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维富因丧失阶级立场被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公社将他捆绑到各生产大队游斗时,批判他的材料上又增加了贪污食堂粮食、浪费集体财产、强迫他人劳动、捆绑打骂群众、虚报浮夸邀功、长期不爱劳动、生活作风腐化,等等。最后说他罪恶滔天,死有余辜。不知是证据不足,还是数量不多,情节不严重,抑或这些现象较为普遍,牵一发而动全身,上面最终也没有将他收监判刑。
牛维贵被任命为青龙坝大队支部书记,于是,人们背后称他为青龙坝的“一把手”。
这牛维贵是1961年底响应县里号召回家的。
1958年,县里根据上级精神,为充实基层,加强农业第一线,为即将开展的大跃进做准备,决定精简下放一批干部,动员来自农村的广大干部回乡参加生产。牛维贵属于积极响应这一号召的“广大干部”之一,提交了申请。他哥哥牛维富得知后,劝他慎重考虑,有个国家单位工作,当同志,旱涝保收,有事生病请假也不被扣钱,特别是老来退休了甚至干不动了,坐着躺着都能拿工资,有哪些不好!他一想,确实如此,申请交得有些头脑发热了,于是,去找乡长丁朝忠要回申请。
丁朝忠告诉他,申请第二天就交县里了。不过安慰他说,全县交申请的人很多,但名额不足两百人,想来县里也不会批准他这带有残疾的战斗英雄回乡参加劳动的。果然,一百八十八名干部从县机关充实到基层,也就是到乡里工作;列入精简回家生产的一百六十人中没有他的名字。
1960年秋,县里又发出同类号召,牛维贵又积极响应,写了申请。他想,他作为党员、残疾战斗英雄,应该有这种姿态,想来结果也会与两年前一样。可半月后,他被批准精减回家生产了。
牛维贵只好硬着头皮回家,回家几天后就深深后悔了,自尊心让他坚持着,三个月后,集体食堂进入大量采集野生植物,制作代食品状态。采集来的红籽、青㭎籽、蕨根、麻根、苕根等,加工成各种淀粉食用,不说难以下咽,还常常发生中毒事件。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公社书记丁朝忠,要求回来上班。
丁朝忠告诉他,县里为了压缩非农业人口,动员职工和职工家属充实到农业生产第一线,以减轻财政负担。“大跃进”期间成立的厂矿较多,招收的职工也多,不少人转为了非农业人口,全县已经达到了一万五千多人了,比1958年前增加了五六倍。这些厂矿垮了,但他们还享受着非农业人口待遇,吃商品粮。为了将非农业人口压缩三分之一,县里还将指标分到了各区和县属各系统。政策很明确,凡是1958年后参加工作的职工,实行一刀切,全部精简;1958年前参加工作的,只要自愿申请回家,一律批准。一些犯有不太严重错误的人,也都被借机开除了。虽然你是1958年前参加工作的,但你是自愿申请回乡的,是不可能收回的了。
二十年后,县里根据政策甄别平反时,牛维贵再次要求恢复工作,理由是,一些因犯错误的人都被平反昭雪收回参加工作了,还补发了工资,他这响应党的号召回家的残疾英雄,也应该恢复工作籍,补不补发工资无所谓。县里答复他,自愿申请回乡和因小错被组织错误加重处理开除回家,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此已是后话。
担任区委书记才两个月的张洪武,新账旧账一起算,从重用阶级敌人古福贵,批准地主小孩考大学,到因循守旧革新不力被拔红旗,再加上否定大跃进成绩、散布粮食紧张空气等,被打成了“右倾反党分子”。经过几轮批斗后,次年春上下放到县里的养猪场劳动。
包玉英被关押两个月后,考虑到她家的老人和小孩无人照管,将她放回,由青龙公社、青龙坝大队共同管教,游行批斗。
为了鼓励大家揭发包玉英的罪行,凡是揭发的,都可在食堂多领取一份饭食。在坚决打倒反革命地主分子包玉英中,不少积极分子上台揭发她,除了用色相勾引大队干部、破坏集体食堂、偷盗集体粮食,还有把泥沙夹在牛草中称重量计工分占集体便宜,下地时偷奸耍滑半天要屙好几泡屎尿……
包玉英被公社、大队的民兵用牛绳把双手反绑起来像拖死狗一样往台上拖,用牛绳把双手反绑起来往树枝上吊,边吊边说反革命地主花样真多,还不老实。
半月后的晚上,被批斗回来的包玉英,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古成兰屋里,看了一眼在成兰家床上熟睡的儿子,神情凄然地对她说:“我实在受不了啦,又饿还要受折磨。”脱下上衣让成兰看她身上被绳子捆绑和踢打的乌痕。她说,“我要去一趟老家,找我爹和哥哥。”
