烟花绽放。”。 几年以后,这场惊骇世人的绚丽烟花最终在日本投降前夕如期在广岛和长崎上空绽放,由美国人燃放。美国总统在桌前惬意地点燃古巴雪茄,打开香槟隔空对投掷烟花返航的勇士庆祝。并在心里挖掘出一句讥讽的问候:“大日本天皇万万岁。”。在这场烟花中大佐的弟弟和母亲还来不及睁眼,就被狂飙的热浪化为辐射的岩浆。他的父亲在侵略俾斯麦群岛时战死,哥哥在苏拉威西岛战役中死在一土著女人的床上。 还有一个弟弟在美国纽约华尔街赌转轮手枪时走火而死。而在这之前,也就是战争后期,这位日军大佐对着自己所率领的士兵大骂道: “你看看他们就像一群慵懒的猪,已经没有军人的样子了。”。这位昔日永不疲惫的大佐叹气道:“八嘎!我们在跟全世界作对。”。遭受中国军队大反攻后,大佐已经失去往日所有的勇气,心跳让他衰老,呼吸让他力竭,拔地而起的恐惧让他莫名地胆战心惊,死亡不再是遥远的概念而是不知何时便会突如其来的一颗子弹。失败让他看清自己,相比于战争初期,他的脸阔和全身随着战争的荣光,在胡吃海喝下肥胖,弯不下腰,又随着失败临近而在惊恐中一天天消瘦至耻骨稀疏的毛囊。大佐身边的中尉说道:“我们从一出生就已经成了日本的奴隶,如果战争失败,后代就是全世界的奴隶。”。在共产党和皮德的一次联合进攻中,死亡最终填补了中尉和大佐的担忧。的确如此,往昔他们每攻陷一座城市一个村庄,都还能在熊熊大火中举办屠杀比赛,掠夺财务,他们把杀人当做消遣,一切都恍如昨日。金银,陶瓷,青铜,古书籍都曾满足过他们的贪婪。而如今觉得同样的城市突然变的那么的固若金汤,村镇渐渐也成为噩梦。大佐深知这不是日本帝国的刀不锋,枪不利,而是一个中华民族血脉的阶级觉醒和国共再次联合。共产党的游击队和抗日连队让他们处处受挫,举步维艰,喝水时井里射出子弹,做饭时灶台爆炸,街巷里不见敌人,子弹却不断向他们射来。那时他便想到日本政府这些发起战争的政客,在梦中呓语时发动了这场他们压根就不了解的战争,几场胜利就冲昏了头脑,这就像一条狗每天想着怎么能日到太阳一样,对自己的力量毫无评判。便兴冲冲地在满世界发情嚎叫,说什么三个月征服整个中国,一年内要征服整个亚洲的美梦。战败投降后,至今都令流血牺牲的军民匪夷所思的是,这个令中国山河破碎,令无数平民毫无尊严惨死,家破人亡,文化几乎断层,财物搜刮殆尽的战败国,从未赔款并否认侵虐与屠杀。即使战犯被国际军事法庭公开绞死,终身监禁。日本虽然战败,却借助侵虐战争中掠夺的财产在战后依然异军突起,成为发达国家。而中国因战争而孤独地在这个世界一白二贫了许多年。

月亮吞下黑暗,由太阳去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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