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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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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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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地狱》连载

第二十五章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的死,会让这个世界上另一个人感觉到生命无常。自从皮龙死后,雅娜便深切地有了这种感受。丈夫的死,她曾在身边陪伴始终,而儿子的死确是如此陌生。仿佛就像远方传来对于自己家不幸的消息,随着海湾到家门漫长的时间拐动,死人抬到家门时,如同家里所有人早就预料到的那样,儿子的死亡已经在这个家门口排演了无数次,悲伤已经在家中淡然无味,而非现实中对死亡深切的感同身受,会让自己和两个双胞胎孙女那般痛彻心扉。“我们没时间为这样的儿子和父亲悲伤,家里的活人和头顶的这片天就已经够让人头痛了。”雅娜在晚年的余波暗涛中,面对两个单纯又刻薄的孙女这样评价自己的儿子,“这下子,整个世界都清净了。”即使村镇的居民背着她对皮龙的死纷纷议论,甚至怀疑是皮德在离开燕子岭前指使人对自己的哥哥连开了致命的六枪。传言一度不胫而走,传入雅娜的耳中,雅娜在短暂的悲痛中否定这一不可思议的传闻,她宁可相信美容医生为她一个人编造的谎言,自己的儿子死于骨质疏松和肝腹水,那六发子弹只不过是对于死亡的诱因之一。她说道:“除了老天爷,没人会浪费六发子弹来惩罚这样一个人。”这样的自我安慰在外人看来,这家的女人果真如传言中一样个个都心冷如铁。皮龙的惨死,在这个家中就和马厩里死了一匹骡子没有什么两样。就连明明和蕾蕾对这个世界有了最初记忆和印象的那一刻起,她们就认定自己的父亲除了死亡,再也没有第二个理由乖乖回到这个家中。不管谁终结他的生命,这一结局永远都不会改变。姐妹两的冷漠与凉薄,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没有被疼惜过的孩子,对这个世界也将不会有疼惜可言。

美黛子死后,大毛拉在两人曾经生活过的简陋屋子里孤独地对抗着对何三亮和美黛子消磨不去的怀念,以及当年在荆榛野林被捕捉那一刻带给他终身无法消除的深夜恐惧。还有让他失去男人野性的那致命一刀,等他明白那是一切雄性永恒的屈辱之前。大毛拉便看见了,苍老的自己携手牵着幼年的自己,生殖器耷拉如同牲畜脖颈上的铃铛几乎垂地,那时自己是自己,但随着时间,自己便不再是自己。美黛子被七个男人抬走以后,他学着她活着时的模样,在屋子前后开荒出更大的土地,种植麦子和蔬菜,在厨房和土地里消磨去了大把时间。他的种植技术在燕子岭与其他人相比,毫不逊色,尤其是对小麦培植。他曾刨开厚厚的积雪,观赏分蘖麦苗沉睡的根系和冬季佝偻的大地。期待麦子的拔节,抽穗,扬花,灌浆,直至成为黄金的麦粒。那些日子里,他的生活与大地的指纹重叠,只在泥土里生长。 “你得理解它。”大毛拉说道:“季节才是植物的生命,而不是人们所理解的植物的生命是季节。两者理解反了,那只能是死亡。”大毛拉那时总能隐约感受到,那个被七个男人抬走的死人,在日常忙碌中成为自己生活上的导师和黑夜驱逐自己心中恐惧的明灯,时间越久美黛子在心里越加清晰。大毛拉便发现回忆是没有出口的迷宫,没出口也没尽头。近几年里世间似乎还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平淡的生活和壮实的胃口,他从未受到战争的侵扰。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座生命终将消亡的无形围城渐渐把他囚困起来,他的体力急速衰减,毛发稀疏苍白,脊髓萎缩衰退直不起腰来。短时间里开荒的土地被疯长的植物和杂草侵占,可供种植的土地越来越小,大毛拉便发现他已无力跟自然这头猛兽较劲。直到杂草把他逼回屋子,把他困锁在方寸之地,再也无力动弹,在土地和杂草面前沦为彻底的失败者。

