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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的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肃穆的古建筑旁耸立着挺拔的方格大楼，庄重的大楼自上而下亮着神采奕奕的眼睛。细看那眼神，古朴优雅里又透露着现代的明艳。
犹如海潮退却，车流的高峰渐渐过去，但细流仍然不断，不时地又会涌起一个小高峰。近光移射，在街灯下穿梭。来为往往的行人增加了，他们纷纷走进延时下班的美容屋、服装店、商场超市、小酒店，或者直接在夜市烧烤摊前的小餐桌旁坐下来，亲热地围成一圈，注意力被悬在头顶的灯光凝聚在餐桌上，不慌不忙地享用着刚刚烤熟还飘着扑鼻香味的牛肉串、羊肉串，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啤酒或白酒。举杯推盏的动作里都流露着放任的情绪。一忽儿一桌子人都不说话，只有“吧唧”“咕咚”的声响，或者把酒瓶和酒杯碰得“丁丁当当”，猛喝一口，挥着大手怒吼，好像语言暴力升级，忽儿，交头接耳，低声悄语，一派和融的哈哈大笑。
一阵热情奔放的音乐扑来时，花坛围拢的小广场上的舞姿就展现在眼前。耀眼的灯光下，手臂挥摆，身腰扭动，脚步腾挪。看不清他们的年龄，一个个都尽情尽兴，随着乐曲扭腰摆臀，释放着健美青春的活力。而紧挨着的另一个小广场上的交谊舞，却显得优雅而低调，快三慢四的进退旋转，身心投入，而且步伐流畅。可是仍然可以看出，他们竟然大多都是中老年人，曾经最瞧不惯交谊舞的人们反而成了潮流的浪花，只是潮流早已淡化成了生活的家常。场上竟然没有一个观众，只有旋转的身影，伴随着音乐节奏，抒发着由内向外的自由和浪漫，一切都沉浸在各得其所的康乐中。
吴蒙蒙走在城市的表情里，也走在生活的本色里。
二
熟悉的城市，看惯了的生活场景。
此刻，她的心情在一阵紧张之后舒放开来，但思绪仍在飞扬的状态中。走过城区的一个个舞场和夜市旁边，一直觉得走在城乡的交界线上，走在生活的截面里。
灯光融融的夜市一条街上，围着罩衣的服务员来往穿梭。送上肉串和茶水，回应着顾客的随时吩咐。不时有人走过来，动作轻轻，态度十分礼貌，利落地收拾桌上和地上刚刚丢弃的杂物，清理着生活的副产品。一身制服的保安看来已不是青年，猛一看十二分的威严，走近，神态里却有一种舒适和清新。穿着桔色工作服的街道清洁工还没有下班，或者刚刚上班，不知疲倦地拿着工具、尽职尽责地清扫着垃圾。外卖员的身影倏然闪过一个，又有一个向另一个方向奔去。他们就是城市里的一群流星，总是那么麻利、那么急切，迎着市民们的召唤，争分夺秒地奔忙在生活的夹缝里。
走在街头，她像当年放学时那样仰头望天，那时的楼不多、也不太高，常有一块淡淡的弦月露出半边脸，悠远而恬淡地观望着人世间。现在却发现路灯的灯壳下，竟然有三两只甲虫围绕着光源，不停地飞动，灯架和高楼的顶端是浓重的寒雾。
一束花。“请你来聊！”
一声清凌凌的提示音，微信里跳出花朵和一句邀请的话。大学时，和心高气傲、姐妹义气的同学们并没少聊，现在到了工作岗位上，基本上断了音讯，当初的信誓旦旦早已化为一缕浮云。再看，是在同一城市科技部门工作的好友。这位同学一毕业就赶上招考，一考就接到录用通知书。蒙蒙被教育系统招录后，两个人约定适时庆贺一回，毕竟，在他们班里能这么顺利就业并进入理想工作岗位的并没有几个人，屡考不中的大有人在。可她们一分别竟连电话都很少拨打。她只知道这位身显富态、动作有点笨拙的同学很快就成了单位的骨干，承担了研究课题，还申报了一项实用新型专利。这么一个一心投入事业的科技骨干，今天怎么有闲情请人闲聊呢？
“人在校园。”吴蒙蒙想了想，发出一个谎言试探她。
撇嘴。“娇小妹学会骗人了！你到底在哪里？我已经看见你了。朝后走，右转。”
