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推心置腹的谈话需要时间缓冲,或许程芷兮事务非常繁忙,回忆往事后,我们的关系突然变得疏远。并非我有意回避对方。虽然她的耿直和过分善良让我略微感到不快,但是我从未把它们视作麻烦。实际上,从我第一次主动留言开始,我就常常给对方留言,就像写日记一样,每天都把遇到的趣事跟对方分享,发送的消息比之前几个月加起来还多。可无论我留言多么频繁,程芷兮几乎从不回复。我被深深的沮丧感占据,不得不在学习和工作上投入更多的精力,以便减少沮丧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习惯了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友谊:害怕孤独,所以彼此接近以获取温暖;担心影响生活,又不得不保持足够的距离。我不知道这个解释是否适用我跟程芷兮的关系。我并未在这个问题思考太久。10月最后一个礼拜二发生了一桩怪事,它吸引了我几近全部的注意力。
那天天气仍然温和。12点30分,我吃过午饭,小憩片刻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走出储藏室。奶茶店多了一位奇怪的客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男子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黑色领带,坐在休息区最外侧,坐姿笔挺,似乎在闭目养神。从衣着上看,这是一位都市白领。我感到奇怪。奶茶店的客人以青年为主,可很少有青年穿得像男子一样正式,何况正是上班时间,白领们即使有需求,多数也是托人下单,很少有人亲自过来。我观察了男子一分钟,他既不点饮品,也不点小吃,只是静静的坐着。虽然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但是我能断定他绝不是来购买饮品的客人,而是奉命办事的使者。我向青年走去。感觉到有人过来,青年转过头来,我看到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这张脸与他的衣着很不相称,虽然看起来也很年轻,然而神态却颇显疲惫,与其说是一位都市白领,不如说是一位久经沧桑的农民工。青年打量了我一分钟,收起目光。
“您就是灵子?”他说。
他的嗓音很是沙哑,就像吞咽了玻璃的伤者。他的语气倒是平稳,听起来不悲不喜,没有任何情绪。
“您是哪位?”我问。
“您可以叫我路人甲。我只是替人跑腿。”对方说。
这话很奇怪。即便对方穿得也算体面,我还是立刻想起夏天那次莫名其妙的邀约,不由警惕起来。
“您替谁跑腿?”我继续问道。
“对方不愿透漏身份,只让我转达一句话。”
我睁大眼睛,打量着对方,试图从他的神态中看出深浅。
“什么话?”我问。
“他说他在红尘小馆等待少年灵子。”
“倘若我不去呢?您就要采取行动吗?”
青年摇了摇头。“我只负责传话。您可以赴约,也可以拒绝,绝不会有人强迫您。”他说。
“对方长什么样?”我问。
“三十出头,白净面皮,微胖身材,是一位成功人士。”
我仔细想了想,并没有印象。我怀疑委托青年的人是约瑟翰,从前他就干过这事。然而我说不准,况且约瑟翰脸色微黑,身材微瘦,与青年描述不符。无论如何,对方要么认识约瑟翰,要么认识我,更有可能认识我们两个,知道我们俩的底细。尽管不清楚对方的来历,我还是决定赴约。我向林木森说明情况,委托他帮我登记事假后,跟着青年出了店,在街角停下。那里停着一辆灰色奥迪。青年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上了车,向红尘小馆驶去。青年开得很快,二十分钟后,奥迪拐入一条漂亮的商业街,红尘小馆就坐落在商业街一侧。奥迪在小馆门口的小广场边缘停下。青年打开车门,下了车。
“多谢您的配合。还请您移步小馆九号桌等候。”青年说。
我点点头,看来青年的使命就是把我带过来。我扫了一眼广场,目光在中央的假山和喷泉停留数秒,又扫了一眼满是青藤的红尘小馆,最后把目光放在小馆入口处的大理石上。没有太多犹豫,我快步向小馆入口走去。虽然是深秋,小馆仍然开着冷气,刚进入小馆,我就感到一阵阵冷意。我打量了一眼满是绿植和木制桌椅的内部空间,把目光转向吧台,那里正在播放轻音乐,不过并没有人表演,更没有看客,就连餐厅也只坐了寥寥几位客人。偌大的小馆非常空旷,除了那几个客人,只有前台坐了两个服务员,其中一位服务员长相甜美,短发齐肩,我之前见过;另一位戴着眼镜,是个略显稚嫩的青年,似乎刚步入社会。他们都闭着眼睛,似乎在休养精神,又似乎在享受音乐。我观察了两分钟,并没有发现哪一位就是幕后邀请者,索性走到9号座,拉出高背椅,大大方方坐下,一边聆听轻音乐,一边等待正主的到来。青年服务员看到我坐下,快步向我走来。