在一个无聊的星期一,雅娜坐在屋檐下掰着手指清点燕子岭还有多少老人,又死了多少老人时,她发现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逐渐带走了她在人间的许多回忆,人死后所有的回忆空洞,就像从未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就连亲临者发现原来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回忆,后来又不属于自己,曾经的那些人死后,那些回忆随之一并烟消云散了。只不过,昨天是苦难,今天在苦难的基础上堆砌遗憾罢了。而活着的人里,她便想到了多年前拥有令她震颤生殖器的大毛拉,但她却无法确定他是否还活着。村镇很多人已经将他彻底遗忘,这些年里,就连雅娜本人即没有听到他的动静,也未在街道看见过他的身影。于是她便拄着拐杖,沿着燕子岭大街去找他。这完全出于她对自己那个时代的怀念,而不是那一去不返的久远回忆。当雅娜来到村镇的边缘,便看见了那座早已草木纵横,土地塌陷,阴暗无光,蛇鼠狐兔四窜,鬼魅哭嚎,死人都为之唾弃,就连世界之光都无法照耀得到的腐浊之地。房屋被藤蔓和喜食烂腐的多肉植物穿插覆盖,院子到房门长久以来都没有人打理和生存过的痕迹,屋门半掩,蛛网拉扯,壁虎蝙蝠在藤蔓间倒挂,游走。屋内阴暗潮湿,不似人间的寒气扑面而来,就像远古遗留在悬崖峭壁上的原始山洞,走起路来,屋内回声袅袅。“他还活着。”雅娜这才在屋子的破败竹椅里看见了他,他胸膝重叠,双手中指指向来人,面色毫无表情,对于这个世界的任何生命已毫无感观,唯有一双眼睛像夜间的钛合金狗眼一样晶透,闪烁。雅娜推开藤蔓交错,枯枝败叶尘土封闭的窗户,屋内这才透进一束发白的光来,老鼠,壁虎,鼠妇和蝙蝠从大毛拉发硬铠甲一般的衣领里钻了出来,被来人吓得一哄而散。大毛拉肩胛,肘部和膝盖的衣服,被投进的光照成了粉末。雅娜这才看清了他完整的样子,头发凌乱,胡须蓬乱发黄,犬牙交错烂穿,却百毒不侵,浑身皮肤如同犀牛皮一般粗糙,看起来比屋子里的任何物件都要陈旧,古老。雅娜试着和他交流,摇晃他,想让他回到现实中来。大毛拉不为所动,只有一双眼睛透着鬼火般的彻骨光芒,世间的光也无法照进他的瞳孔,大毛拉只是笃定地盯着眼前慌乱的女人在屋子里一阵忙乱,想从屋子的某件物件里唤醒大毛拉僵直的躯体和封死的记忆,但屋子里的物件经手指触碰就散落一地。雅娜最终翻遍整个屋子,发现一无所获,整个屋子里和屋外其实没什么两样,除了反复呼吸的有限空气,便没有了立足之地。严格来说,大毛拉和纵横蔓延的植物之间也没有什么区别。“植物是人类的杀手。”这样的想法在雅娜心里得到了证实,除非把他抬出去在太阳底下去暴晒。的确如此,尽管大毛拉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但他心里此刻所想的正如雅娜此刻所想的一样。“带我出去晒晒太阳。”这也是大毛拉心中长久以来在竹椅里所渴望的,两人眼波交错,雅娜便透过渴望的眼神直达大毛拉的心底,便明白了他的想法。“太阳才是记忆之源。”她说道:“没有太阳就没有生命。”雅娜不仅这么想了,她也这么做了。一直以来,太阳才是老年人的良药。雅娜叫来十二个男人帮忙,连同竹椅一起把大毛拉抬到家中日照最为长久的院子,安置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就能照耀到的空旷之地。