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到来并未打破凝滞渐冷的亲情和倦怠的爱情,青山不老,星走月奔,峦壑间云海袅袅,一月里阴云密布,天际昏暗,碎雪爆地而起,雪落时却妆了人间的失落和遗憾。那时人们感到有所失去时,又好像从未得到,致使苦闷的人心愈加苦涩,团聚的肉体却阻隔在整个家族的孤独时代的谵寞当中。“这个可悲的世界,因女人而晦暗,痛苦遍地都是。”雅娜感到了家人的孤单和儿子回来时依然未能改变家里的清冷。她盘算过往的衰落,岁月对生命的侵蚀,日月对万物的腐蚀,丈夫和她人生中死亡的所有人,安息在另一个阴湿淅骨的世界里,骨肉逐渐空白,皮肤犹如铠甲越来越厚,用来抵御阴间的痛苦和糟糕。而对于活人,苦难终究是人生常态,在苦难里除了活的像狗一样忠诚失去挣扎,我便无力诉说。如果你想反驳,那请你往自己嘴里塞一把对于苦难微不足道的泥土,大睁双眼吞咽下去,再来高高在上地反驳对苦难的蔑视。雅娜即小心又刻意地在皮德跟前盘算新的一年该如何翻耕房前屋后荒废贫瘠的土地和渐老糜烂多病的古老果树,准备再次扩大各种养殖和种植,恢复以往的家族繁荣。“趁我还能做自己的主人。”雅娜对自己说道:“让土地再次肥沃,让家畜满圈,让儿孙们吃饱饭。”而对于明明,自从中尉被雅娜赶走,自己被幽闭以后,她更是加深了对祖母的抱怨。她指责雅娜除了会烧火劈柴做饭以外,什么也做不了,像奴仆一样活着,剩下的只有一颗又老又冰冷又无情的心。雅娜听到后,心痛又难过,她一遍遍重复着:“天呐,这是什么话,你们听听,有点良心谁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到头来都是我的错。”并反驳孙女道:“入世即奴仆,谁都别想例外。”而令雅娜更加悲哀的是,除了明明出于故意时不时夹枪带棒地与她回应几句外,其他家人对她的叫喊无动于衷。皮德想起家里哥哥和英罕当年从大帆船里克扣下来的那么多瓶瓶罐罐和世界各地搜刮来曾经的艺术品,如今的文物和李明山遗留下的巨额财富,以及数年前仅凭母亲的勤劳所积攒下殷实的家业。他劝诫道:“您不用那么辛苦。”但他没能从母亲的话中听出,这是母亲对他回归的规划和年迈母亲对儿子作为持家和光大门楣的挽留,而不是对艰难度日的诉苦。雅娜叹着气说道:“你还没结婚,家里到处都得花钱,如今的钱太不经花,一轮又一轮的新币更迭此起彼伏,谁也不知道明天市面上流通的是谁家印发的货币。甚至政府的那些经济佬大发公债,凭借一张废纸就实施横征暴敛,平民家里转头就会一贫如洗。”皮德回答道:“这也是我们打仗的原因之一,但眼下的战争不为金钱。”然后他又接着说道:“腐败的政府一旦没钱,就会想到普通平民的口袋。”在当下,没有人理解资本的运作,多年以后所有人将会明白能让穷人真正释怀的便是穷人积攒到足够的资本,或者得到全部资本时的畅然与释怀。同样在多年以后,只有美国人打仗压榨的是其他国家的钱财,而其他众多国家打仗确是在压榨本国老百姓的钱财,政治家们通通都在监守自盗。