“全国都在办食堂,你到什么地方去吃饭呢?”成兰担心地问。
“我自有办法。自从你伯伯死后,我就不想再在这地方待了,只是放心不下你公和你弟弟。”她说着眼泪流了出来。“虽然我没脸见人,但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们古家对不起你伯伯的,你们要善待你弟弟,我来世也会报答你们的。”
“妈!你想开些,我们大家一起慢慢过,有我们吃的,就不会少弟弟一口。”
玉英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抱着儿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成兰听到弟弟在房里哭喊妈妈。她喊了十来声妈无人答应,拍了好一会儿门也无人开门,急忙喊颜河义来将门撞开,趔趄着进去时,包玉英已吊死在房间的横梁上……
古福贵诈死一案和包玉英的上吊,在青龙坝只是掀起了一点微浪,没有多久就消逝了。
吃,继续成为人们迫切关心的问题,大人小孩,走路都是有气无力的。不少人吃下麻根、观音土、石蒜、岩白花等野生植物后全身浮肿,有的是睡下后没再起来,有的是走在路途靠在路坎边永远闭上了眼睛。古成兰家也祸不单行。刚出世的女儿,没有奶吃,又咽不下食堂的野菜粥,拖了三十多天断了气。
成天喊饿,骂玉英、成兰心肠歹毒不拿米饭甚至洋芋都舍不得给他吃的古祖明,从阶檐坎跌下来,滚在檐水沟里,再也没能爬起来。停在堂屋长久不断气,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总是喊“要吃饭”,喂他野菜粥,又都从嘴角流了出来……将他抬去早前选好的墓地掩埋的人们,抬到林水沟边,再也没有了力气,只好将他埋在了沟边土角里。
青龙坝和其他地方一样,流行妇女闭经、子宫脱垂、浮肿三大病症,死亡人口大幅上升,出生人口急剧减少。
1961年仲夏,上级解散了实行鸣锣开饭吹哨出工的大食堂,将“菜当三分粮,菜园当间仓”的自留地、饲料地退回农户,恢复了自炊。接着,反对大食堂、反对虚报浮夸、反对深耕密植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原区委书记张洪武官复原职;乌江县委书记吴焕跃代表县委作检查,调任锦江地区教委副主任;用谷草垫晒席,晒席上倒谷子虚报产量应付检查的沿江县委书记被枪毙。
入秋,包谷、红苕、豆子大丰收,古成智提出要将损失的粮食吃回来,安排女儿炒了一升包谷泡(爆米花),他用木盆端着躺在竹凉椅上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吃到后来没有剩下多少了,才感觉已堵塞到喉咙,口干舌燥难耐,喊女儿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水来喝,连喝两半瓢后,肚子胀得像要临产的孕妇一般,躺在凉椅上不能动弹,挺着肚子喘气,半夜时气绝身亡了。
后来有人说,德江县稳坪区稳坪公社三层溪陈家寨陈三毛,虽然也是胀死的,但人家吃的是糍粑,古成智吃的是包谷泡,不划算。
古成兰意外怀孕,生下了不足月的颜仲江。后来,颜仲江将他出生后经历的经济社会变迁和感情风波,连同本书先后提及的古八字、廉有华、张洪武、颜河义、古成兰、古成梅、周玉蓉、牛维富、牛维贵、徐庆国、王林佳、古成旺、牛世发、包章莲、古成竹、颜孟江等的喜怒哀乐,写进了长篇小说《猪朝前拱》中。
(正文完)
后记:
历史的回忆,有时候往往是最痛苦的一瞬间。站在如今政治稳定、社会安定、经济繁荣、百姓幸福的山顶,很难想象得到那个时代的人们,是如何在困难中拼搏,如何在社会动荡中生存,如何在想法填饱肚子中度日。人们只有经历过苦难,坚持过奋斗,才更珍惜当下来之不易的丰衣足食、社会安定。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保护不易的文明成果,维护国家的繁荣昌盛,依然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前途是光明的,发展道路是曲折的,只要沿着正确的方向奋勇向前,国家就会有力量,民族就会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