并给竹椅按上轮子,好在家里推着走。一连数日,大毛拉都在烈日下暴晒,空气像着了火似的炙烤大地,就连抱窝的老母鸡都弃窝而去,仅凭空气里的余热,鸡雏就可以琢开蛋壳自行繁衍。那些日子里,家中的鸽子蛋也像爆米花一样,被热浪孵化出一只又一只雏鸽。雅娜每天给大毛拉送去煮鸡蛋和盐水,他只吃掉很少一部分蛋白,蛋黄很快就被晒的像弹球似的在藤椅下蹦哒。几天以后,大毛拉的状况跟预想中的一样有了好转,心情似乎也不错。尽管大毛拉已经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好几天,晒的骨头噼啪作响,毛发之间静电霹雳,闪出火花。雅娜像烙饼似的,每隔两个小时就去给藤椅转换一次方向,以免太阳直射同一位置。家中只有雅凤担心他被晒死,便好心在每天正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浇完卧室绿植的同时,她把他也当成植物一样去浇水。直到有一天,雅凤又准备给他浇水时,他突然说道:“我觉得,我的骨头里能拧出水来。”雅凤被这话吓了一跳,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片好心,对于大毛拉却增添了痛苦。她那脆弱的内心,又一次被无形创伤,她也曾痛恨自己的敏感和人性的凉薄,但最终她发现自己摇摆的理智无法战胜自己幽怨的性格。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恶意,给大毛拉浇水,完全出于自己的同情和心中的最后一丝温暖,因为当年大毛拉被男人们像捆绑一头猪一样阉割,那时她已经出生,她甚至亲眼看见过大毛拉阉割后在床上被高烧折磨的痛苦呻吟。从那以后,尽管热到地面和卧室都需要洒水降温的程度,雅凤再也没有走出房间一步。而明明却把蛋清和蜂蜜掺在一起涂在大毛拉的脸上和手上戏弄他。“这是防晒的。”她解释道:“老太婆涂完都可以变成小姑娘呢。”只有跳蚤被蜂蜜引诱而来,爬到涂抹了蜂蜜的地方大口朵颐起来,只肖片刻就被晒成干尸掉落一地。大毛拉面无表情,黯淡无光,任由明明变着花招戏弄,任由小鸟在他犀牛皮一般的皮肤里寻找碎屑虫卵,犀牛皮般的皮肤里经过多日的暴晒,褶皱里淅出露珠一般的细密水珠,骨头像开锅一般突突爆裂,大毛拉依然在烈日下巍然不动。明明看见他皮肤上淅出的水珠时,她从灶台里掏出草木灰,一把一把地洒在大毛拉的皮肤里,那白毛皮囊看起来像只巨大的鼹鼠,长胡子,褶皱陈旧而堆积。明明的理由竟然是免得蚊虫水蛭滋生,传染给家里的其他人。直到有一天,雅娜看见大毛拉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但没有什么不适,反而可以看出他挺享受当下的酷热。她上前问他,是不是天气太热,需要避开阳光。大毛拉没有回答她,只是,眼睑的横肌微微抽动了一下,示意来人走开。“那么好吧。”雅娜说道:“如果需要挪动位置,你就点点头。”其实这个时候,大毛拉自己也已经分不清点头和摇头所传递的含义。

接下来的几天里,雅娜被不知外乡人从哪里带来的流感或是水域泛出潜藏原始顽固的单细胞核生物所击倒,她卧床不起,喉咙水肿,鼻腔堵塞,浑身疱疹,发热盗汗,不得不借助靠垫的辅助坐在床上艰难呼吸。白天像条狗一样呻吟,就连晚上也无法入睡。桑榆和明明在床前伺候她的吃喝拉撒,一连三天都无法进食。那时就连她自己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你就要解脱了。”明明说道:“死了才是幸运。”雅娜听后特别难过,她在喘息间问道:“我死了,这个家怎么办?”她那时还认为家里所有人都还是孩子,雅凤还在尿床,还在偷奶吃,桑榆还没有来到家里,她把桑榆当成死去多年的蒙凯荫,两个孙女还在院子里走不稳路,而她此时最想念的人却是至今下落不明的英罕,那个一直以来她都当做亲生儿子抚养的孩子,他明智又听话,性格又好,事事为家里着想,干起活来样样拿手,拥有她对一个男人所期盼的品格。