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一个劲地向大地扑来。
山峦的轮廓和道路的边线越来越模糊。村舍、森林和护道树都退隐到茫茫的雪雾中。远一点,该是山体,却和天空混合在一起,模糊难辨的灰蒙一片。偶然闪现出的屋脊,白乎乎的一方雪白,就像一本纯洁的安静书。路旁,胖胖的松柏和女贞树,如同一群孩子拉扯着白白的棉衣,盖在头上和肩背,缩头缩脑准备向哪里躲避一样。
窗外近处,茫茫雪雾也拥挤过来,反而看不见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只有细碎的雪粒儿在纷纷飘洒。车舱里被映照的一派均匀而柔和的白亮。
看着书,望着雪,闭目冥想。同学们都十分安静,放心地把雪中行程交给老司机,放任公交车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警笛,在弥漫的雪雾中奋力行进。
吴老师看着车前,只有几十米的视野。再看看老司机,既不慌张也无愁色,神色专注,大眼直视前方,手脚利落而沉稳地操控着。她只盼望雪下得慢一些,车跑得快一些,把孩子们平安地送到学校。司机没有旁顾,她也只在心里急切地祈盼着。
一段长长的坡道。上得坡顶到隘口,路面平缓了一些,接着连续弯道,这个靠山体的臂弯处,路面上的积雪显得比别处薄一些,显露出坚硬的沥青路面,老司机鸣响一声长笛,便加速冲坡,刚拐过弯道,就看见一辆农用三轮车暂停在坡道顶端,戴着棉帽的司机望着公交车,耐心地等候。公交车司机加速冲了上去,却在坡道顶端停下车来。原来这个农民司机提醒了他,他看到人家的车轮上加了防滑链,便迅速下车,撑起车轮,拉出两副链子,手脚麻利地套装到两个后轮上去。
吴老师看着,帮不上什么忙,但心里踏实了很多。老司机车龄长,但年龄并不大,退伍前曾在西南野战军区服役,那时就经常驾驶运输车运送物资到边防站,经历过高山大川里的各种险要路况,退伍到地方10年行车无事故。正是因为责任心强、技术过硬,才被选为平安上学路公交司机。他一声不吭地安装完毕,“嘭”关了车门,向车舱里的学生们望了一眼,像执行军事任务一样,毅然驾车行进。
二
望着漫天的雾雪,吴老师的心情越来越紧张。
乘车,从来都是愉快的事情,今天却头一次成了例外。这深冬的天气凝聚了丰沛的水汽,又恰好遭遇寒流的对撞,在这个岁末年初的当口,汇合成一次能量的大聚变,哪里会顾及她此刻急切的心情?
道路上,大雪越铺越厚,刚刚过去一辆车碾出两道车辙,很快就被大雪覆盖;能见度越来越低,勉强能辨识到的景物,不过就在三五十米的距离内。即使非专业的人也会强烈地意识到,这环境安全系数太低,非常不宜行车。
吴老师坐到靠前的座位上,绷紧了神经,注视着雪雾的浓淡和道路的上下弯道,一直有一句提醒式的问话堵在嗓子眼,想瞅准机会说给老司机听。她不住地转脸打量司机的神态和驾驶的动作,可司机连看她一眼的功夫也没有。她一直很不自在的忍耐着。早在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她就听从老爸的建议,到大学所在城市的驾驶学校学习,并顺利考取了C1驾照,具备了驾驶小型汽车的资格,后来自驾并不经常,但科目一的理论知识和安全操作要领倒是铭记在心。此刻,看着司机操作,就像她自己驾驶着一辆大车在险要的路段上行驶,心中的另一个她不住地换挡、加速或减速,急慌得她都出了一头热汗,心里“怦怦”直跳,脸庞上早就热辣辣的了。
“咱们进入太空啦!”一个埋头看书的同学抬头望天,忽然直说他的想象,他的邻座同学也东张西望,寻找这种奇妙的感觉。
