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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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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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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何方——我的家族故事》连载

第一十六章 魔幻岁月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期,这是一个狂热的时期,这是一个宪法失效的时期,这是一个人性之恶被放出笼子的时期,这是一个令很多家庭伤心的时期,这是一个破坏性大于建设性的时期。

1966年,8月下旬,造反派组织的“战斗队”、“红卫兵”蜂拥而起,进行所谓“革命的打、砸、抢”,“破四旧”,凡古书、古画、古物、古建筑,甚至古墓碑等均被视为“封、资、修”,被查抄、焚毁、砸碎,韦庄城不知经历过了多少战火,屹然挺立到了新中国的成立,没想到却在文革中却被破坏了,城墙被挖断了,城门楼被拆了,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逃荒者趁机在土城残存的黄土夯基上掏洞成窑,并住在了里面。

破四旧期间,铁庄大队的红卫兵自然也不甘落后,他们开始在全大队各个村庄开展轰轰烈烈的“破四旧”运动。党家原上村村东头的车马大店里有一座小庙,庙里供奉着一尊石刻的佛像,这座石佛几百年来,一直保佑着南来北往客商的平安。破四旧时,这座小庙被彻底拆毁了,石佛的头被人用大铁锤从脖颈处砸断掉到了地上,又被人扔进了杂乱的砖石堆中,石佛的头努力地滚落成脸面朝下的姿态,它再也不想多看一眼这个混乱而野蛮的世界了,而它的身子则被砸得粉碎。

党家原上村村子西头不远处的公坟里,埋葬着几百年来各家逝去的先人,村民们朴素的护卫祖先坟茔的情感没有阻挡住红卫兵小将们的革命激情,祖先们墓前的石碑都没能逃过被红卫兵小将一个个掀翻砸碎的噩运。砸到最后,红卫兵小将们砸碑砸累了,便将一些墓碑砸得断成了两三截了事。

村民们看着被红卫兵小将们砸得成为几截的墓碑,看看稍微大块的碑石还能坐人,于是废物利用,一些人家把那些块头较大的残破石碑捡回了家,稍微加工一下,用这些石碑残块以及砖和泥土垒成家门口坐人的墩子。党明山和儿子党永贵也趁机捡了几块残碑回家,给自己家门口垒了一个坐墩,墩子面就是用捡回来的残碑拼成的。

自文革开始,失去贫农成分而变成“黑五类”子弟的党永贵便陷入了一种无社会归属感境地,他几乎成了那个特殊年代的被动旁观者,他没有资格加入共青团组织,当然也没有资格加入红卫兵组织,贫农的活动他无法参加,地主富农的活动也没有他的有份,因为全大队就只有他家一家是历史反革命,有的时候,他甚至羡慕起那些被划为地主和富农的家庭来,至少他们不像自己的家庭这样孤单。

虽然党永贵因为阶级成分原因不能加入红卫兵组织,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围观红卫兵小将们的革命活动,他亲眼目睹了韦庄公社的一些古建筑被破坏的过程。镇子西边几里外有一座古庙,名为高柏庙,又称救郎庙,相传该庙始建于东周时期,最早供奉的是春秋时期晋景公年间的三个人物赵武、公孙杵臼和程婴,也就是《赵氏孤儿》历史故事中搭救赵氏孤儿的义士公孙杵臼、程婴以及他们救的孤儿,后来的奕应侯赵武。过去,高柏庙占地达八十多亩,庙宇有四十余间,庙南边有三座门楼,三门前植有两棵千年古槐,进三门有连山戏台,大殿两边有三人环抱不住的千年古柏,正中间的一座大殿的房檐与门框之间的牌子上写着“救郎庙”三个金色大字,救郎庙向东依次是药王庙、山神庙和土地庙,西边依次是无量庙、观音庙和西岳庙,该庙庙内建筑奇特,工艺高超,看起来格外壮观。高柏庙虽然经历了千百年的战乱和风风雨雨,但由于在多个朝代得到重修与维护,香火一直延续到了解放后,多少年来,高柏庙的庙会一度成为西北五省客商交易物资的交流大会,庙会非常热闹,客商云集。没想到的是,在文革时期,高柏庙被当作“四旧”被彻底夷为了平地,据说庙宇拆下来的砖块、石头和木材后来被用于修建韦庄公社革委会的办公场所了,庙里的古碑则大部分被毁,一个曾经当过国民党澄城县政府议员的韦庄党姓族人,在古庙和古碑被毁前,冒着巨大的风险匆忙对部分有历史意义且具书价值法的精美古碑进行了拓片,算是保存一点点有关高柏庙的历史资料,使得后人得以了解高柏庙的历史盛况以及当地行政管辖等相关情况,其中就有宋代的《高柏庙碑》和清代的《香钱会碑》等。《高柏庙碑》其碑文如下:粤自两矅初分,辰象列而山川正,三才既辟,人伦辩而礼教兴。于是划地开疆,各置于郡县,燔柴奉帛,遂立于神袛,定昭穆禘祫之仪,明祸福吉凶之礼。澄城县神泉里陵高社高柏庙,流传源远,相传祭祀,图经不载,其原次有三圣九郎别殿宇,聪明不测,灵验俱存,达官显贵,士庶百姓,春祈秋赛,朝昏不绝于杯盘。日往月来,风雨渐摧于瓦木,如不严饰,曷以齐庄。大宋乾德之三载夏四月卜吉朔二十二日,居人于是各出家财,同办功力,重修盖建三门并三殿院,及三圣九郎殿,共计三十六间,并已毕功,斤斧既停,日月咸备,雕梁夭娇,连画栋以增光。善男信女伴晴烟而混迹,足可视严庙貌,佑护生灵福善,祸淫无炎秉直之道。五风十雨常为大有之年。府主太尉龙节不移,鹤龄转固,出为天下扫除腐恶,入为父母养治疮痍,府判官评事县尉评事共佐同愈,臻洪福村镇夫仆,普施善化,但立殊功,享福寿以为多,荷台恩而更久,诸社人等并望家传孝义忠信,风调年年,粟麦盈仓,雨顺岁岁,桑麻满室。干戈永息,郊喧击壤之歌,雨露润田,但睹慧根之瑞,刊石记事,用纪岁年。铭曰:高柏之庙兮镇浒扬,九郎之殿兮筑其旁,春祀秋赛兮常不绝,福地生聚兮永无疆。高陵令兼殿中侍御史李道依撰文 。宋乾德三年四月,神泉里十社立石。