她顿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糟糕的女人,偏偏在最不该死的时候死。而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丈夫,却偏偏在自己弥留之际,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就连那战争的梦魇也只不过是刮过燕子岭历史中的一次风暴,已经遥不可及,正因如此,反而替她减轻了许多额外的痛苦。整个家中只有桑榆听到后有所触动,她就和明明站在床前,她却认不出她来。“嗐。您都操劳了一辈子,到死还操心那么多除了自己以外的事。”桑榆叹着气安慰道:“就目前而言,您不用操心任何事。”桑榆认为生命就是一条线段,然后就连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安慰一个将死之人。她把煎熬好的各种草药端到床前,更不确定能不能有所效果,但以前家里骡马感染风寒,桑榆看见雅娜就这么做。汤药里充斥着腥甘,清苦和腥臭的气味,桑榆用了两倍于骡马的剂量,掺杂着大黄 ,黄芩 , 甘草, 桃仁, 杏仁 , 芍药 ,干地黄 ,干漆, 虻虫, 水蛭, 蛴螬 ,土鳖虫。用于治疗雅娜那熊熊燃烧的心火和阻塞的瘀血,五劳虚极,干血内停之证。人畜共通的确是人类医学的起源,牲畜的强大也正是来自药草的滋养。直到后来,谎言和癔症让人们确信给奶牛戴上三维眼镜,奶牛就能分泌出更多的牛奶,给人听立体环绕音乐能滋肾强骨。“这是什么?”雅娜痛惜这个世界的同时她问道。明明赶在桑榆开口前回答道:“是毒药。”雅娜又问道:“什么?” “毒药。”明明把嘴凑到老祖母耳边喊了出来。雅娜深吸一口气,似乎还是没有听清,但她做了回应,她嗷了一声便回答道:“那我喝了它?” 那些日子里明明给她喂食蜂蜜,羊奶和乌鸡汤,最严重的时候就连水都无法通过喉咙。那时大毛拉疏于照顾,仅凭骆驼一般可以闭合的鼻囊和四十五度鼻毛的滤网,还有他那洞螈一般惊人的耐饥能力,多日来不吃不喝,仅凭这些年在世界最阴暗角落练就的本领,在太阳的暴晒下竟然也可以调节自身的新陈代谢减少人体所需的能量消耗,他依稀能在烈日下爽快地呼吸,尽管他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又一次被人们所遗忘,他却早已习惯,奇怪的是他不仅失去了饥饿感,反而觉得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过的轻松,就连他自己唯一鲜活的眼睛都觉得躯体的主人已经达到了永生不死,似乎这个世界除了植物的侵占,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将他打败。

两个星期以后,就当所有人都觉得雅娜就要死了的时候,她出人意料的逃脱了死神紧追不舍的脚步,恢复了健康。那天早上,家里所有人还未起床,她就已经在厨房忙个不停,甚至抱怨近日家里这是怎么了,桌子蒙尘无人擦拭,家里苍蝇嗡嗡叫,厨房肮脏不堪,有人竟然吃完饭不刷锅碗,就连骡马都瘦了一圈,母鸡都饿的生不出蛋来,山羊没人挤奶而导致羊奶溢的满地都是。那时她便发现家里凌乱的罪魁祸首永远都是女人们,而真正的男人往往能够保持家中永远整洁有序,男人们甚至晚上怎么钻进被窝,早上就怎样爬出被窝,家里许多物件男人们一辈子都不去碰它,男人们只要吃饱饭,就会想着怎么捣毁这个世界,绝不会在家里制造垃圾。而女人们总是把家里的东西挪来挪去,而且在生活中总是拖拖拉拉,总是在自己没理的时候埋怨男人,孩子和这个世界。等到家里其他人起床时,雅娜已经坐在餐桌前,一同往日,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从容,淡定,气色也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她在餐桌前用跟以前一样的语气抱怨家里睡懒觉的女人,她说道:“女人睡懒觉,除非世上的男人都死绝了,否则就算女人们死在床上,男人们也会把你从床上拽下来。”