雅娜勤劳又能干,谁都知道并不是她对这个家经营不善,而是战争让这个世界破碎。皮德大多时候躺在床上,但军营里的孤寂照样在家中蔓延,一切生活起居都由文武文兵两兄弟照顾,马赛克医生尚能自由出入皮德的卧室,为他尚未愈合的伤口清创消炎以外,其往日的朋友都很难靠近。医生想要给他插上导尿管并征求皮德的意见,皮德反驳道:“你在这么做之前。”皮德指着自己脖子右侧搏动的颈动脉,“最好先给我来一刀。”因为皮德觉得那么做自己就和女人蹲着小便没有什么两样。对一个男人插入导尿管就等同于把一个男人扒光了倒挂在树杈上,往屁眼里灌满开水。就这样医生放弃了最初的想法,便采取了保守疗法。最初卧床的那些日子里,小便确实成为皮德最苦恼的事,往往让他大汗淋漓。医生依然因为长久以来的精神专著而未能改变往日对自己的自闭和对自我的置疑。那时他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自己为自己调制的药膏味,过量的冰片经常让他感到寒气刺骨,当马赛克医生最后一次给皮德治疗时他郑重宣告自己将死。“你得注意着点,我就要死了。您除了枪伤,身体要比任何人都要好。”医生对死亡的悄然迫近抱怨道:“这个世界太不公平,尽管我能医治所有人,但我已经无法医治自己。我的心包在积液, 肺在水肿,支气管在扩张,肝回血受阻,脑子也在溶解,皮肤里全是水。每天清晨起床,我都得重新认识一遍自己,把遗忘的自己重新从谵妄意识的隐秘之地找回来。我的手指和膝盖因水肿而不能打弯了,我以为有一天我会死在床上,现在看来这很难。这样下去,我只能坐在椅子上睡觉打盹,苦熬到死了。”因为人到了老年,那么骨头里只能感受到衰老和疾病携带着孤独与自己如影随形。紧接着医生强调,阴间还没有像自己这么优秀的医生,他将很快到阴间去填补这一或缺,去为死人减轻痛苦。皮德感谢医生对他生命的修补和近期以来的无微不至,让他又恢复以往的健康。“您会长命百岁的。”皮龙宽慰着医生说道:“有史以来,只有医生才真正珍爱过这个世界和生命。”马赛克医生回答道:“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已经活的够久了。长命百岁那都是屁话。年老体弱就趁早去死,才能给年轻人让出进取的通道。我只希望你在战争中的立场会像枪法一样一直准确无误。”医生感叹道:“年轻真好。一切都是那么鲜活,阳光。”这句话也是马赛克一生中说过最光明的语言。往日面对病人,他总是以:不太乐观,问题严峻,如果不这样就会更加那样的字眼和沉闷忧郁的心情与病人交流。最后医生说道:“以后在战场上一定要打爆敌人的脑袋,这样的终结才能让所有的医生对死亡束手无策。”这也是一个医生对战争的态度,他知道以何种方式才能彻底了结生命。就这样马赛克医生在两个星期里,或能把控意识,或在被意识把控中交替往复,或能感受到真正的自己,或惊愕地独自面对已经遗忘而不停重现陌生的自己,无数遍地询问自己:“我是谁呀!”当被遗忘占据时他又询问自己:“你是谁呀!”但他也会说:“不,我不是我。”对自己的陌生反而产生一种自娱自乐的乐趣,他从未如此反复无常,意识的界限如此不明过。转眼便彻底陷入矛盾的漩涡,感到窒息的同时又在片刻后窒息重现。从此刻开始,他再也无法分清因年老而割裂出来的另一个自己,还有那个曾经真正的自己对现在自己的嘲笑。那时他才发现,在遗忘面前,矛盾不再是矛盾,而是陪伴自己的一汪静水,不可分割且牢牢地融为一体。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近两个星期以来他都坐在椅子上,穿着三十年前就拖人缝制好的蓝色绸缎寿衣打盹,漫长地保持坐姿在椅子上苦熬了一天又一天。一天夜里,他盯着院子树梢里的月亮,向月亮作最后告别,果然在他死之前,一连几天夜里都没有看见月亮。他本想死在某一天月亮初升的时刻,减轻夜间漫长的痛苦。但并未得到上天的垂怜,他在院子里烧掉了曾经所有的人生感悟和灵感来临时尚能明白的旁注和如今已经看不懂的记录。“都是狗屁。”