吴老师带着责备的眼神瞅了他们一眼,两个孩子马上意识到在行驶的车上多说闲话不妥当,赶紧缩了脖子,低下头继续看书、交流悄悄话。
“腾……嗤……”一串连续的声响,像是车轮轧上了一块石头,又在积雪的路面上侧滑。吴老师听着一阵阵心惊,紧扣双手放在胸前。
路面上,黄色分行线和白色边际线早已被雪覆盖,尽是一道道交叉重叠的凌乱车辙。有护栏的路段可见蓝色的边缘,没有护栏的地方几乎和坡面混合在一起。
司机已经觉察出吴老师的紧张情绪,猛然扭头看她,却如同看一个物体一般没有任何表情。显然,军人的本能完全占据了他的身心,他已经沉没在“任务”和“必胜”的精神意识里。
不多久,一座黑森森的洞口吞没了远去的道路。司机随即开启车灯,照见一道无雪的地面。反光片像两排飞翔的鸽子,夹道护送。吴老师知道,返校的路已经走了大半,离学校越来越近了。她急切的心情早已跑到了车的前面。
过了隧道,一条平缓的直行道铺展在眼前,客车好像缓了一口气,换了档位,“嗡”一声加速行驶。
突然,一个身着交通管理服装的人出现在路旁,手举红旗,迎头扬起示停的手势。
三
……封路了。
行至跟前,司机看到穿着交通管理制服的工作人员和他背后的岗亭,立刻明白了招手用意和示停的原因。他像早有预料一样,下得车来,向交管员质问:
“哪里的命令?”
交管员举了举戴着手套的拇指,不屑于回答似的,表示一个“上级”的意思。他走近公交车,隔着车窗,发现是一群孩子,因寒冷而紧皱的脸上更显出责怪的表情,逼视着司机:
“你玩命啊,你?”
吴老师也迅速下了车,走上前说道:“我们要赶到学校去。”她希望能得到交管的同情和宽容。
“到哪里去也不行!你们也不看看这恶劣天气,能不能行车?”
“那这几十个学生,总不能就在车上待着吧?”吴老师着急起来。她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让人作难的事情。
“我管不了那么多。但车必须先停下来!”交管员态度坚决地说。他把一面旗帜插到路边的护栏上,又把一个活动栏杆向路中拉了拉。
吴老师看着交管员做完这些动作,还想再解释几句,以求得同情而网开一面。那位司机却向她打了一个上车的手势,一句好话也不屑于多说,示意吴老师撤离现场。
“他说停下来,这上学的几十个学生就停在车上?”吴老师不情愿的跟着司机上了车。心想,你驾驶的是军车就好了,可惜只有军人的勇气在了。
孩子们看到车被拦下不让通行,都挺直身躯望着司机和吴老师。有几个男生竟然站起身来,挥动胳膊,夸下英雄般的豪言壮语:“我们冲过去!”同学中有的随声附和说“闯关”,有的跟着发笑,打量着老师们的表情。
老司机站在驾驶室内门口,面向同学询问:“你们愿意徒步闯关吗?”
“愿意!”同学们都举手高呼。
司机竟真的完全回到军营生活的年代,果断地接应:“愿意,我们就行动!”
同学们立即收拾书包,纷纷动身,准备即刻出发。
吴老师立即举手摆动,示意同学们保持安静,她不动声色,却在心底苦笑一下:这十多岁的孩子哪里比得上训练有素的部队官兵,在这冰天雪地里说走就走,岂是一声命令使得?她看着这位司机,像看着一位兵哥哥,也像看着一个血气方刚的小兄弟,以和颜悦色的神情征询他的意见:等一等,准备一下。
“坐下!待命!”司机用军官的口气命令,等待吴老师安排具体事项。车里立刻安静下来,同学们都等着老师。吴老师沿着车过道,从前到后又从后到前,一一询问同学们携带的雨伞、手套等物品,大部分同学都说有了,没有带全的被吴老师一一记下。接着,她带两个男生下车,直奔生活区超市。一会儿,雨伞手套买来了,发给几个未带的孩子。两个男同学提着两个食品袋,把温热的盒装牛奶发给同学们。大家捂在手里取暖,兴奋地说:“我们可以出发了!”
