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男走后,我沉思了很久。我看着他们离开病房,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看着他们消失在阴郁的走廊尽头,等他们所有痕迹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回忆与他们相处的情景。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羊男爽朗的微笑,他那幅疑似纵欲过度的瘦削面庞,以及来医院探望时关切的目光,心底感到一阵阵惆怅。虽然我们相交不深,我的阅历也不丰富,但是我能肯定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我不是根据社会经验才如此判断,也不是凭借所谓的心理学和社会阶层来判断,而是从他们乐天知命的态度、毫无架子的做派和融洽和睦的情感生活得出这个结论。尽管如此,我们的友谊似乎在他们离去的那一刻宣告了终结。倘若我足够圆滑,我就该挽留他们,用尽可能委婉的语句或者“善意的谎言”来维持明面上的友谊。然而我城府有限,没法面面俱到,而且再重来一次,我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鬼屋事件只是清湖生涯的一段小插曲。插曲结束,我的生活再度恢复平静,而且比之前还要平静许多倍,即使后来离开清湖,重回校园,我也没有再经历如此平静的时光。我的工作非常简单,与同事相处更是愉快;私塾生涯虽然枯燥,同学的轻蔑一如往常,学会忍耐后也能安身。我不断重复着上班、上课和锻炼的循环。日子太过平淡,没有一丝波澜,当然也没有期待和悲喜。或许这就是生活的常态。渐渐地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是这座巨大城市某个不起眼角落里的螺丝钉,已经在此生活了无数个年头,还将在此生活到时空的尽头。立冬来临,立冬远去,小雪来临,小雪远去,大雪来临,大雪远去,仿佛眨眼的瞬间,时令就来到了深冬。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艳阳天,每周都是相同生活的不断循环,它们将贯穿我剩余的全部青春,除非宇宙爆炸,地球重启,这段单调的音乐才会戛然而止。错觉太过强烈,几乎占据了我的大脑,以至于好些年后回忆起这段日子时,我脑海里仍然会想起城市连绵的建筑,想起熙熙攘攘、各怀心事的行人,想起从不缺席的太阳,还有自己那颗似乎永远孤独、躁动的心。我被更深的孤独所笼罩,这份孤独比从前还要强烈十倍,而且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
为了排遣孤独,我几次试图联系猫男,每次都半途中止。原因并非出于对约瑟翰承诺的尊重,中秋夜惊魂后,我就明白猫男并非约瑟翰说的失败者;也不是因为心底的愧疚,而是我和猫男就像两个世界的人,我解决不了他的困境,再次联系只会徒增尴尬。这个昼夜颠倒、面色苍白,总是精神不振的大男孩,不但与我年纪相仿,而且比我还要孤独、落魄,一定能理解我空虚而又寂寞的心。夏末以来我们就断了联系。他的朋友圈早就断更,没法得知近况。我数次遵循记忆,夕阳西下时来到景蜜村,这座看上去有些破旧的小城中村,与夏天相比并没有多少变化。入眼依旧是上了年份的水泥楼,来来往往的行人,以及似乎永远阴暗、弥漫着难闻气味的小巷。我在巷子里穿梭、徘徊,一边回忆过往,一边感受城中村特有的烟火气息。暮色渐浓渐深,我的心越发惆怅。不断有灯火从景蜜村升起,它们或明或暗,散发出温和的光圈,给这座城中村增添了一分别样的韵味。等人流变得稀疏,小贩叫卖声也变得低沉,天已经彻底黑下来,猫开始叫起来。它们白天在各个角落潜伏,夜晚出来觅食、寻偶。它们的叫声又尖锐又苍凉,打碎了我最后的一点幻想:那个曾经与我抱团取暖的大男孩,或许恢复了记忆,回归了家庭,和多数过客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和程芷兮也断了联系。打第一次主动留言开始,常常我分享一大堆生活琐事,程芷兮才简短回复一两句话。她事先讲过很难频繁联系,所以我没有表示过不满。然而11月份以来,她再没有回复任何消息,也不接听语音通话。最初我为她事务繁忙感到难过,希望她能把那些不快的事情讲给我听;渐渐地我感到惶恐,回忆那段时间是否失言,是否冒犯了对方。我没有找到答案,在沮丧和不安中连续发了一个月日志,终于接受我们断了联系的现实。程芷兮仿佛人间蒸发,又仿佛从未在我的生活中出现。或许这就是生活,不断有人向你走来,不断有人离你而去。这就是人生。我们总要作出取舍,与某些人挥手告别,不是因为龃龉和嫌隙,而是人生本就如此。陈路是这样,猫男、羊男和程芷兮也是这样。哪怕没有正式告别,他们也会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只有我在原地停留,独自面对复杂、多变的滚滚红尘。我甚至怀疑约瑟翰先生也是我人生中的过客,马上就要离我而去——鬼屋事件后,我们联系非常少,只在11月底有一次非常简短的通话。他总是忙碌,眼界更是高远,未必理解我的孤独和沮丧。在他看来,它们全是无意义的情绪,是大多数少年某个阶段必然经历然后又迅速淡忘的烦恼,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无病呻吟。我也不愿把这些不太愉快的感受向他倾诉。我开始理解梅先生为什么总是面无表情。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他那样,常常独坐桌前,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板着无喜无怒的面庞,冷眼看着时间一点点从指间流逝。