“？”，吴蒙蒙先发去一个符号，接着反问，“大叔大妈在跳舞，你也在那里？”她可了解这位学姐，说话诚恳让你感动，偶然使个小计谋十人九个上“圈套”。
又一个撇嘴。“青春少女老成精，闺蜜说话你不听。”
“位置？”吴蒙蒙忍不住开口一笑。
可这边手指刚一点，那边几乎同时发上一句“学霸帅哥也在场”，而且不等回话，一幅帅哥真人照就跟着呈现在屏幕上。
帅，几乎是公认的，女生们都评价说：西西里岛男人的身材，韩剧男主角的眼神，中国哪位明星的睿智，还有谁的幽默，而在吴蒙蒙眼里，人家不仅帅，也很努力，和同学们交往时，总是文雅谦和，埋头学习和钻研时也会忘记一切，包括他自己的形象，深皱眉、抓头发，甚至忘记吃饭和休息。她肯定自己的推断，这样的男孩一定有前途，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现在呢？
蔫了的花。——等的太久了。
突然又出现一个头像。“这位，没有模糊吧？曾经，心仪有你……”
晚会。激情烘托的舞台上，她和他主持着节目，默契，如行云流水。……他靠在飞天楼的廊柱上，做着心驰神往的梦。吴蒙蒙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从天涯海角云游回来，飘移着迷离的眼神。“梦想5G核心技术呢？”“是的，我喜欢！”研学航空基地的路上，正好与这位数控专业的同学又走在了一起。而见证几个情节的好友便造出一个结论，让她有口莫辩。他一心要访遍名山大川，甚至远行五湖四海，在体能训练和校外实践中格外卖力。而今，也到了同一个城市？
鼓掌。她就迎着欢迎而去，看在几年同窗的情份上，也希望对同学好友投身事业有新的认知。她回身向后走，辨认着路北街区的店面，在霓虹闪烁和音乐悠扬中寻找。
姥姥家的高门楼。磨盘。一高一矮两个自行车。一丛亭亭玉立的鲜艳的鸡冠花。旁边才是一排摆放齐整的电动车。
吴蒙蒙停住了。还不止这些，“青春不散场”的招牌和她打招呼，她意识到，一定是这里了。
她登上两步台阶。正要进院，从里急匆匆走出几个人，一个突然问道：“你怎么藏在这里？”
吴蒙蒙注目一看，——刚才还靠在廊柱上，现在忽然醒来啦。一心走天涯的那个男孩，脸庞依然，神态更显俊朗。
“我来了，你走了。有航班客机在等待？”
“抱歉，110指令，回头奉陪。”说着，挥手示意。似乎一秒也不可等待，而且毫不顾念。
“你没看见？人民警察。”又一个英俊的帅哥，帅气一丝儿未减，而且更见其精干。
“那你呢？”吴蒙蒙打量着他的脸，“也要去缉私追逃？”
“我才不干呢，我给你们服务。”
一同走出的几位同学都嘻嘻地笑，认同这位帅哥的坦言。
吴老师不知他话里藏着的盲盒，打量他的装束。这位英俊的小伙子径直走到门旁的停车处，骑上一辆外卖车，戴好安全帽，打一声招呼：“你们需要啥，我一会儿就送来！”一声未了，人就消失在夜景中。
“你终于来了，真朋友、亲姐妹！”邀请吴蒙蒙的这位同学一把拉住她的手，像看见多年不见的亲妹妹。“因为他们都有事，都要走，我也劝不住。咱们干脆再去坐一坐。”
吴蒙蒙和她们几个，一一拉手，紧靠着肩背说话。
“同在一城，后会有期。”吴蒙蒙看着同学们。依然漂亮潇洒、朝气勃发，可也看出各有各事，脸色里藏着急切和心不在焉。
邀请吴蒙蒙的学姐说：“这回不算，等课题结束了，我再邀请姐妹们。”
大家互相约定：多联系、常见面。在“青春不散场”的标牌前，依依告别，各奔东西。
三
再次回到家，吴蒙蒙顿时沉浸到宁静的温馨中。
输入熟悉的密码，悄悄打开屋门。老妈关灯休息，屋里只反射着窗外的微光。她把一身寒气撇在门外，打开客厅顶灯，温暖的感觉反而使她打了一个寒颤。
她打开热水水笼头，温热的水拂到脸上，发凉的额头和面颊都忽然一阵舒爽，她仿佛这时才意识到冬季已深，春天不远了。她想习惯地坐到沙发上先休息一刻，看看手机里的新闻。
听到动静的老妈在卧室里隔着门喊：“回来了？你自己把饭热一热，吃吧！”
女儿敲开妈妈的屋门，少多有些责怪的意思，追问：“休息得这么早？”
妈妈絮絮地抱怨：“看你当个老师都这么忙，要是当上像你爸爸那样的局长又该咋样？”
“爸爸不是也没有回来嘛？”