他苦笑道:“只不过是自己挖苦自己的玩意儿。”那时他就清晰地认为所有人遗留在世间的字迹,只不过是留给后人指责死人的把柄。他肺部水肿,感染,咯血,喘不上气来。他服用阿司匹林消炎,但加重了咯血,他在嘴里含上棉花吸释呼吸道出血及咯血,以免血液凝固成块堵塞喉咙而窒息。那时他惧怕的不是疼痛的折磨,而是无法呼吸对自己的束缚。他注射阿托品抑制肺部和咽部液体分泌和刺激,缓解情绪,镇定神经,但导致皮肤干燥发热,小便困难,肠蠕动减缓。被痛苦折磨的同时又以医生不屈的心理轻视所有症状,但身子沉重的对抗着死亡,免得死亡舒然来临时显得自己对死亡早已欣然接受,早早妥协。直到星期天傍晚,如他所愿,坐在椅子里溘然离世。这正是他儿时所期望的死亡方式,极乐伴随久远的迷惘惠然开悟。因为半躺着坐在椅子上是他认为最舒适的体位,安全,静谧,与世无争如同他的一生。第二天,屋檐上的晨霜融化,如同时间的无息流逝,这正如当年,他记忆所能回溯到最久远的记忆也是如此刻一般,鼻腔里流出纯真未知清如蛋液一般的鼻涕混合着空气。而如今,他不是为了追溯而是为了呼吸能够更加通畅,阳光均匀地倾洒在他的面部和抽搐的手指上和最后属于他唯一的傍晚,唯一的天空。
皮德回到燕子岭的消息一经传来,当初冒雪伏击他的军官在当天夜里从粉色街区女郎的床上惊脱而走。尽管皮德还不能起床活动,但他的余威完全可以让曾经的敌人受惊而逃,那时蛰伏在女人床上多年的军官已经六十三岁,凭借一直对政治和死亡的敏锐嗅觉,一生当中他尽管没有做过什么好事,但他在老年依然能做到全身而退,犹如一条滑泥鳅,从那天夜里开始,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正如中国精髓的谚语那样:“人老奸,马老滑。”人们庆幸这位军官的机敏,因为传言像他这样的万恶之人,要是被人抓住,就会被人像剥活猪似的活剥。直到几年以后,军官任然没有逃脱宿命的追剿,他被人发现死在燕子岭大街上,身子已经僵硬,胸前是七朵雏菊般炸裂的弹孔,潮湿的后背 滋生出菌类独株。也许正是这个时候潮气侵透了他的骨头,导致他腐化为骨时,整个尸骨都是丹霞一般的赤红色,寒气十足,像永不融化的千年冰柱。红森森的骨头让人不寒而栗,传言的色彩经过多人渲染,便把红色的死人骨头经过居民口口相传,说成厉鬼和活着时无恶不作的人死后才会拥有这样饱含戾气的红色尸骨。的确经人证实,这具尸骨与常人所见过的相比,它更加狰狞可怖,仿佛有一种说不出来却能让每个见过他的人头皮发凉的力量和被它无时无刻追随在身后的不祥征兆。尤其是他那空洞的眼窝和暴露不安紧咬的死人牙齿和颧骨,也渗着雨滴般的殷红。他胸骨凸出,肋间缝隙清晰可见,胸间肌肉因老年慢性病而几乎消耗殆尽,胸前皮肤松弛垂拉失去弹性,就像布满褶皱的油豆皮,仿佛与胸前的肌肉和肋骨游离。从子弹的轨迹可以看出他背部受弹,胸前穿出,游离的皮肤是劣质子弹最后的挣扎,不是全力穿出,而是经过漫长缓冲,导致胸前的出口对死者皮肤间拉扯的最后折磨。从而可以判断出凶手的枪械并非是军用枪械,而是出自手艺不佳的民间作坊,甚至有人置疑,枪和子弹都是普通猎户拼合组装的猎枪,用来猎杀山鸡野兔或用以自卫,就连子弹也是劣质产品,因为死人的弹孔里还残留着掺和在火药里残余的沙粒钢珠和农用硝胺。燕子岭没人在乎街头平添的尸体,谁都知道这便是当初伏击革命军应有的报复,过去多少年也别想逃掉。从军官唯一健硕与年龄不符的双腿和率先衰老的胸廓可以判断,军官逃离燕子岭以后,他没少在这个世界上东躲西藏。他的头发里参杂着荒草的草籽,赤敞的胸前和弹孔里沾染着些许菌类孢子粉,鞋底粘满腐黑的泥土。