“您就是灵子?还请您稍等片刻,我们先为您奉茶。”他说。
我点头表示明白。对方很快端来一壶泡好的乌龙茶,还有两个白瓷茶杯。他往其中一个茶杯倒了八分茶,又从里面端来一盘干果。
“请您慢用。”他说。
他说完缓缓退下。我把目光转向乌龙茶。这茶茶叶肥厚,茶汤橙红,嫩芽也呈紫红色,看起来还算养眼,闻起来还有一股浓郁的馨香,似乎是茶中珍品。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我一边饮茶,一边等待神秘的主人。我等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有等到身材微胖的成功人士。倒是有两个中年人从楼上下来,他们都穿着中山装,刚下楼梯,就向我这边走来,一直到距我只有三米时才停下,各自抽出椅子,靠着椅背坐下。我认出他们就是我上次见过的那对中年人。果然,他们刚坐好,一个掏出烟斗,一个取出雪茄,各自点上火,时不时吞吐几口,看起来好不惬意。
“那只雏鹰长大了?”叼烟斗的男人问道。
“早着呢,至少还得两个月。”抽雪茄的男人说道。
“听起来可真费工夫——有没有进展?”
“治疗得很彻底,可算有了精气神,对人也不再排斥,见到生人不再攻击,对饲养员更是依恋,就算驱赶它也会紧跟着饲养员。”
“养熟了,融入了文明社会喽?”
“是的。总算把它养熟了,融入了文明社会。”
叼烟斗的男人惊讶道:“这么说来,它忘了它的出身啦?”
抽雪茄的男人点了点头。“它完全上套了。”他说。
我倾听了一会,没得到有用的信息,站起身,打算去楼上转悠。叼烟斗的男人拦住我。
“小子,你过来。”他冲我喊道。
他的话听起来不太痛快。我装作没听见,继续向楼梯走去。看到我没反应,他微微一笑。
“我吃过的米比你吃过的盐还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作为一名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有长者主动跟你讲话,你不该恭顺领命吗?”他说。
听起来我应该对他表示感谢似的。我不想跟吞云吐雾的人说话,可照此情况来看,我是没法拒绝了。我走过去,作出恭敬的模样,心底却在说我倒想看看你究竟卖的什么药。看到我态度恭敬,他似乎很高兴,放下烟斗,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听说过‘宰白鸭’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可没宰过鸭子,也不认为这种事值得放台面上谈。
“听好了,我接下来的话,你要一字不漏的记下来。”他说。
他这话太过奇怪,听起来非常贸然。我打量了他和他的同伴好一会。他的表情非常严肃,一点也不像开玩笑。他的同伴,那个抽雪茄的男人更是面无表情,一直微眯着眼睛,可我知道他一直在观察我。或许打他们从楼上下来后,他们就一直观察我。
“您尽管讲,我会认真倾听。”我说。
“旧社会富人犯了罪,用金钱收买穷人子弟为其顶罪,就是宰白鸭。”他说。
“可现在是新社会呀!这个年代哪还有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我说。
他摇摇头,吸了一口烟,等到鼻孔喷出两道烟雾,才把烟斗放下,缓缓说道:“你可知道,你就是那只白鸭?”
“您真会讲笑话。”
我打算告辞。这时候,那个一直观察我的男人说话了。“小子,你以为社会总是充满阳光雨露?”他说。
他说的很慢,说话时眼睛一直凝视着我。看到我没回应,他继续说道:“送你一句话,了解世界的阴暗面,你才能更好的拥抱阳光雨露。”
“多谢您赠言,可我必须回座位了。”我说。
我站起身,向他们告辞。
“拒绝长着劝诫,非智者所为。”抽雪茄的男人说。
叼烟斗的男人摆了摆手,示意同伴先别说话,又把目光转向我。
“你暂且安坐,一会再走不迟。”他说。
“您还要教育我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而是眯着眼睛,似乎在酝酿故事。
“我洗耳恭听。”我说。
他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你总听过替罪羊的故事吧?”他问我。
“当然。”我回答道。
“说来听听?”