哲学家说,真正的死亡不是心脏停止跳动,也不是大脑停止运转,而是被所有人遗忘。当一个人不再有人记得,他就算社会性死亡。或许此刻我面临的境况就是如此。多少回我独坐窗前,面对清湖广场的方向,凝视着永远笼罩了暗色光晕的夜空和远处灯火通明的工业园,一次又一次询问自己:我是谁,谁记得我,我的未来究竟在哪里……我是一名离家出走的少年,还是南下打工的工人?无论是哪种身份,这个世界还有谁惦记我?我是否就要社会性死亡?我的未来就是边上班边上私塾吗,还是很快会有不同的路径?有时我甚至会怀疑人生的意义。为了抑制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我重走了一遍南下以来所有的落脚处。我重游过尚姐公寓,这座除了名字以外全部跟时尚搭不上边的青年公寓,依然老旧、拥挤而且嘈杂,客人们仍然落魄,他们神情麻木,仿佛机器人一般从一间间狭窄的房间进出。他们是来清湖追梦,因此能忍受如此恶劣的居住环境,还是仅仅为了生存,尽可能多省下一点点金钱以便抵御人生可能降临的种种危险?为了找回从前的感觉,我压下思绪,让自己看起来更忐忑,像初次造访的客人那样怀着好奇打量这座陈旧的公寓,可无论我怎么表演,都不再有不安的感觉,它们早就连同期待一块消失在往后的岁月里。倒是服务员变得警惕,摘下粉色眼镜走过来,像看小偷一样打量着在公寓驻足的我,然后问我到底要不要住店,价格可以适度优惠。我也重游过流浪猫收养中心。它没有广告牌,隐藏在巷子深处,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地址,出乎意料,收养中心大门紧闭,贴了封条,上面还有一个很大的“拆”字。想起还欠卡琳和卡特人情,我就懊悔没有早日拜访她们。这辈子我欠了太多人情,他们每个人都比我豁达,品格更是高尚,而我不但自卑、腼腆,品格也不出众。为什么他们会一个个离我而去?而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一一报答他们?
我甚至造访过蟒蛇的落脚处。那是清湖最大的城中村,他的落脚处位于巷道最深处。与收养中心一样,这座城中村也在拆迁。当初无比热闹、住民三教九流的巷子变得冷冷清清,入口还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闲人勿入”。这就是当代东方城市,无时不刻不在发生变化。我照着记忆,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家大杂院,里面废弃的物品比夏天还多,除了原先的垃圾,还多了好多不值钱的家具,它们堆满了入口,阻碍了每一个多事的客人,我不得不放弃上楼的计划,离开这处曾经让我狼狈不堪的是非之地。
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下午两点,正是奶茶店最清闲的时光,偶尔才有一两名顾客光临。林木森坐在休息区内侧,微闭着眼睛,休养精神,女同事煮好珍珠,也去休息区休息。这时候,来了一名奇怪的客人。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他的衣着非常普通,看起来与乡野村夫也没啥区别,他的外貌更是平凡,古铜色皮肤,微黑的面庞,除了表情比常人坚毅外,一切都在告诉我,这是一位普通的客人,与其他客人没有多少区别。然而他的目光扫过我的刹那,我有种被洞穿的感觉,似乎我所有秘密都暴露在对方面前。我非常惊讶,与男子对视了两秒。这是一双非常深邃的眼睛,它们又明亮又有神采,比约瑟翰的眼睛还要深邃许多,仿佛经历过世间所有的沧桑,它们的主人绝不会是泛泛之辈。我连忙转过视线。
“先生,您要水晶鲜芋奶茶还是金龙芋圆奶茶?它们都是我们店的招牌饮品,不但口味上佳,今天购买还能享受9折优惠。”我说。为了提升奶茶店业绩,刘子业推出一套话术,要求员工看到实力雄厚的客人,必须给他们提供两到三款最贵的饮品,这样他们就会在不自觉中选择其中一款饮品。
男子笑了笑,对这种常见的话术不屑一顾。
“一杯烧仙草。微糖,烫的,不用打包。”他说。
他付过款,去休息区等待。我很快调制好烧仙草,给他送去。我没有去休息区休息,而是凝视着门口那只巨型招财猫。它手捧元宝,脸上挂着永远不变的憨笑,此刻阳光还给它披上一层金色的外衣,看起来倒是比所有人都自在。或许我的神情太投入,很容易引人注目,或许男子享受完毕饮品,想要找人聊聊。
“今天多少号?”男子问道。
“19号。”我说。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看我,似乎专门找我问话。
“真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清湖天天阳光明媚。”
男子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介意聊聊吗?”