不难看出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深陷潮热的热带雨林地区,以孢类和苔藓为食。让居民尽所皆知的是,燕子岭大街只不过是抛尸的所在,只是一种展示给世人的艺术,并非就是凶杀现场。洞穿的枪眼里血已流尽,结痂的伤口已经开始变色腐烂,脸上满是瘀斑。那时他的胸腔里已经滋生蛆虫,涌动的蛆虫大军在争吃饕餮大餐的同时,也在捍卫美味和领地,由此蠕动撕咬同类,在运动残杀中死人的躯体也在成千上万蛆虫的作用力下微微颤抖,给人造成肚皮下面有如珠走盘般珍珠蠕游的假象。如果你足够细心,甚至可以观测到寄生虫胆怯的天性,一有动静它们就蜷缩一团,一副无辜模样。但在黑暗中它们驱逐本性肆意啃噬,而在光明之下又毫无反抗的勇气,如同人类里的滋生者那样,吮咂同类的骨髓。妥妥的成为下一个食物链掠食者眼中饱满无力的蛋白质。很长一段时间里尸体随着时间腐臭气味像硫化物一样扩散,挥洒,熏得路人无法睁眼,呼吸。
日本侵略者对老百姓的奸杀掳掠一度引起中国全民公愤,并将延续到这个苦难中华民族的永永远远。作为人类他们罄竹难书,在围城南京时,他们以诱骗的手段让守卫士兵和百姓投降。但在之前,保卫战中,国民精锐以及德械师誓死抵抗拼杀到弹尽粮绝,与敌人同归于尽,全军战死,尸山血海中无一投降无一俘虏。血洒光华门,中山门,太平门,通济门,水西门,雨花台,紫金山,大街小巷以及整个南京城。当所有武器被收缴投降后,日本师团战斗通讯部收到的密令则是:“处死所有战俘。方式:十二人一组,分批枪决。”实际上这是一场对中国心脏生命无差别的大屠杀,大虐宰。不论年龄,性别,手无寸铁的平民因恐惧而颤抖,那时他们便在无能为力的生命中肝胆俱裂,绝望,破碎。等待砍头和肢解,强暴、轮奸和虐奸暴淫,奸淫后再生吃和活剥,机枪对人群扫射和炸药轰炸,焚烧赤白的肉和乌黑的头颅,浓烟弥漫,尸味呛喉,未能燃烧殆尽的尸骨被投入长江,狰狞的人头东滚西撞,变形的人脸面目全非,人类未曾想象过的表情都将在死人的脸上出现,残尸碎块四散,街道和屋舍血液漫流,成溪成洼成河,漫过山坡涌入长江的腥味与凄艳惊落以腐肉为食的兀鹫,没过眉毛的鲜血让饱受摧残的土地成为汪洋血海。已死的人绝望惊恐面容如同石雕,半死的痛苦与惊慌和不可置信的眼眸呲出鲜血,活人的恐惧无所适从只能听天由命。就连部分战地记者的手也不停颤抖,无法按下快门,脑袋也被血腥弥漫,往后无法组织语言批判这场人类屠宰时的真实画面。多年后,遇难者凌乱的森森骨骼纵横在浅陋尘土下的众多“万人坑“中,他们依然在绝望中撕心裂肺地向后人呐喊。他们疼痛,流泪,伤痛永远无法愈合。屠杀过程中日本士兵猴子般的嬉笑,耻笑,嘲笑,毫无底线可言 。多日的杀虐活埋让他们精疲力尽,掠杀让他们像狗一样在夕阳下歪倒在大街小巷,屋前檐下抱着凶器急促喘息,甚至数日无力抬起罪恶的双臂。他们每日在杀人中度过,占据着着人类暴力的极限,中国平民的尸体阻断河流,直至泯灭在苦难当中的中国受难者横七竖八的尸海当中。那时就有人质疑,这些冲入南京的畜牲是不是未经人类的子宫孕育,未经人类的产道出生,未受人道人性的润济。在创造人类时,上帝本想像倒垃圾一样将他们 倒入太平洋黑暗的罪恶苦海,等待日后核污水的洗涤,却偏离了方向,让他们坠落到了日本岛。然后操着祖宗,淫着姐妹日益繁衍至今。因为上帝在这么做之前就说过:“不要期待让狗做人。”在侵华战争中此类惨绝人寰,丧尽天良的残杀,细菌病毒投放,人体实验,水源投毒之案例不胜枚举,此为冰山一角,沧海一粟。然而,往事非非,杀人者天必杀。而南京则永远成为这片土地上最深而不是唯一的伤疤。