面对突如其来历史性灾难,党明山一家如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被狂暴的风雨打得东倒西歪,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刚开始党明山还试图给自己平反,但不知他是因为被批斗怕了还是为了博取大众的同情,我们如今不得而知,总之,只要大会不是强行让他上台的,他就尽量不自己出面,而是让自己的养子党永贵出面,在大队的各种会上介绍自己的经历。然而,所谓的允许被批斗者发言自辩纯是走形式而已,其实是没有人真正听的。

有一次,铁庄大队在大队部对面的铁庄小学的操场上召开大队社员大会,那次党明山又让养子党永贵上台替自己发言,会场主席台边的发言桌后,党永贵大着胆子替父亲发言,台下的社员群众像看热闹一样盯着发言席的小孩子讲话。很多社员低声议论着,“这是谁家的小孩?还挺有本事的,长的比桌子高不了多少,就敢在大会上发言。”会上,那些跟着家里大人一起来开会的和党永贵年龄相仿的小孩子们则一个个露出笑容,他们也好奇自己的同龄人怎么会在主席台上发言。

“……我父亲党明山,本是党家原上村人,不是外来的来路不明人员,党家原村的老人们都可以证明。他是十来岁时去甘肃陇南做了十八年的学徒,后来在四川广元的大华纱厂做了二十年的工人,回到党家原时有迁移证明,历史问题清楚,不是历史反革命,肯请各位领导调查……”

党永贵所不知道的是,主席台下的会场中,有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女孩也跟着自己的父亲参加了这次的大队会议,在党永贵发言的时候,这个小女儿和自己的小伙伴觉得很有趣,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但她心里还是佩服这个比自己个子还矮的小男孩,他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主席台上讲话,确实胆子正。而小女孩的父亲,曾做过的南酥酪小学校长的范校长则微笑着听着台上的小男孩党永贵发言,小小年纪的党永贵的这次替父申辩给范校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年后,当嫁给党家原上村的范校长的妻妹替邻居党永贵向范校长家提亲的时候,范校长得知提亲的对象正是那天在全大队大会上发言的小男孩时,就一口答应了。这当然是后话了。

党永贵到老年时依然记得文革初期表哥东虎对自己的劝告,表哥东虎说:“永贵,你听哥说,在你还说不起话的时候,你就不要说话,你说了也白说,没有人会听你的。”

听了表哥的话后,党永贵后来会按要求参加大队、小队的各种批斗会,但不再上台讲话。他每天想的是怎么能帮助家里多挣点工分,多挣些钱,好填饱肚子。

其实,刚开始开批斗大会时还允许被批斗的人发言辩驳,到后来,红卫兵开始对批斗对象进行肉体惩罚,如果谁敢争辩,就被认为是不思悔改的死硬分子,会被打得更惨。为了艰难地活下去,党明山一家只好忍辱负重,接受现实。

