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明山一家坐着外甥东虎驾的驴车出了东家庄村,沿着村北凹凸不平的泥土小路向西北方向缓缓地行进,走了不到两里路,党明山就远远地看到了不远处的长长的慢坡道道西边半坡处的村庄党家原村了,那个乍看起来有点破败的小村庄正是他多少年来魂牵梦绕的故乡。
党家原是铁镰山上的一个小原,因为这个小原上就一个村子,且村子最早的住户都姓党,因此,人们就习惯称党家人住的这个黄土原为党家原,把党家人建的村庄称党家原村。 党家原村子不大,总共不到不到八十户人家,人口不到五百人。由于最早的住户住的都是依崖而打的窑洞,而一个崖能打的窑洞有限,因此高一点的崖底下没地方打窑了,后边的人只好到地势低一台的崖上打窑,这样就天然把村子分成了两部分,地势高的就叫党家原上村,地势低的就自然就是党家原下村了。党家人祖上就口口相传说党家人都是党项人的后裔,据说党家人的祖先在唐朝时就被封为夏州节度使和夏国公,后来建立了大白高国,也就是史学家称为西夏的帝国。然而,没有人能说的清楚党项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姓党的,有说法说是唐代时因为有党项贵族不愿接受唐朝皇帝的赐姓李,但已经生活习俗汉化了,就改姓为党,还有说法说是西夏被蒙古人灭国后,为了生存安全,劫后余生的党项人都改称汉姓为党了,以示不忘记自己的民族。这两种说法大约都有可信性,只不过唐宋时改姓为党的少,西夏灭国后改姓为党的更多而已。据统计,全国党姓人口大部分都在陕西,而陕西名字含党的村庄大部分都在关中北部到陕北一带。至于为什么党项人要改姓为党,大约是因为当时人称党项人为TANGU人,党项人觉得TANGU的发音和汉字“黨”接近,但又不愿意用当时的汉字“黨”为自己的汉姓,而是创造性地发明了汉字“党”作为自己的姓氏。后来简化汉字运动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借用党项人发明的“党“字作为汉字“黨的简化字,事实上两个字的来源和本意是不同的。
驴车到达上党家原上村村东头时,党明山的弟弟党明水和党明泉已经提前在村口等着了,党明山全家下了驴车步行进村,村里人听说党明山回来了,纷纷出门来看这个已经十八年没有回村的人。路过村中的老家时,党明山看到自己达和娘盖的房子门房已经没有了,当年门房所在的地方如今是一面土墙,土墙上面掏出来一个门洞,门洞边上有一扇栅栏门,他一声不响地走近门洞,一眼便看到了院子里剩下的二间厦房,他的脸立马变得冷峻起来。党明水看到哥哥脸上的表情,脸稍稍微红了一下,然而转瞬即逝,他连忙尴尬地对哥哥党明山说道,“哥,是这,我跟村长党二莽已经说好了,你一家子就住到雷兆林家西边厦房的后鞍房子。”党明山“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他不同意又能咋样,家中这种情况没有他选择的余地,能有地方落脚就不错了。
大家一起来到雷兆林家的院子里,雷兆林家六间厦房,东边的三间搭着门帘,显然住着人。西边的三间,第一间上着锁,第二间门开着,里面的男女听见有人进院子就走了出来观望。党明水直接把哥哥党明山一家带到第三间厦房,厦房的门开着,门口的墙上靠着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锨,墙下还放着一个中号的旧竹笼,竹笼里放着几副碗筷和几个小碟子。
“哥,你一家子先凑合住到这间房子里,门口的锨跟锄你先用着,生产队参加劳动没有家伙不行,听大姐说你刚回来,啥都没有,我就给你拿了些碗筷和碟子,你先用着,需要嗦咱再慢慢添。”明水一边说着,一边把竹笼提到房子里面。
这间房子里除了墙角堆着一堆铡短的麦秸秆草料外,一无所有。明水继续说道:“哥,委屈你一家子先打几天地铺,过两天就寻人给你盘个炕。盘炕的抹基我都叫人做好了,还没晒干,等过两天干好了,我就寻人给你盘炕。这个房子是个套间,一大一小,将来炕就盘到外边这个大间里。”
“这不是雷兆林的房么?现在啥情况?”明山问道。
“唉!你是不知道。东边兀三间厦房雷天佑家住了几年就卖给他村里人咧。西边这三间我回到村里后给村里说这是你和雷兆林打赌赢的,可是因为没有房契,人家村干部不认,而且村里知道雷兆林死了后,就把这三间房和后边的窑洞按无主户对待咧。现在前面房子是生产队的库房,中间房子住着1959年安置的一家因修三门峡水库,从库区朝邑黄河滩迁上来的移民,咱这后鞍房子现在是队上的草料房,我给村上打过招呼了,你一家子先住在这里头,以后有啥事再说。”
提起雷兆林这个亦师亦友的乡党,党明山心里面是真是五味杂陈,不由慨叹命运真是捉弄人呀!雷兆林辛辛苦苦地在外奔波多年,最后不幸遭了横祸,耍钱赢的房子又耍钱输了出去,真是来的容易去的也容易呀!他上次回家时就知道雷天佑解放前回老家后,拿着雷兆林立的字据把东边的半边院子收了,后来卖给了自己同村的本家兄弟。解放后,生产队打听到雷兆林去世了,也联系不上雷兆林家人,就把院子西边的三间厦房按无主户对待了。而自己本来应该是这三间房子的主人,却因为当年情面软,赢的房子没有及时立字据,结果现在落魄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
大家一起动手把党明山一家三口从四川带回来的所有家当,一个黑色的樟木箱子,两床被子和一张竹凉席和一个竹条背篓帮忙搬进了后鞍房子,党明山一家就这样在老家党家原村开始了新的生活。