等到皮德可以下床,处理完各地传来有关战争的文件时,他透过窗户看见了家里的活死人雅凤,那已是晚上。雅凤作为星期五出生的天之骄女,这个女人皮肤比以前更加白皙,但也显出隐晦者精神里的倦怠,她把长发绾在头顶,身材一如往昔高挑,两鬓碎发随风而动,在月光笼罩中也能看出时间的苗圃中让她有了稀疏白发。一个女人蜜水如兰一般的过往,凋零的命运和耀眼的光泽随着她的体温慢慢向皮肤蔓延在蛛网般的月光里。这正如皮德在面对战争中的那些离心背德,心表不一的同盟和鱼龙混杂的政府时一样,他为那些夸夸其谈,唯利是图的众多对手布下巨大蛛网,那时他还单纯地拥护着独裁,为独裁政府死心塌地卖命。作为少壮派的主要人物,他激进又兴奋,但他的确提倡结束内战和谈,一致抗日。他与中共互通信息,商议如何团结普通民众促成全民一致抗战,他在信中写到:“情非得已,但我们不是敌人。”那时政府党内保守派墨守陈规,躺在资历的功劳簿上,滋生在贪腐糜烂中,云淡风轻地观测着党内的风向标。这个时候他被共产主义者称为独裁政府的“枪手和马仔”。在权利的游戏中,他像一只不入法眼的蜘蛛一样在巨网上默默等待,然后将对手一一剪除。直到他离开权利中心,呼吁全民抗战,团结全国各族人民所有的力量抵抗侵略,他的威望在军中如日中天,追随者慕名而来,让他实力日增,思想高度统一,没有政治因素搅弄风云,抗日情绪高涨,他率领军队一度把两万日本侵虐者逼到死亡边缘,敌人像被关入巨大黑暗巨笼中的狗一样整日惶恐不安,不祥的征兆在敌营像瘟疫一样蔓延,他们惶惶不可终日,苍蝇一样四处碰撞,士兵整日对着随身携带的充满日本政府谎言下的护身符祈祷滋哇乱叫,除了接受暴死便无计可施。 仅凭时光对雅凤美貌的仁慈,她依然是整个燕子岭无人置疑的美人,她一双大眼惊恐地向院子张望,脚步轻盈如猫,她正要去洗澡。世俗对她眷顾得毫无惦染,但心里的恐惧透过眼神表现出对现实以及黑夜的警觉,而皮德几乎已经将她遗忘,雅凤也成为他生命里唯一看不透的女人,渐渐成为上帝乳头那样的女人。除了自己的母亲,家里其他的女人几乎在他这么多年消耗脑力的战争里都未曾让他真切想起。战争让他摒弃了纯真和太多以往的记忆。在看见雅凤的同一时刻,他才回到现实的家中,想起家里所有活着的,死去的亲人以及这个原本就被屏蔽的世界以及笼罩在幽闭中的女人,还有不为人知的整个燕子岭。穿透院墙的蜜蜂,蝴蝶打破四季风雪夜间蛰伏的规律,忙碌穿梭在雅凤充满芬芳馥郁的卧室。那时皮德才发现院子和屋檐下堆积的绿植残枝和腥臭蚌壳以及家里四处摇曳的熏染纱衣,珍珠饰品。当他看到百般迥异之中的歧途同归时,他便明白了一切。皮德自言自语地嘲讽道:“得,家里又为这个世界养育了一个不入世俗的情人。” 尽管月亮高悬,家门口还有抱有幻想的年轻男子像多年前一样在家门外驻足痛哭,等待这家女人心软时的怜悯。但家里的女人对此早已习惯,当成一种无聊时的消遣。直到这些男子在门口大唱哀歌来表达长久以来积压在心里的痛楚时,文武文兵兄弟对此视为挑衅前去驱赶,男子们设法拖延,来证明他们对这家女人的虔诚和专一。直到最后文兵不得不掏出手枪对准一个男子的额头。大喊道:“再不离开,我就开枪了。”面对文兵的威胁,他们才不得不就此作罢,灰心丧意地离去。这让其中几个老手回想到强盗扎克那可悲的结局。他们从未置疑,从这个家里走出的男人,的确能够对着人群毫不犹豫地恶补开枪。这时,文兵文武的母亲才从这些四散离开的男子口中得知了两个儿子还活着,成为皮德的得力助手。那时她又为两个儿子生下一双父亲不明的双胞胎女儿。在这之前还有一对双胞胎因严重肝性黄疸,病毒性肝炎而夭折。有一个路过的四方游医说是因为孕妇服用了过量的避孕药,导致了双胞胎的早产和黄疸。由此游医还建议沿途妇女服用螃蟹血以起到避孕的绝佳效果。两个月以后,又有消息传出,说她又一次怀孕,父亲不明,孕妇仅凭感觉又是双胞胎,但性别不明,那时孕妇已经年近五十。