这给家里女人的印象更像是她去了一趟可以让人遗忘过往的来古冰川,而不是逃脱病入膏肓的围堵。而在餐桌上两个孙女都觉得,呼吸又让这位老祖母开始了一天的说教。就在当天中午,酷热难耐的蝉鸣中,雅娜想起了还在暑气蒸腾下昏昏欲睡的大毛拉。那时家里半月以来积攒的凌乱已被她风卷残云般收拾的井井有条,餐具和桌子一尘不染,她还亲眼督使两个孙女去浴室洗了澡。她这才匆忙赶到了院子,便看见了脸贴地面倒在竹椅旁的大毛拉,他因暴晒而蜷缩干瘪的尸体,因脱水而浑身僵硬,躯体缩小了将近一倍,这时反而看起来来相比他巨硕的躯体,更像一个正常人,也消失了视觉带给人们的距离和恐惧。他面部早已扭曲变形,面容痛苦尚有苦苦挣扎后的绝望痕迹。眼窝塌陷,嘴唇诡异干裂,皮肤失去弹性且布满阳光灼烧后的红斑,就连颅骨也被晒的开裂。看起来要比竹椅里抬来那会还要清苦,黝黑,衰老,就像埃及法老被泡碱反复揉搓,晾晒了无数次后的样子。就在木匠们打造棺材的过程中,人们发现大毛拉的躯体还在竹椅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缩小,木匠在高温中热的喘不过气来,他也发现了这一端倪,故意减缓打造棺材的速度,并在期间偷工减料。因为木匠在漫长的经验里,发现了这一规律,所有的人死后在二十四小时内体温下降到环境温度,并以每小时零点八摄氏度的速度下降,但他却不知道温度的下降将受到许多自然因素的影响。半小时到两小时淅出尸斑,同时二到六小时便会血液下沉,逐渐形成尸僵,二十四小时后达到极点。死后几小时后眼睛首先变的混浊,率先开始自溶。显然大毛拉浑身已经被暴晒吸去了所有的水分和血液,也逃脱了常人死后腐烂所面临的这一切。直到棺材打造完毕,人们发现大毛拉的尸体已经和一只刺猬的大小相差无几,入棺时已经变得和一颗毛栗一样大小,等到给棺材钉钉时,人们透过棺材的缝隙发现,棺材里装的只不过是一粒葡萄干而已,与人们印象中的那个比牲口还壮实的彪形大汉毫无关联。当时就有人调侃道:“真是荒唐,给葡萄干举行丧礼。”雅娜执意要把大毛拉葬回被丈夫捕捉他的地方去。雅娜伤心地说道:“那里才是他的家,他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还丢掉了命根子,而这是这个家唯一能为他能做的了。”但自从丈夫死后,再也没人知道以往的位置。其中有一个年轻打捞手自告奋勇,“总归就在密林深处。”他说道。于是便背起棺材就上路了。他延着村镇前面的水域蜿蜒而上,步过沼泽,爬上狭窄的盘山路,第四天才看见遮天蔽日没有边际的原始古树和铁网般穿引密不透风的黑莓,覆盆子在远古的土地上纵横交错,打捞手没有胆量涉足那片未知的领域,索性丢下棺椁,原路折返了回去。

在烈日炙烤的日子里,桑榆和蕾蕾在酷热的摩尔多瓦葡萄架下闲聊,葡萄被骄阳晒的水分流失,糖分浓缩,有机酸分解,汁水顺着葡萄枝叶流淌。桑榆在昏沉的热浪里头一次对着自己以外的人讲起自己和皮德那粘稠的儿时过往,他们怎样在阳光下相互追逐,他教她怎样困难地写出自己的名字,但她至今还写不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又是怎样怀揣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石头上为他做出她人生中的第一顿饭,尽管树叶做的餐盘里盛的都是各种颜色的石头,但也精心用了野花点缀。那时她还什么都不懂,但那时她就爱他。尽管她到此刻面对蕾蕾时还摇着头,在苦涩中扒拉出一直以来可以安慰自己的最后一丝余甜。“尽管这没有道理可言。”。她仍然不可思议地对着蕾蕾说道:“可它就是这么奇怪。”。与其说这种一直以来自己安慰自己的话,倒不如说长久以来都是自己欺骗自己更为准确。