尽管文化大革命活动要参加,但农村人知道一个最朴实的道理,闹革命不能没有饭吃,因此,除了上级要求全体社员参加的活动和开会外,生产队的生产活动还在照常进行着。此时,辍学的党永贵,尽管已经十四岁了,然而,他个子矮小,身体瘦弱,看起来仍然是个小孩子,生产队干农活没有人愿意和他搭伙,因此,他每天干的工作就只能是背着竹笼出门为生产队饲养室的牲口割草或者给生产队的地里拾粪。

永贵割草时,有时候,自己的好朋友壮娃也会和自己一起去。壮娃是党永贵二爷党树堂的孙子,也是自己曾经的小学同班同学。因为“社教”运动时,驻队工作组把壮娃家认定成了漏划“富农”,壮娃家的家庭成分被从上中农改划成了富农,这样壮娃也因为家里的富农成分,没能上成初中,可以说是和党永贵同病相怜。然而,壮娃家里比较富裕,有往年存储的余粮,不全靠生产队分的粮食,加上家里有爷和婆的心疼,因此壮娃并不是每天都出来割草的。

而党永贵除了割草和拾粪外,只要看到家里没烧的柴禾了,他就主动去地里捡麦茬杆或到村西几里远的沟中给家里砍些酸枣刺回来当柴烧。活的酸枣刺的杆不好砍,一不小心就会被扎或划破皮肤,党永贵砍酸枣刺和背酸枣刺杆杆回家时,他的手、胳膊和背部经常被酸枣刺划伤,每当手或胳膊被酸枣出划出口子,他就从地上抓把面面土敷在伤口上止血,回家后也从来不给养父养母提。

当改名为党永贵的弟弟尧永祥因为文化大革命失去继续上学的机会的时候,远在广元县朝天中学上学的哥哥尧永杰则混得风生水起,此时,他已经成了学校红卫兵的小头目了,在停课闹革命的日子里,到处“革命串联”。

有一天,尧永杰忽然想到宁羌县广坪镇见一下多年未见的父亲,虽然以前恨过父亲,而且发过誓,再也不会去找父亲了,然而,毕竟血浓于水,几年不见,不知道父亲过得怎么样了,心里还是有些想念的。于是,他就趁着学校停课闹革命和红卫兵革命大串联的机会,来到了宁羌广坪河。在和广坪的红卫兵小将们交流革命经验的时候,广坪的红卫兵小将们介绍了他们最近的革命成果,说他们刚刚没收了一个资本主义小商贩的东西,并向来自朝天的红卫兵们展示了他们的战利品。

革命串联之余,尧永杰就去了父亲在广坪街上租的房子去找父亲,结果发现父亲已经不住那里了。于是,他来到父亲工作的广坪供销社综合商店找父亲,震惊的是,综合商店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尧倡勇早就不在综合商店上班了。他打听到了父亲的住址,得知父亲现在住在镇外的一个半山腰的村子里。

等他辗转找到父亲一家住的破旧的土坯为墙茅草铺顶的房子后,见到了面色阴郁的父亲,简单聊了几句,永杰发现,几年不见,他和父亲根本没有多少能聊的了,而且父亲家里又多了一个还不到一岁的小男孩。他询问父亲为啥不在综合商店干会计了,父亲回他说自己不想干了。通过聊天和观察,永杰发现父亲一家生活艰难,家里分的吃的不够吃,就全靠父亲私下里贩卖一些小商品养家,父亲买一些工业品背到山里贩卖,顺便收购山民的土蜂蜡,回到家简单加工提炼一下,再卖给镇上收蜂蜡的收购点,挣工业品和农副产品的一点点差价来补贴家用。就在几天前,父亲从山里收蜂蜡回来时,被广坪的红卫兵发现了,红卫兵包围了他,并没收了他的一背篓的东西。背篓和货被没收了,生意也就做不成了,养家糊口就成难题了,当自己找到父亲家的时候,父亲正在家里发愁呢。

听了父亲的诉说,尧永杰立马明白广坪红卫兵没收的东西正是自己父亲的。他告诉父亲说:“爸爸,你不要发愁了,我想办法帮你把东西要回来吧。”

“你怎么要?”

“这你就不用管了。”

于是,尧永杰当天步行下山找到了广坪的红卫兵小头目,慌说他们没收的东西是自己一个好哥们父亲的,哥们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没办法了才做了一笔小买卖,结果还被红卫兵小将们发现没收了,他保证朋友家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了。由于土蜂蜡无法直接利用和销售,红卫兵们留着也没啥用处,加之尧永杰好说歹说,终于凭自己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替父亲要回了背篓。

尧倡勇对儿子只字未提自己离开供销合作社商店的真实原因,他心中根本不愿意让前妻一家人知道自己如今的窘迫境地。而尧永杰心中虽然对父亲抛弃自己兄妹几个和对外婆一家的绝情耿耿于怀,但看到父亲如今恓惶的样子,想恨也恨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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