皮德尚不能确定在炮火隆隆的日子家里为世界养育的这一世界情人到底是蕾蕾还是明明,但绝不是桑榆。因为他始终相信,桑榆那固执的现实观和与生俱来的寡言执拗,还没有达到在生活中玩弄艺术和染织布以及串珍珠的无聊程度。以自己对桑榆的了解,她只会在忍气吞声中流干眼泪,或者像一只蚕一样作茧自缚,直至窒息在自己厌恶的躯壳里,给世界仍然留下淑德和逆来顺受的美名。或许,就像桑榆心里一直想的那样,一枪打穿自己等待男人的心脏,然后再给自己一枪,或者,等那个男人死后,自己刨开墓穴新鲜的泥土,把自己和男人永永远远埋在一起,如果上天垂怜解封对死人无法下葬的诅咒的情况下。而那个男人无疑就是自己,因为皮德知道多么仁慈软弱的女人,只要心狠起来,完全可以把整个世界摧毁成灰烬。历史比比皆是的证明,女人对待爱情就像男人对待权利总是毫无底线,不择手段。直到第二天,蕾蕾像平时一样衣着得体,穿着工序繁琐的桑蚕丝香云纱坐在窗前面向大街,摊开膝前的颜料和珍珠,亲手杀死河蚌,准备给珍珠上色时皮德才得以确定。 那时他便发现家里除了脱离现实和虚幻期待的女人以外,其它的一切和他离开时便没有什么两样。雅娜总是在没完没了地为儿孙们操心, 她对待所有人就等同于上帝。但她比上帝更有耐心,更加节俭,仁慈,清心寡欲。皮德也由此审视家里的其他人,他发现所有人已经和这个世界隔离,看似无关与战争,但实际上都源于战争的戕害和世界的沉沦,她们孤僻,怪异,脱离现实,由世界开始不断缩小,直至卧室里各自的黑暗,封闭自己直至自认为安全的躯壳。不是她们生来性格孤僻,皮德模糊的记忆中每个人都曾纯真烂漫,充满向往,各具个性,有着爱的能力和冲动,也有对性的无限遐想和女人生育的天性,对世人的怜悯。这不由让皮德追溯到多年以前的一个清晨,推开时间的帘布和孤寂堙没的回忆,风总是细微拂过屋顶,裙子浮动,凳子轻晃,火光摇曳,家里姑娘总是笑容一片。一帧一帧过往恍如昨日,那时雅凤懵懵懂懂,皮肤光洁,性格开朗又单纯,经常一早就跑到皮德的卧室,肆无忌惮地爬进他的被窝,和他皮肤相触时有蛇皮语言那般的冰凉,直至渡过惊婺的意识,渴望缓缓升起。他们相互把对方当成孩子对待。把一切荒唐或刻意而为都视为孩子该有的淘气和调皮,就连雅娜也在那个时候大骂他们两个就是家里的疯孩子。然而在一天清晨,当皮德第一次感觉到她那小小乳头轻轻拭过他的肌肤时,那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女子温柔中绽放出冰棱般的坚硬,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完全与当年寻找哥哥时在粉色街区无尽抚摸自己的女人完全不同。雅凤那区别与男性的胸脯起伏,胸式呼吸就像沙滩上涌动的浪花,软体动物一样吐着易碎的泡沫,玩弄细沙那样轻柔佛过皮肤时的流质拨弄,让他浑身战栗颤抖,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像火炉上沸腾的水壶里的水蒸气一样上升,然后虚无到精疲力尽。雅凤对皮德内心的诡异一无所知,但他们早就不是对方眼中孩子了,只是双方的情火源于各自的肉体,触角的滋生显些把他们带向难以自持的深渊。