蕾蕾尽管不懂桑榆内心多年的苦楚,但蕾蕾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份从她深邃眼眸和冰冷嘴唇里咀嚼无数次后才肯倾诉本该带进坟墓而所含在生命巢穴最深处的痛苦。而如今就连桑榆自己都已感受到心肌的无力和浑身二百零六块骨头昼夜的日渐沉重,往昔的光鲜和柔情在普通的日常和卧室镜子前肉眼可见的凋谢,仿佛就像一头猪提前知道了自己最终的宿命。这让蕾蕾不可思议,不得不认为爱不得时时,爱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因为在她看来,皮德完全不具备浪漫主义,他和家里所有的男人一样不苟言笑,深沉而不可琢磨,天生就携带摧毁世界的力量。她甚至经常怀疑自己的这位叔叔一出生就像她后来所见到的一样,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孕育了许多年才出生,她认定他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一出生就成熟,稳重,忧郁而情感淡漠,眉宇间满是对这个世界的算计,给任何人都透着一种距离感。这一点在财政部长几乎将家里搬空时得到了证实,因为家里没人敢出面阻止,事后也没人从他口中试探那巨额财富的去向。就连一向以苛刻著称的明明对此也始终一言未发。当桑榆突然问蕾蕾,一直等待的那个男人何时出现时,蕾蕾回答道:“等下一场战争打响。”她毫不质疑这一点,而此时任何一个或可能出现的男人,都只不过是她煦日凝结的一场梦,扰乱着一个清纯少女的思绪和知觉,因为这个世界的虚无无时无刻伴随着现实再一次的虚影烙印在这位处女可触摸的发丝上,还有缠绕难理的梦境,如同上天赐予她精湛的扎染手艺,体现一个女人针脚下的浮华和不为人察觉的矛盾,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期待就是一剂慢性侵蚀的毒性甘草,让人在甜蜜中轰然倒下。等到再爬起时,人间将失去一位少女,而混浊的人间将徒增一位终其一生琐事缠身的怨妇,像所有乳头青紫肿胀的母亲一样劳累而死。而在多年以后,资本捧杀了大多数没有头脑的女性,给她们冠名“女王”和“女神”,让女性高高在上,甚至分不清糖和盐,韭菜和小麦。利用容貌焦虑和精致生活,女性力量等溢美之词,让女性迷失自我,成为思想受控的自我无脑优越者。雅娜在清扫庭院的同时,她插了一句。“谁?”她问道:“谁又要发动战争?”明明回答的及其简洁,她说道:“男人。”雅娜听后抱怨道:“上帝应该让世上所有的男人去生孩子。”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无非是通过肤色,党派,语言,宗教,种族,欲望,偏见,相互残杀罢了,那时人们知道人类的尽头就是相互残杀而死。

那时整个燕子岭还没人知道抗日战争即将结束,在整个人类反法西斯抗争即将结束之际,就连法西斯轴心国政客都不曾想到:“自共产主义诞生以来,资本主义和世袭勋贵就受到恐慌,在全世界进行围堵。而眼下共产主义代表和资本主义代表竟然能够透过层层战火和偏远大陆的迷雾尿到同一个尿壶里。”美苏英在克里米亚半岛雅尔塔各怀鬼胎地召开臭名昭著的利益瓜分会议,对于亚洲格局他们深知中国深陷抗日泥潭,自顾不暇,他们便秘密背着中国强制霸占远东和分裂中国外蒙领土,以换取苏联东线对日作战,以保美国太平洋两线作战而造成更大伤亡,英国则预想战后美苏鹬蚌相争,眼下只顾及波兰问题和欧洲战后安排,为美苏争霸埋下了四十多年都无法调和的对抗隐患。而欧洲从此也成为美国对抗苏俄的前沿阵地和战略拦路石,同时欧洲也成为美国的免费“血包”。中东则成为美国的免费“油站”。对于人类反法西斯抗争而独当一面做出巨大牺牲,家破人亡,千疮百孔,血流成河的中国时他们在各自利益面前选择损害和忽视。 对于中国实质性戕害,此次对中国的政治会议侵略和日本的战争侵略一样令中国儿女彻心悲痛,且两者相比一件更比一件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是那个时候德国向世界证明,只要你想打仗,这个世界就有打不完的仗,这一点美国在近代史对外战争和贸易战的泥潭中进一步得到证实,对外从坑蒙拐骗走上了掠夺的道路,对内富人在律师团的策划下偷税逃税,而穷人在温饱线上为纳税而生死挣扎。战争只会带来战争国的衰败和非战争国家的崛起。