四
漫天飞舞的雪花里,一支小小的队伍出发了。
队伍里的每一个成员都举着不同色彩的雨伞,背着鼓鼓的书包,前后紧紧地跟随着。由平安上学路专线公交司机转换过来的领队,引领着登上公路左侧的岭坡,穿过U形山口石头垒起的古旧的桥洞,沿着隐约可辨的步行山道,从一道山岭的山脊向西南方向行进。
雪带着白云,降落到山岭和深谷。悬崖、石壁和粗壮的树身,从一片白色中挣脱出本来的面目。满山的藤木和树林以奇特的身姿,把雪被撕裂出丝丝缕缕的破洞。成群生长的松树、女贞树密密实实的绿枝上披一层雪衣,仿佛更加结实有力,落光了叶子的柿树、杨树和枣树挺立着乌青的躯干,伸展着金枝银枝。半坡和谷底的麦田地,雪被似乎还不够厚,麦苗儿好像使劲地往里缩藏,只露着星星点点的叶尖。
空旷寂静的山野,仿佛凝固了的世界。行进的队伍就在这宁静和山石的观望中穿越,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听得见脚步踏过积雪的“咯吱咯吱”声。
一段沟槽沙土路,一段参差不齐的石板路,同学们小心地走着,不时的有人一个趔趄、一个踉跄,惹得大家嘿嘿地笑,他自己一个激灵,平添了一股热力。
一开始,带路的军人叔叔走在最前面,迈开大步给孩子们鼓劲做榜样,很高兴的哼唱“战士打靶把营归”的歌曲:35635……65312……
走一程,能分辨路沿和去向,他便让过几个小男子汉,让孩子们当前锋,他自己走到靠中间的位置上。
不多时,走进一片茂密的树林。小树林里竟然像小雪庵一样,互相交错的树枝拦住了雪,撑起了一方干爽的空间。孩子们都抖着伞上的积雪,用力地踏一踏脚,仿佛到了屋檐下。
军人叔叔让大家停一停,等等后面的同学。他向前后探望,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雾贴着地面围拢过来,把人包围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依稀可辨的山林道路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他心里也有一丝急迫情绪。平时行车多,就是几公里的路程也以车代步,徒步一二十公里。可和行车大不一样,何况这一带路途并不熟悉,只认得大致方向和里程,还需要一边走一边观察判断。要经过什么样的山路,孩子们是否吃得消?他边走边考虑着。
这时,他看到树林里有许多干枯的树枝,就让孩子们每人找一根,拿在手里当探路打雪的手杖。
走在队伍最后的吴老师很快赶到,她看到孩子们一人一根手杖,打趣地说:“斩木为兵呢?”说着,她自己也找了一根,还拄在地上试了试。
军人叔叔鼓励大家,归校的路程越来越近了,天黑前一定可以赶到学校,但路上一定会遇到更多艰难,希望大家鼓足勇气。
“你们冷不冷?”吴老师心疼孩子们,一口气跑了好几里的山路,关切地询问。孩子们有的用树枝敲打蒿草,有的把棉袄脱到肩背上,张大嘴巴深呼吸。
“我们还热呢,都出汗了。”孩子们不在乎地说笑。有人手里还抓了一把雪,往自己的脸上抹。可是吴老师没有笑,她知道到校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而且时间紧迫;孩子们徒步只有一阵的体力和热情。她唤了一声“老师傅”,军人叔叔明白了意思,立刻领着孩子们走出了树林。
军人叔叔指给孩子们看:“有一道高压线路,看到了吧?那就是我们前行方向的参照物。”孩子们望了望高高的铁架和消失在天空的细线,紧跟着他的步伐,沿着山势平缓地前进。
五
山岭下行,路折向西。
孩子们走在平坦而弯曲的渠沿上。渠水融化的雪仿佛带着股热力,还在悠然地流淌。渠沿上方排布着一条条麦田,像一摞叠放的版画。渠沿下方坐落几座屋舍,几株高树宛若一支支画笔,画完一幅清淡舒朗的中国画,刚刚插在笔筒里。阳光棚和光伏板了都积落了一层雪,一片纯洁的白。
“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军人叔叔招呼孩子们,“那是在边防哨所,也是雪天,可比这雪大多了。”
孩子们都紧紧跟了上来,前面的同学不住地回头观看。“看着路,看着前方。”军人叔叔提醒孩子们。
“战友们一边向前走,一边观察动静,忽然发现山坳里有一个人影。”军人叔叔开门见山讲述抓俘虏的故事。
被抓之前,这个俘虏非常大胆狂妄,和持枪的战士对望,毫不畏惧;扭头逃跑时一蹿几米,速度快得很。战友们追了好几里,一直追到边防线上,眼看就要越过国界……
“快开枪!你们不是带有武器吗?”