我不太想和人聊天,可这位顾客给我很奇怪的感觉,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在他对面坐下来。
“老家哪里?”男子问我。
“河南义阳。”我说。
“噢,那可是北方,与清湖隔了半个中国。”
“没错。”
“在远离家乡的南国谋生,有没有特别的感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或许我疏于观察,我认为天底下都大差不差。”我说。
男子微微颔首,说道:“某种角度上来说确实如此。可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比多数城市艰难许多。”
他沉吟少顷,继续问道:“你在做兼职?”
“不,是全职。”
“我以为你在勤工俭学。”
“早就出了学校,所以算不上勤工俭学。”
“听起来真遗憾……”
我打断了他。“并没有。条条大路通罗马。”我说。
男子连声鼓掌。“说得好!条条大路通罗马!冲这一句我就该请你喝一杯。”他说。
他又点了两杯杨枝甘露,付过款,把其中一杯放到我身前。
“你刚刚似乎情绪不佳。”男子说。
我刚把坏情绪压下,他倒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饮了一口杨枝甘露,说道:“有一点点。”
“能否告诉我原因?”男子问道。
我想拒绝,可男子的眼睛太深邃了,他的表情也非常宁静,看起来不像是坏人,略微讲讲也无妨,就当遇到一个无意义的听众。
“中午闹出一点小事故。客人点了两杯金龙芋圆奶茶,我错送成水晶鲜芋奶茶。”我说。
“确实是件小事,你只需要给客人道歉,再补送两杯水晶鲜芋奶茶就好。我看了价目,损失不超过76元。”
我摇了摇头,说道:“客人给了差评。”
“噢,听起来挺糟糕。”
“相当糟糕。客人认为耽误了他的时间,把差评发到网上。这是奶茶店的大忌,照规章该罚200元绩效……”
男子打断我,说道:“说不定店长还会认为你工作能力不足,不再用你。”
“有这个可能。”我说。
男子点了点头,问道:“有没有听说过一段话?”
“您直说就好。我洗耳恭听。”我说。
“问题很大,慌也没用;问题不大,何必惊慌。能解决的问题不必惊慌,解决不了的问题慌也没用。所以无论是哪种结果,你都不必为此担忧。关键在于整理精神,别再失误就好。”男子说。
“您说的对极了。谢谢您的开解!”
男子露出微笑。他的笑容也很爽朗,是一个有经历的男子。其实我不是很担心被扣绩效,更不担心被解雇,而是入冬以来持续惆怅,看起来缺乏精神罢了,这话没法跟陌生人讲。我们沉默了一分钟,男子盯着我头上的帽子,打破沉默。
“你头上那顶小丑帽倒是有趣。敢这么戴的少年可没几个。”男子说。
“我也这么认为。可它不是我的帽子,只是我戴的次数最多。”我说。
这段时间我常常戴着一顶小丑帽。它原本属于林木森,大雪那天,女同事给林木森送了一顶特制的小丑帽,又嫌弃他戴着帽子的模样太过丑陋,把帽子扔在储藏室。有一回,我试了试帽子,发现尺寸正合适,他们都说我戴上去刚刚好,就像为我特制的礼帽,于是我常常戴着它,像小丑那样迎接客人。他们不知道,我之所以常常戴小丑帽,并非它尺寸合适,而是我认为自己普普通通,一无是处,就像小丑一样,只能在浩大世界的某个小小角落卑微的活着。
“敢这么打扮,你就是个有勇气的少年。”男子说。
虽然知道这是客套话,可这话讲得也真夸张。
“还有别的烦恼吗?”男子问我。
我果断摇头。我不太喜欢跟陌生人做很深入的谈话,哪怕对方似乎与人不同。
“你每讲一件烦心事,我请你喝一杯水晶鲜芋奶茶。”男子说。
“如果一件烦心事也不讲呢?”