国内两党也就为战后又一局面进行又一次漫长且拉扯的和谈。国民政府十多年以来以“攘外必先安内。”对共产党十多年来的围剿和迫害,从未松懈,党内以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恒心,两党就和平建国,政治民主,选举,人民自由,两党平等,自治和军队国家化,在矛盾中寻求理想化谈判。但两党对谈判都没有信心,除了两党高层以外,还没有任何消息流出,只有两党高层宣称和谈已初现成效,就差两党最高首领在庄严的长桌前签字。其实两党对于形式主义和理想主义都抱有轻蔑态度,谁都知道一纸协议根本就束缚不了战后的军事野蛮和政治家的野心,更束缚不了共同抗日以来仍然炽热未退的武器,刹不住历史滚动的进程,中国人对祖国统一根深蒂固,坚如磐石并以延续数千年历史。中国人从不觊觎什么,更不善于挑拨,但永远都会守护原有属于自己的一切,从历史的源头祖先们就这么做了,在人类历史的终点中国人依旧坚守,这个民族的骨头永远都是宁折而不屈,但事非绝对,任何时候都会有害群之马变节,让忠义贤良妄死。正如有些人生来就是奸恶屠夫,嗜血而泯灭良知。那时皮德受命在中原腹地驻军,那里战局复杂,战事频任,多股势力相互依存,相互攻伐,但都因共同抗日而团结在一起,对于往日的同盟和日后的敌人,他们从未像抵御外侵时这般融洽,从未如此真诚相待。在抗战后期皮德曾这样评判战争和死亡。“所有的战争都是意识形态的贪婪,所有的死亡都是无尽的孤独。”在一段日子里,他在众多心腹的眼皮下消失了,就连文武文兵兄弟都不知道这位日夜相伴的领导者此刻身在何方。但在同一时期军营同时出现了六个中国封建王朝两千三百八十六年中不同时期暴君为名的男人,他们在军中被大家戏称为“皇帝”,他们和皮德身形相似,沉郁而不受身边所发生事件的影响,他们心静如水,一言不发,就连穿着和日常那些代表皮德的微弱习惯都让他们模仿的及其相似。给整个军营造成这位军事领导人无处不在的假象,那段日子里他们不参与政治,也不参与军事,他们就像蜂房里的黑蜂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也不与任何人交流。他们受皮德的命令,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军营或者辖区该出现的地方,然后就去睡大觉。文武发现这所谓的“多胞胎皇帝”,甚至都不是职业军人,外表看似和皮德相似,沉稳笃定,实则内心怯弱,面对军营里的凶悍角色时目光漂浮,不敢和任何一个军人对视。文武曾在各位军事首领面前这样评判他们,“他们像猪一样活着。”他说道:“这样的多胞胎皇帝,震慑不了敌人,更震慑不了自己人。”的确如此,那时日军在如日中天中显出失败前的端倪,想着怎样才能全身而退,又该怎样狡辩才能保住战后洗刷不掉的战犯宿命,而不被中国军人清算他们发动了惨绝人寰的侵略战争,屠杀了超出战争本身需要以外数百倍以上手无寸铁的平民,血腥还在空气中澎湃流动,那些漂泊无依的冤魂还紧随着战争余烬的炮火,经久不熄的硝烟,焚烧殆尽人迹灭绝的村庄,踩踏枯死的农田和蹂躏发疯的女人。中国士兵自抗日战争以来,他们英勇无畏,视死如归,但同时他们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皮德的不知所踪,让文武独自面对复杂的战局时,他失去了方向,每日躺在行军床上,缩蜷着身体,心中寒意油然而生,仿佛身处世界的边缘,同时也失去了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信任。