“战友们发起冲锋,很快围追到它的前头,拦住了它的去路。它四下张望,无路可逃,在雪地上翻滚几番,便蹲在地上束手待擒。”
“那是外国的间谍,还是国内的汉奸?”
“都不是,是一只黑熊。”
“黑熊?把它抓起来!”
“同学们都知道,我们不虐待俘虏,对野生动物更是如此。战友们就把这只肥胖胖的黑熊放归山林。”
孩子们高兴得一蹦一跳,觉得有意思,还要军人叔叔继续讲。
军人叔叔不疾不徐地答应:“好的。”像是有着成串成筐的故事,可以随意地提来就讲,他瞻前顾后,提醒同学们,“咱们一边走一边听。”
水渠突然钻进了山洞,小路无法和它同行,掉头向下跌落。前头的几个同学迟疑的观望。军人叔叔十分肯定地鼓励他们:“往前走,过去河沟再翻山!”
孩子们移过雨伞,向前远望,飘渺的雪雾里似乎藏着无尽的神秘,让人畏惧又向往。
“咱们就像红军一样,翻过大雪山!”
“翻过几座山,我们就回到离哨所不远的一处树林,”军人叔叔接续着抓俘虏的故事,很诱人地往下讲,“突然又发现了一只和先前一模一样的黑熊。走近一看,有人认出它竟然还是先前被俘放归的那一只。我们对它宽大处理,它反而对我们无所畏惧,悄悄地跟随着,要同我们一起回家。我们往前走,它跟着往前走,我们停下来,它也停下来,总是保持三四十米的距离。一个战友举起枪,佯装向它瞄准,它扭头就跑,跑一段回头观望,见战友放下了枪,就停下来。我们就装着不理他,一直往营地走,它也跟着到了10多米远的地方。等我们进了营房,再随机出来查看时,奇怪了,黑熊跑得无影无踪。”
“要是这里也有一只黑熊就好了。我们就去追他,把他抓起来送到动物园。”
“我们这里没有黑熊,但有猕猴,北面那里就建好了猴桥,专供猴子们行走方便。但我们要走平缓一些的路,这天气肯定要避让险要的路段。”
随着山势,沙石路斜着上行。不时遇到石坎和光滑的斜面。军人叔叔鼓励着,孩子们奋力攀行。一个个都红了脸蛋,呼出白白的雾气。
好不容易翻过山头,但队伍拉得很长,前头的同学已经看不见后面的同学,几个活泼的男孩子一边说“累死我了”,一边把伞倒插到雪地上。军人叔叔不放心后面的同学,示意大家等一等再走。
六
队尾,弱小的孩子们走得更艰辛。
吴老师一直走在学生队伍的最后面,招呼着孩子们,不让一个孩子掉队。
走到大山脚下的时候,队伍越拉越长,有几个年龄小一点的孩子走不动了,越走越慢。在平坦好走的路段,吴老师询问孩子最喜欢做什么事,吃什么食品,家里的亲人怎样关心他们。过一会儿,又有一个孩子落后了,她放慢脚步,耐心地陪护着,询问孩子喜欢上什么课,做什么体育游戏,受过谁的表扬。以平平常常的生活学习小事,唤起孩子们的愉悦和自信。
到了陡坡难走路段,吴老师就接过书包背在自己身上,拉着孩子的手登上一个个台阶。一过坎坷,孩子们就要过书包,还要自己背。吴老师一边夸奖,一边把书包还给他们。