“替罪羊这个词有两个出处,故事自然也有两个。第一个故事出自《孟子·梁惠王上》,梁惠王不忍杀牛,以羊代牛。第二个故事出自《圣经》,上帝为了考验先知亚伯拉罕对上帝的忠诚,叫他带着独生子以撒到指定的地方,把以撒杀了作燔祭,献给上帝。亚伯拉罕拿刀杀儿子时,天使过来阻止,让他去林子里抓羊替代以撒,于是亚伯拉罕抓了一只羊,代替他的儿子献给燔祭。您要讲的究竟是哪个故事?”
他摇了摇头,一字一顿,缓缓说道;“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无辜却被替罪的羊,对不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似乎我就是那只替罪羊。我感到不快,站了起来。
“您究竟想说什么?两位怎么称呼?”我问。
他沉吟少顷,正要开口,抽雪茄的男人制止了他。
“言尽于此。小子,你可以回去了。”他对我说道。
叼烟斗的男人点点头。他们都不再看我,拿起烟具,各自吞云吐雾,偶尔放下烟具,用我听不懂的方言低语几句。虽然非常纳闷,而且感到不快,我还是回到座位,继续等待那位神秘的正主。我又等了一刻钟,直到喝完茶水,所谓的成功人士终于出现。他大腹便便,远不是微胖可以形容,年龄倒是与约瑟翰和梅先生仿佛,衣着打扮更是光鲜,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套看起来很高档的西装,打了领带,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他一出现,就向九号桌走来。
“你就是灵子,对不对?”他问我。
“我是灵子。您就是邀请我的那位成功人士?”我说。我加重语气强调成功人士这几个字,以示不满。
对方哈哈大笑。“座驾抛锚,所以迟到。怠慢之处还请少年灵子海涵。”他说。
他说完同我握手,又递给我一张精美的名片,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我接过名片,浏览一遍,又还给他。
“许锐峰先生,您从事图书行业?”我问。
“叫我许锐锋就好。那是七年前的事啦,目前本人在清湖书城经营一家不算太小的书店。少年灵子要是肯赏光,我可以给你带路,再赠送你一张白金卡。”
他说完就要递给我一张看起来很时髦的IC卡。我连忙拒绝。
“谢谢。有空我会去看看。”我说。
对方再次哈哈大笑。他把背靠在椅子上,翘着一双肥胖的腿,这模样不像书店所有人,更像是一位暴发户。当然我并不在意这点。比起他的身份,我更在意的是他如何得知我的称谓,还知道我在奶茶店工作。
“灵子朋友,你觉得红尘小馆怎样?”他问我。
“还不错。”我说。
对方又一次大笑。我打断了他。“许先生,您从何处得知我的信息?”我问。这问题弄不明白,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
这回他收起笑容,严肃说道:“别急,一会你就知道了。咱们点几道小吃,边吃边聊,你看如何?”
不等我回答,他叫来服务员。那个男服务员走了过来。
“A peace of steak,rare.”他说。
他说完又问我要什么菜。
“我也要牛排,全熟。”我说。
他点点头,对服务员说道:“A peace of steak,well done.”
他扫了一眼乌龙茶,又补充道:“A glass of cold beer,a glass of orange juice.”
服务员记下菜肴,转身离开。他再次冲我点头。
“这家店相当不赖,虽然只有七周年历史,但是非常独特。我跟约瑟翰都是常客。”他说。
原来如此。他果然认识约瑟翰。想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约瑟翰跟你讲过我?”我问。
“没错。我们都知道约瑟翰有个表弟,聪明俊秀,约瑟翰非常看重,我们也非常好奇,看来就是你了。”
“许先生,您恐怕弄错了。我生性愚钝,并不聪明……”
他打断我,说道:“错不了。约瑟翰家族人丁不旺,除了他,只有一个表弟在世。我们相交多年,友情深厚,不会弄错。”
我红着脸,不再反驳。我对他的话持保留态度。我相信他是约瑟翰的朋友,可他们的交情未必有他说的那么深。除了这一点,我还纳闷他为什么会请我过来。如果只是好奇,他大可以找约瑟翰聊天,完全没必要托人跑腿,我也不至于请假赴约。他这样办事不但不着调,还浪费大家的时间。况且他年过三十,早就过了好奇的年龄。
“许先生,我有一点疑问,还请你如实禀告。”我说。
他摆了摆手,说道:“您尽管问,本人一定如实回答。”
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您为何会请我过来?是受约瑟翰委托吗?”