就连他的亲兄弟文兵在这一刻也只不过是自己人生一路走来相伴在身边冷峻的陌生人。这也让他感受到了皮德这些年里的蹉跎和阴郁,孤寂与无助。在整个军营里他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他得到一个惊人的事实,那就是,一个领导者不仅要善于和敌人打仗,还要善于剖开自己的骨骼,挖掉里面的蛆虫。就像任何一个政府都杜绝不了腐败,但决不能放任腐败,不善于驭人驭己者,终将被淹没在人海的汪洋大海之中。这无关与战争或和平,而关乎于对人心的明察秋毫和权术的均衡。随着战局愈加明朗,胜利就在眼前,军营内部潜伏的旁枝力量开始蠢蠢欲动,皮德在时尚能压制,而最近一些日子 那些心怀叵测者,让军营一片乌烟瘴气。直到有一次在他们的会议桌前,六个多胞胎皇帝试图联合几个军事首领制造混乱。事后文武这样评判道:“有共同的敌人时,尚能团结一致。没有敌人时,身边的所有人都是敌人。”会议上,皇帝们联合几位军事首领翻出陈年旧账,一起发难,指责文武以往的软弱,教唆皮德在一次战争中誓死不退,尽管勉强守住了据点,但也让近两千人丧生,尸体铺满山涧,差点丧尽革命火种。文武被他们粗暴的行为逼的大汗直流,就连争辩都变的结结巴巴,仿佛嘴里含着铁锈,那仅次于皮德在军中的威望开始摇摇欲坠。他的确性格软弱,畏首畏尾,他智谋有余,但魄力不足。任何一个靠耍嘴皮子,混淆是非,转移矛盾,谎话连篇的人都可以把他绕进自愧自责自卑的迷宫。会议漫长而持久难熬,这次会议时间超出了以往紧迫的作战会议,仿佛这次会议不是男人之间对战局的逐鹿,而更像是男人之间对一个传说中历史悠久的妓女争风吃醋,把大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直到临近凌晨,文武带有威胁性地对那些粗鲁的议员发话。“我的同志,请不要制造内讧,天还塌不下来。”他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说道:“对于生命,我们都是新手。”当时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临近死亡的深层含义,因为这些出身行伍的议员此生最鄙夷和最不以为然的便是死亡。会议的最后时刻,文武问道:“谁是你们的头?”这一时刻屋内只有他们铿锵的心跳和加重的鼻息,本该出头的军官们退缩了,尽管在会议上他们咒骂文武早已黑心烂肺,贪恋权利,一意孤行,一只公鸡总是干着鸭子的活。最终军官们把六个多胞胎皇帝推至策划者的浪头,成为替罪羊,任谁都知道他们没有任何动机和理由,更没有任何权柄,甚至最不应该被怀疑的人只有多胞胎,因为在这之前他们不参与任何军事和政治,甚至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相反这也是最该怀疑多胞胎的理由,因为他们的前半生的经历无人知晓,就连出生档案也无从查起。这往往是最为可怕的地方,任何人对他们的过往一无所知。

就在当天夜里,文武向文兵默许了那晚注定要发生的事,让“皇帝”们死在睡梦中。为此,文兵正准备给毛瑟手枪装填子弹,文武上前打断了他。并把一个帆布口袋掷于文兵眼前,口袋里发出碎镜般的金属声。“我们不对皇帝开枪。”文武指着地上的口袋说道:“历史上还没有哪个皇帝死在枪下,相比于枪,皇帝们更喜欢这个。” 就在那天夜里, 六个多胞胎死在各自的床上,六把冰冷的斧头砍断了他们的脖子,此次行动干净又利落,其中五人到死还在酣睡,只有一人在身首异处的刹那,看见了自己喷洒的热血,并说了一句:“好快的斧头。”直到第二天人们发现斧子还活着,而人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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