而皮德用平静消除了内心的悸动与不安,直至理性淹没牴牾带给他的肉体痛苦。那时皮德方能理解哥哥早熟的青春和在女人身上饥渴难耐的快乐以及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举手投足间无意的引诱。那时他便坚毅地关闭了房门。随即他压制涌动的内心,随手抓起一把树叶狠狠咀嚼,直到索然无味。把脑袋没在凉水里,直至骨髓恢复正常温度,恢复正常的造血功能,毛孔舒展到正常的平展。多年以后,每当他想起这一时刻,他的心脏和血液也会难以自持地再次沸腾起来。而面对当年不堪的情欲,他发现唯有自卑裹挟无力支撑的失望刻骨铭心。当他被文兵文武兄弟俩抬入家门的那一刻,雅凤透过窗户心里一惊,她认为自己所认为的又一次灵验了,她认为死人死后,只要厌倦了,就可以掀翻棺材再次活过来。一个人之所以让活着的人认为他死了,完全是因为厌倦了世界的喧闹,只是为了选择宁静而去死亡片刻,相反如果厌倦了宁静,一旦眷念喧闹,那他就会活过来。而何三亮当时根本就没有死,由士兵从这个家门抬出,家里没人哭泣,也没人悲伤,从那一刻起她便确定了自己的观点,她认定何三亮根本就没有死,并且她认为自己认为的和家里所有人认为的都一样。当初没有死,所以现在又被送了回来。当雅凤知道被抬回来的是皮德而不是何三亮时,她才承认何三亮真的死了。同时她才明白自己与现实隔阂到了何种地步,就连生死与爱在这个世界早已和自己没了触动。但在她的心里,莫名嫉妒桑榆对皮德那样长久以来的坚守和她那沉默坚韧的性格,她羡慕桑榆那种不容置疑而又明确的爱,那时她便再也找不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位置。她那时才明白原来年轻的时候遇见太过惊艳的人,终其一生便会心甘情愿地选择孤独,为他等待。而对于桑榆则把一生的等待和眼泪,归结于一个男人俊朗下的善良和镜子般长远虚秃的记忆。这正如考古学者确认祭祀坑里的杀祭者或青铜甗里的头颅一样,通过对牙齿的同位素比对就可以追溯他们曾经的籍贯是否属于本地,来隐约复原记忆,起到自欺欺人,瞒骗后世的效果。或者用双手撅断骨头的切面是否平齐或者呈现锯齿状,来判断殉葬者是否被蒸煮过和钙的流失以及通过锶同位素和氧同位素检测判断死人久远的诞生地,用科学缩短人类惯性的记忆。在皮德审视雅凤和桑榆的过往中,与桑榆相比皮德才发现在桑榆那里从未有过像雅凤这种让他酥骨的泡沫感,桑榆留在心里的只有像男人一样平坦的胸骨和妩媚天性里所欠缺女性的魅力。
在同一时期,对于他的哥哥,早熟的皮龙,已经显出放荡的天性,凡是目光所及所能扫视的女孩,几乎都成为他床上臆想的猎物,那时他就像一条焦渴的狗,浑身焦躁难安,包括那狗一样滚烫难安的舌头被心头血凶猛冲击。那时马赛克医生还关切地对他说道:“小伙子,青春让你上了火。”他却对医生的话不为所动。他眼中喷火冒烟,一切雌性对他都是避之不及,捂着屁股躲避。那也是皮龙与英罕最为团结的时候,那时皮龙就对英罕扬言,总有一天他会把燕子岭发展成情爱的天堂,招揽全世界最放荡和技艺精湛的美貌女人们,横扫一切这里的沉沉死气。他要听见女人们的呻吟,男人的喘息和整片土地都随着这些艺人们高超卓绝的技艺发出砰砰心跳。把燕子岭彻底打造成一个昏天黑地,荒唐颠倒的淫窝,谁想日谁,谁就可以日谁的世界, 也让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堕落者在此沉沦。