妈妈移动半边被子，看着女儿却不说话。
女儿坐到妈妈的身边，左看右看：“我给你买的电热袋，你怎么不用？”
“躺下就睡了，用啥用。”
女儿关切地安慰道：“你一天上班在大街，太累，早就该多休息休息啦！”
“你妈多咱有那福气就好了。”妈妈告诉她，“明天早上，轮到4点那一班。”
女儿呼地站起身来，要走，劝慰妈妈：“那你赶快休息吧，我自己去热饭。”
妈妈不放心，提醒她：“你可看好，汤菜都要热热，大冷的天可不要吃一点凉东西。”女儿已经走出屋门又关上，她还在小声地嘟嚷：吃烫饭，你没吃够，上学时吃，长大成人参加工作还是吃，就是这个命啊你？
女儿到厨房里操持，她掀开锅盖，一个一个看了个遍，开始打火加温。哪一样活儿都不陌生，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就做过，倒是参加工作后反而很少再做了。她自个儿忙活了一会儿，把饭菜基本恢复到妈妈刚做熟时的样子，冒着热气和香味，饥渴感被唤醒过来。她盛了一盘一碗，带着妈妈放在灶台上的芝麻酱，端着，从厨房里往餐厅这边来。
四
这时，爸爸回来了。
爸爸还是当年的爸爸。他老把自己当成别人的靠山，而把别人看成是被关爱的对象。
“做什么好饭，有我的份儿没有？”
这回，老爸倒显得很民主，以谦和的语气询问女儿。
女儿却毫不客气：“没你的份儿。”
“咋啦？”老爸可没料到，自己多年的权威要被长大的女儿给推翻。
“你当个局长，就可以受人宴请，吃喝到半夜不回家？”
“你以为我在外面混吃混喝？”
“什么单位现在才下班？”女儿反问他，“你现在是从单位里回来的？”
老爸自己先苦笑了一下，不急不躁，一副宽宏大量、容人容己的大模样，坐到沙发上，倒像有了什么功劳，出了什么大力。
“你这可说对了，我还真不是从办公楼里回来的，我是从工地一线过来的。”爸爸挺自豪，早晚都像个功臣。
“人家一线工人就是这个时间才下班？工程再紧，人也不吃饭休息啦？”
老爸掏出一张报表，上上下下细细地看，好像对哪些数据不放心的样子，核对了一会儿，缓过神来：“像个老师了，会训导人了。”
女儿感到热汤的温度正好，就放下小饭勺，像上小学时回家吃饭那样，端起饭碗，捂在脸上喝。
“你过去教导我们，什么该做一定要做、还要做好；什么不该做，刀放脖子也不能做。可不要自己先忘了。”
“谢谢提醒，是得注意了。”父亲触动了心事。语气里满是遗憾。“那个小伙子，挺精明能干的，也挺招领导们看重的，谁想工作还不到5年，却被审计查出私自挪用公款……原因呢？是想把房子换大，接父母来城里住。”
女儿等老爸往下说，老爸却只管从包里翻东西。他翻出一个红本子放在茶几上，女儿好奇地拿过来，“荣誉证书”大字显现在眼前。原来父亲被党组织评为今年的优秀党员。
女儿立刻表露出欣喜的神色，向老爸伸出大拇指点赞。
老爸恢复了十足的自豪感，十分慈爱地吩咐道：“给你爸接一杯热水来。”
他从女儿手中接过茶杯。心情沉重地说道：“我虽然不管人事，可这种事出在一个单位，不光彩！”
女儿多了一个心眼，追问老爸：“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人家买房的不挺多着呢，不都在借钱贷款？”
“你问得好！”老爸陷入深思，“我也在琢磨这个问题。不要说什么不学习啊、放任自己啊、人心贪啊这么些不着边际的套话，你——”
老爸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回茶几，坐正身腰。就像当着人家的面训导一样：“你这个娃子，家庭条件不太好是事实；你孝敬老人，这也不错；你干工作手脚麻利，大家都看得见。可是，你太聪明啦。”
老爸用手指点着“这个人”的额头，继续训斥：“别人不说，就是人家不知道？领导一天不指点，就是把你给忘了？我对你说吧，不是你多么聪明，而是你低估了别人的聪明！”
“我问你，”老爸好像火气不打一处来，神态凌厉，义正词严，“你是不是看到有人挪用公款没被发现，得了好处没遭处罚，你就跟着干起来了？”