“那就再多请你一杯金龙芋圆奶茶。”
“谢谢。一杯杨枝甘露就已经足够,我也没有烦恼。”
“一件烦心事也没有吗?”
“没有。如果有烦心事,我会好好睡一觉,把它们全忘掉。”
男子颔首道:“不错的方法。祝你好运,有缘再见。”
他说完站起身,准备离开。
“怎么称呼您?”我问。
男子微微一笑,说道:“萍水相逢,何必询姓问名。你若有心,记得有个人曾经来奶茶店与你聊天就好。得意时尽欢,失意时慎独,请记住这句话。”
对方似有所指。我微微一怔,也站起身。
“您来奶茶店,是受人委托吗?”我问。
对方摇了摇头,说道:“我路过此地,恰巧这儿有家奶茶店而已。没有任何人委托我。”
“看来咱们真有缘。”
“我也这么认为。再见,祝你好运!”
我想说祝他好运,手机突然响了。是一条短信,没有署名,也没有注明具体时间,只有十四个字。
“无根之木不长久,弃繁华者保田园。”
发件人是个陌生人,很可能是条垃圾短信,也可能发件人弄错了地址。我刚打算删除,猛然记起刚到清湖时也收到过一条奇怪的短信。仿佛触电一般,我浑身发颤,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良久才把视线移开。我确定这条短信和那条欢迎来到无雨之城的短信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就是失踪多时的陈路。察觉到我的异状,男子再次坐了下来。
“怎么啦?”他问我。
我脸色煞白,凝视着男子的眼睛,好一阵才问道:“你就是陈路?”
男子更惊讶了,疑惑的看着我。
“陈路?谁是陈路?”他说。
“一时失言,还请谅解。”我说。
我连忙道歉。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一直没碰手机,不可能是发短信的人。
“你还没告诉我谁是陈路。”他说。
“一位故人。”
“听起来他对你很重要。”
我没有接话。从前我很想找到陈路,可照目前的情况看,无论他露不露面,我也势必继续留在清湖。既然他不愿意露面,各自安好也是不错的结局。
“你似乎没有见过他。这倒是令人费解。”男子继续说道。
我点了点头。“您说的没错,我们没有见过面,只在网上聊过天。”我说。
男子微微一笑,说道:“这就是你把我当作陈路的原因。看来还是有必要介绍下自己。本人姓吴名知恩,在一家贸易公司任职。”
“吴先生您好。”我说。
男子摆了摆手,说道:“叫我老吴就好。”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接过名片,浏览一遍,放入口袋。
“您在英国留学过?”我问。对方名片上写着毕业于剑桥大学,目前在一家名叫乐水集团的跨国公司任职。我见识不多,也知道剑桥大学是一所世界级名校。
“不是留学,我是英国人。”男子说。
“可您看起来不像华侨,和我们也没有两样。而且您用的也是中文名。”
对方哈哈大笑。“比起英文名,我更喜欢用中国名字。”他说。
我们又聊了片刻。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同事们都忙碌起来。
男子扫了一眼变得忙碌的店铺,再次站起身,和我握手,说道:“多谢你的时间。就此别过。”
我也说道:“就此别过。”
我准备招待客人,还没动身,男子回过头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和蔼的笑容。
“再见。祝你天天好运,早日找到陈路!别在长安呆太久!”他说。
他说完大步流星,向店外走去。我愣了愣神,没明白他的意思。他最后一句话太过奇怪,似乎专门为我而来,原本我心底的怀疑已经打消干净,此刻再度萌生。这位英籍华侨,真的没有受人委托,只是路过奶茶店吗?我知道问不出真相,只能压下疑惑,向顾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