可是,路程太远了。孩子们的体力渐渐消耗得难以为继。
“老师,我的雨伞也不想拿了。”她们还把围巾解下来,分搭在脖子上,把棉衣链子解开,好像连衣物都沉重得不堪承受了。
终于来到高坡下,吴老师更加担忧。她让孩子们手拉手,可是胳膊够不到。孩子们就用树枝代替,一个跟一个牵拉着。吴老师在后面用力地推送,鼓励大家相互牵引,翻过这座大雪山。
一声声“嗨哟”,孩子们传递着力量,一步步向高处攀登,已经能看得见离山脊不远了。
“哎……”过了石坎的陡坡路上,一个孩子突然滑倒。当大家听到喊声时,她正在出溜溜下滑。
“快抓住!”吴老师本能地高声大喊,想让同学们抓住她,或者她自己抓住草茎树根。从这里往下,一直都是陡峭的坡面,离她不远就是一道深深的崖头。
可是谁也没有来得及,孩子还在向下滑,一直向沟坎边缘滑去。
“不要动!”吴老师果断提醒吓呆的孩子们,立刻越过蒿草障碍,向下滑孩子的下方奔去。反手一背,随手脱下外套棉衣,两手撑开,像一只蓝色大雕的翅膀,在岩石和树丛中飞腾。
吴老师挺直身腰,引颈仰望,她拼尽全力,惟系一念,像一尊女神雕像一样,救援一个生命遭遇的生死之危。
下滑的孩子停住了,就在岩壁边缘。
“抓住树根!”
“扒紧石头!”
孩子们焦急地呼唤同伴。他们看见这个小同学伸手向上摸索,可是什么也没有抓到,小小的身躯悬在岩边。
吴老师发觉孩子蹬住了什么,身体被棚架,立刻返身过来,沿小路上去,拉着荆藤,摸攀到离孩子最近的地方,她一抡胳膊,把棉衣抛了过去。
孩子伸直手指探了探,够不到衣袖和衣襟,仍然处于孤立无援的危险境地。
“妞妞,你过来!”紧迫情势反而使吴老师忘记了胆怯,她急中生智,呼叫身边一个个子瘦高的女生。
女生登时明白吴老师的意思,一边弯腰向这边走,一边脱掉棉衣丢给同学,一手拉住吴老师,慢慢地向崖头的孩子靠近、靠近。她已经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方,小手快要探到另一只小手,可仍然无法牵拉得住。
“我也去!”又一个同学过来,“把我也加上去,肯定可以。”
吴老师一手抓着树根,一手用力的把女生拉过来,让这个同学也拉手在一起。
“妞妞!”吴老师忽然又喊了一声高个子女生,她猛然意识到孩子的手已经冻得发僵,一只小手岂能承受得住几个孩子的体重,如果脱手……
“你两手抓住我!”
高个子女生双手紧握吴老师的手,倾斜身体,把一条腿向外伸。刚过来的男孩双手抓紧她的脚踝,站稳左脚,右腿向岩边伸展,他挪了几下脚跟,一只脚一下子就探到了滑倒孩子的身边。
吴老师感觉孩子们已经抓牢,便用劲扳住树根,另一只手拉着孩子的胳膊,灌注了浑身的力气,随即弯曲臂膀,往自己身边牵引。她果断地迸出一声:“抓牢!抓牢!”
同学们站在坡面上,握拳举臂,就像自己也在牵引着同学,弓腰倾身,使出全身力气为他们加油:“抓牢!拉上来!”