“咯咯咯！”女儿看着老爸的表情动作，忍不住笑出声来，汤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只顾笑。
“今天，咱这里可没有外人，——这是我女儿，人民教师——你老实说，是不是这个原因？你干正事有困难，大家可以帮你，单位可以帮你，就是我捐个万儿八千也是小事一件，犯得着操那贼心、行那凶事？”
女儿看老爸一训人，脸色都变了，就想安慰几句，可她知道老爸不喜欢被人当成受帮助的可怜人，反而可能引火烧身，被老爸当成当事人训斥个没完没了。
“爸，你能去给学生们做思想教育报告。”
老爸白她一眼，目光里好像带着飓风：“你让人家违规违纪的人去，人家不会讲？哪个不会说一套漂亮话？”
老爸安静片刻，忽然心平气和地对女儿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儿咧。”
女儿那能安心去休息？她又走进厨房，准备给老爸煮一碗他最喜欢的宽叶豆面。
老爸却还在自言自语：“这事，人家干得这么容易，咱这几十年，竟然没有体验过，唉——”
一声叹息，连小客厅里都弥漫了一股子浩然正气。
五
夜，沉淀了白昼的喧嚣。
小小书房兼卧室，安静得足以安顿奔忙的身躯和漂泊着的灵魂。吴蒙蒙在充盈着童蒙和青春梦想的个人空间里，自由而放任，躺在老妈预备的温软的床上，可目光还站立着，靠在小书架的一排书脊上。
孩童时代早已远去，而那时读过的书还在诚实地守护着那个梦境，睁着童话般的眼睛，望着已经长大了的小主人，有话相说却闭口不语。
公主故事还高傲地站在排头，向起步远行的蒙蒙挥手。小屁孩日记，我的神奇同桌，神探狗狗，男生女生系列，神奇校园系列，大中华寻宝系列，也都在这个队列中。后来，世界向一个长大的少女展开更宽广的境界，漫画科学简史，狼王梦，兼·爱，民间故事，穆斯林的葬礼，中华上下五千年，世界百科全书。世界在扩大，世界也在丰富。在一个一腔情热探求新知的青年视野里，有青春之歌，也有微行为心理学，有瓦尔登湖，也有一定要爱着点什么，有傳雷家书，也有平凡的世界，还有岁月静好不忘初心、平淡从容才是真、不抱怨的世界、将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拼命的自己、在北大听讲座、世界千年经济史……
一个个赫然在座，一个个熟识而亲切，可是，蒙蒙总感觉它们老是跟在身后，而人，只有人总是向前行走着的。
窗户仿佛就是打开眼界的通道，望树梢的涌动、望楼顶的吊塔，望远山和天际，还有明月在云朵间穿梭……
窗外的屋檐下，曾经住着一家燕子，和她相处了好多年。巢筑在发毛的外墙上，一团泥巴结实的像安全帽，紧扣着墙壁，顶上有檐板遮雨，西边有飘窗挡风，坐北朝南，一处绝好的宅邸。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他们来的时候，总是带着春天的阳气和喜气。“嘀哩嘀哩”鸣叫，舞蹈一般翻飞，勤奋地修巢、铺窝、捕食育雏，常常在巢房门口向蒙蒙一家人问候、打招呼，然后奔向城外的田野。
第二年春天，他们又如期而至。
“妈妈，那家燕子又回来啦！”
“去年的小燕子长大了，还认得家。”
“那老燕子就不回来了？”、
妈妈没有回答，蒙蒙感到一丝遗憾和惆怅，替这灵动的小生命惋惜。而今，那几经修复的泥巢还在，可不知经历了几代燕子了。
关了灯，猛一阵昏黑，慢慢地，城市的夜光轻柔地涌进来。曾经，月光涌进屋子。漫行在中天的弦月，淡然而祥和地在窗外探望，好像在接纳人世间每一个人的情思和梦境，深切关注着万物的休养生息。她觉得此时依然是那般意境。
“如今，仰望星月，已经同脚踏实地会合了。”
蒙蒙心头一亮。好像她和月亮相依相携，也在天穹漫游。
忽然，一串铃声从云彩中响起，蒙蒙拿过手机，在“教导主任”名下出现几行清晰的字体：“明天早上8:30，请到市区黄河路学校参加教研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