1960年的上党家原上村对和党明山来说,比起自己离家时的村子看起来变化好像不大,又好像变化很大。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房子几乎都没有太大变化,只有个别人家分家后建了新的院子,变化最大的则是自己家的老房子,门房被拆没了,五间厦房只剩下两间了。还有个变化是,村头和祖坟上大柏树都没有了,据说是全民大炼钢铁时被砍倒烧炉了。如今,村子里就剩下两棵大树了,一棵是村东头的大皂荚树,没有被砍去烧柴是因为村里人还知道这皂荚是村里人洗衣服的去污剂的唯一来源。另一棵幸免遇难的树则是村西头的那一株大洋槐树,饿着肚子的村民还记得洋槐花开时,这个树能为全村人提供香甜可口的槐花下肚,因而才逃过了被砍了烧柴的厄运。
这个时候,上下党家原村是一个生产队,生产队的人民公社食堂开在人口多的下党家原村子里,一天两顿饭,大家饭时统一带着盆子和碗到走到下党家原村子里村东头的食堂排队打饭,到人民公社的食堂里吃不要钱的“大锅饭”。
此时,正是“低标准”时期,社员们“放开肚皮吃饱饭”的日子早已经是过去时了,大部分时间大家只能喝“大锅汤”了,一口大大的铁锅里,水烧开后,撒进去的只有几把米,再放进去半笼野菜,煮熟后滴上几滴菜籽油,撒上一大把盐,就一勺一勺的舀进各家各户的饭盆里,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唏哩呼噜喝这种米粒都能数得清的菜粥,这就是所谓的“低标准,瓜菜代”。一周难得有几天能吃上杂面馒头,如绿豆面馒头,豌豆蔓馒头等。说是大锅饭,并不是你想吃多少就是多少,其实大家吃饭还得拿自己家按人头发放的饭票来领吃的。
刚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党明山家里没有一点点的余粮,全凭生产队食堂领的饭填肚子。每次从党家原下村的食堂领完饭回到党家原上村的家中时,饭几乎都凉了。党明山在用砖垒的充当桌子的砖墩子上对家里领的仅有食物进行了严格的再分配,永贵每顿的食物最多是二两馒头和半碗稀饭,再没有其他吃的了,这对于长身体的小永贵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因此,一到晚上,当一家三口睡在新盘的土炕上睡觉的时候,小永贵肚子饿的咕咕叫,常常是一个人缩在墙角辗转反侧睡不着。善良的杨玉珍养母知道自己可怜的儿子饿得睡不着觉,她是真心心疼这个表妹的孩子如今叫自己妈的娃,于是,只要领的饭有馒头,吃饭时,她就趁自己丈夫党明山不注意的时候,或找借口说听到院子有啥声音到院子里查看,偷偷地把自己的馒头悄悄地剩一角藏起来。到了晚上,等自己丈夫党明山睡着后,她就悄悄地把自己口中省下来的一角馒头塞进小永贵的被窝里,永贵接到养母塞过来的馒头后,就偷偷地在被窝里小心翼翼地且一点不敢出声地把养母省出来的一角馒头慢慢地吃完,一个馍渣渣都不敢浪费。这是永贵和养母两个人偷偷地持续了好几年的秘密。
党明水知道哥哥家里生活很艰难,可自己家里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接济哥哥一家,他就想帮哥哥家一把,但又不能明说,怕伤了哥哥的自尊心。于是,他心里想着把侄子领到自己家里待一段时间,这样哥哥家里就可以暂时省下一个人的口粮了。有一天,明水来探望哥哥明山,他给对哥哥党明山说:“哥,趁贵娃还没上学,我想让贵娃到我屋耍一段时间,你看行不行?” 党明山当然是一口答应了,这对他来说是个求之不得的事情。
就这样,党永贵跟着二达党明水走路去了楼子斜村。当他到了二达家所在村里后,他诧异地发现二达家住的屋子是一种神奇的地坑窑,和村子里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不一样。他从养父和大姑的聊天中早就知道二达住的是地主家的房子,可是他没想到地主家的房子原来这么神奇,居然是建在地下的!二达家的院子藏在离地面七八米深的地下,想要进院子,需要先沿着一条甬道,顺着斜坡而下,穿过一个洞门,才可以进入到院子里。地下的院子四四方方,三面都有窑洞,院落中间豁然敞亮,种着一株高大的枣树,站在院子中间抬头往天上看,让人有一种“坐井观天”的奇妙味道。
永贵在二达家住了半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在二达家不用干活,每天就在村子里瞎逛瞎玩。吃饭的时候,当生产队队长的二达就会把他带到生产队食堂的后厨,后厨有一大篦子摞着一大篦子的馒头,二达让永贵放开地吃,然而,永贵每次最多吃四两馒头就吃饱了,不知道是他的胃已经饿小了的原因,还是他害怕吃的太饱把胃撑大了,将来回家后没有吃的饥饿的感觉会更厉害。多年后,永贵已经忘了为什么不敢再多吃,大约是二达提醒过他不敢把自己吃撑了,二达害怕长期吃不饱的他吃的太多会把自己撑死。
永贵永远都记着这半个月能吃饱饭的幸福日子,他永远都感激自己的二达,因为只有二达让自己吃了半个月的饱饭,尽管大姑和养父背后说二达不是啥好人。
刚回到党家原村的那段日子里,党永贵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到二达家去了,只要养父说让他给二达捎个话或送个啥东西,他就非常兴奋,因为他知道,只要去了二达家里,他就能稀罕地吃上一顿饱饭。然而,到二达家需要经过几个村庄,而且村子里有不拴绳子的恶狗,因此,他每当他独自去二达家的时候,不得不在手里拿根棍子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