吴老师和两个孩子一起用力,滑落在崖边的孩子开始向上移动、向上移动……
七
终于,滑落的孩子被拉回到路面上,脱离了危险。现场见证施救的同学们一阵欢呼。
吴老师触及到孩子,来不及拍打孩子身上的积雪,一把揽过来,搂抱在怀里。孩子受到惊吓的惨白的脸色还没有恢复过来,连吴老师都还能感觉到肢体在簌簌发抖。
“嗯……”孩子忽然失声痛哭,哭声,差点让吴老师跟着流下泪水来。
吴老师蹲下身,靠着一棵小树,就像自己小时候遇到危险,被亲人长辈们心疼安慰那样,拍打着孩子的肩背,呼唤丢失的魂灵:“不怕了,孩子,咱们回来啦!”
孩子哭了几声,释放出惊恐的情绪,挣脱护卫着的手臂,回身朝自己滑落的地方瞥了一眼,好像那里有一群凶猛的野兽向她追来。
可高度紧张中的吴老师却看清了,那是一群暴徒!恍惚犹记,她从桥基上滚到沟底,回头望时,却发现天低云暗的桥基上有一群暴徒,蓬头黑面,赤膊袒胸,手持长长的棍棒和寒光闪闪的凶器,正疯狂地前后奔突。她吓得赶紧扭过头,却听见父母亲在天边向她发出微弱的呼唤……
救护车鸣着警笛把她送进医院。到了晚上,那伙暴徒竟然野蛮地追了过来,闯进了她半是昏迷、半是沉睡的梦中。他们一阵狂奔,一阵狂啸,好像一定要抓住近在咫尺又将逃脱的人一样,气急败坏,狼奔豕突……
她害怕黑暗,害怕昏昏睡去,她要听响当当的钟声,她咬着自己的舌头,掐着自己的手指,数着药液滴落的次数,一直嚷着,要让白亮亮的灯光彻夜通明,家人护士一刻不离地陪伴着她……
面前的这个孩子,她看到了什么?她有什么无法向人诉说的感觉?
奶奶坐在床头,自言自语,好像对着她可爱的孙女,又像是对另外一个什么人说话:“孩子,你回来啦,回来到家啦!什么咱都不怕,灾星都除干走净了。”她敬爱的老师来看望,说要耐心疗伤,增加营养,还要请专业老师来做一做心理疏导。可是做了以后仍然还残留惊悸不散,她突然的、好像无缘无故的惊呼,会把看到听到的人吓一大跳,这精神的创伤一直到伤好出院后好长一段时间。她又到桥基上看到了新的一幕,车水马龙,灯架锃亮,桥基护坡上的小塔松卫兵一般林立,当时摔落的现场了无痕迹,那一伙暴徒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穿过孩子的惊悚和忧惧看去,这一瞬间,她竟然看见了童话的世界:一株株青枝绿叶的小树,宛如穿着盛装的孩童,都在翩翩起舞、款款长高,一行洁白的鸽子扇动着翅膀,从它们的头顶悠悠飞过……
一棵小树,猛然间长大挺直,躯干顶天立地。大树忽然就到了她面前,伸手就可触及青色的树皮。
树下,光滑的坡面,被踩碎的积雪,令孩子滑落的痕迹都依然还在。
“给我吧!”吴老师接过一个同学递送过来的结实的雪杖,尝试撬动路面上的顽石,可是连个支点都没有找到。她在石缝间隙搜寻,用力地铲去沙土。
这时,军人叔叔来了。他和队伍前头的几个孩子等了又等,等不到队尾的同学跟上来就折返回来。军人叔叔看到孩子们站立在路上止步不前,马上意识到出了意外。来到滑落学生的地方,看到吴老师正在和一块路障较量,马上从身上取下一串工具,工具里有一把小小的扳手,此刻成了他唯一可以利用的武器,他也不问个究竟,扎稳脚跟,弯下身来,“嘡嘡嘡”,又敲又撬,像维修一架发生故障的军用机车,一定要卸下报废的部件。吴老师跟随着刨出泥土,他们用最费力、最笨拙的办法,开凿出几个踏实的脚窝,把孩子眼中的凶险环境造成一丝改变。
几个孩子踏上去,试了又试。滑倒的孩子也跟着走上去,脸上露出意外的微笑……
小小的队伍重又起程,继续向山的高处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