皮龙的美好愿景把英罕逗的哈哈大笑,“你真是淫荡。“英罕几乎笑的喘不上气来,“你真是燕子岭的一大造化,你简直就是天生的人间“大炮”。在我看来,你连老母猪都不会放过。”他们还商议,在每个月选出世界上生殖器最大,性爱最持久的男人和世界上最美,身材最迷人的女人,加冕为王和王后。在整个街区,树梢贴满他们的裸体画报,给他们颁发镀满印度神油的终身荣誉勋章,他们甚至判定大毛拉的画报将会永远占据燕子岭的街道,他们满脑子都是荒唐的念头。直到有一天他把视线放到家里,他瞬间被雅凤那清洁的青春所震撼,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从美貌出发而心动的女人,而非和他人生中其她女人那样出自于对肉欲的渴望。
几个月以后,皮德不顾文武的反对,想要把战争的总部设立在燕子岭。“这简直太荒唐了。”文武不顾即将下达成为现实的命令,他反驳道:“这里交通阻塞,信息不通,物资不足,人性野蛮,暗杀此起彼伏,秩序混乱,在这里设立总部就等同于自缚足臂,自毁耳目,这么做只会把大家拖入死亡的深渊”。的确如此,就在第二天皮德为此畴绰不决时,一封由两个月前就由他撤军的前线,才由多人经过漫长转手传来皱皱巴巴的文件,徐良在他撤离后与敌人巷战死拼三日,弹尽粮绝,一条腿被炸飞。那时他率领三十多人进入村庄,做最后的抵抗,他们装备低劣,饥寒交迫。进入村庄后,徐良对满脸因战火灼黑的副官下令,“除军人以外,让所有人撤出村子。”就这样副官带着两名士兵挨家挨户劝说百姓必须放弃有损逃亡时的任何拖累。副官对即将背井离乡的人们说道:“别回头,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交火一触即发,敌人的炮火,战士们的血肉,坍塌房子和火焰中嘶鸣奔逃的家畜。他们坚守到第三天,一片混乱中,一个妇女疯子一样手持菜刀冲向街心,她毫无恐惧,流弹在她身边胡乱爆炸。“妈的……”她像疯子一样咒骂着整个世界。徐良从街道附近一所即将坍塌的墙壁窗户里跳了出来,他身形灵敏,弹无虚发。他一边开枪,一边冲向妇女。“趴下,我求求你,请趴下。”妇女继续咒骂,对身后的阻拦和爆炸不为所动。“就算死,我也不会离开这里。”徐良上前一把推倒手持菜刀的妇女。“我要砍死这些畜牲。”妇女立刻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紧握菜刀,妇女嘴里继续喃喃自语,话语未落,一颗炮弹从天轰隆而下,妇女瘫倒了下去,在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一团火焰腾地而起,紧接着火焰像洪水一样像街道蔓延开来,妇女随着一簇簇湛蓝的火焰腾空四散,随着噼啪作响的浓烟安息,伴着腾起的烟云在高空凝滞成肉沫血浆刷刷落地。抛洒在方圆十五米的街道,墙壁和废墟中。倒塌的墙壁下一双齐腕炸断紧紧握菜刀的双手苍白,菜刀被高温煅烧后极速氧化,一丝倾斜的炙烤氧化纹路正在缓缓褪去。徐良被炸弹的热浪击飞,一条腿在汹涌的暴风中被折断,全身的血液从腿部渗出,腿部肌肉像气球一样迅速膨大。激烈的交火中,徐良拖着超过他两倍身体重量的大腿,急速射击清空步枪里所有的子弹便吞下散落在身边的所有还尚有余热的弹壳自尽,共计三十二个。其他人又在炮火中坚守了两个小时,在另一轮更加凶猛的进攻和轰炸中,村庄被炸成火海废墟,他们一个人也没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