“你猜得没错。正是受约瑟翰所托,我才请你过来。”他说。
“这是何故?”
“按照委托,许某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半信半疑。虽然约瑟翰从前干过类似的事,可那是为了考察我的品性,自从约法三章后,他就没有考察的必要。况且约瑟翰虽然地位尊贵,也不至于让另一个成功人士跑腿。或许许锐锋在说谎,约瑟翰根本没有委托他,他也不是所谓的成功人士,说不定他那张名片也是假的。这又引出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究竟从何得知我的身份,又从何得知约瑟翰的隐私?那些隐私就连我都不曾听闻。想到这里,我就感到头痛,索性耐住性子,看他接下来如何表演。等他表演结束,我们说完再见,这桩怪事自然完结。打定主意后,我轻松了许多,不再有任何纠结。
服务员很快送来两份牛排,一杯冰啤,一杯橙汁。他把一分熟的牛排和那杯冰啤放到身前,拿起刀叉,切下一块血色牛肉,送入嘴里,又端起冰啤痛饮了一大口。他吃得很快,嘴角沾满红色的血丝,灯光照射下非常显眼,看起来怪吓人的。我也拿起刀叉,品尝我那一份菜。
“这牛排相当地道。我年轻时留学过,交了一个洋鬼子朋友,受他影响,喜欢生一点的食物。”他说。
我点头表示理解,心底却在说他那份牛排跟生肉也没多少区别,简直可以说茹毛饮血了,就算是洋人口味也绝不至于这么怪异。
他很快吃完牛排,一口一口喝着冰啤。等喝完冰啤,他拿起一张餐巾擦拭嘴角,又拿了一张餐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清湖非常热,秋天也不凉爽。你是否习惯?”他说。
“确实不凉爽,这些天才感觉好受了点。”我说。
他又问我是否习惯私塾教育,是否打算长期居住清湖,是否有疑问需要转告约瑟翰。我一一作答,只在最后一个问题说不需要。他又问了许多问题,时不时点头称赞,不是恭维我,就是恭维约瑟翰。等我吃完牛排,他突然换了话题,语气也变得严肃。
“作为约瑟翰唯一在世的亲人,你对约瑟翰有多少了解?”他问道。
我霍然站起。他这话也太刺耳了。
“您这话无礼至极!”我说。
他连忙道歉,请我坐下。“灵子朋友,你对约瑟翰有多少了解?”他再次问道,语气仍然很严肃。
对他的变化,我感到疑惑,不过还是安坐下来。就在刚刚,约瑟翰给我发来消息,请我31号下午五点去凤凰山见面。我敢肯定,这位自称许锐锋的男子,绝不是约瑟翰请来的朋友。想到这里,我决定敷衍他。
“您说哪一方面?”我问。
“比如他的习惯,又比如他是否打算结婚?”他说。
“作为相识多年的朋友,您对他的了解不应该比我少。”
他哈哈大笑。“许某唐突,让少年见笑了。”他说。
他换回之前那幅轻松诙谐的模样,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看到我兴致不高,他站起身。
“多谢少年灵子的信任。许某临时有事,先行离开,还请少年灵子见谅。”他说。
他说完这话,打开手提包,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籍,说道:“这本畅销书送给你,还请你收下。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光临许某的书店,所有书籍全部对你免费。”
我接过书,看了一眼,是最近很流行的畅销书《人性的优点》。我不想收下,但是想到可以趁着这个机会结束这桩怪事,改变了主意。
“多谢赠书,也多谢您的款待。祝许先生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我说。
他哈哈大笑,好一会,才收起笑容,转身离开。我继续坐了片刻,确定他走后,打开书籍,翻阅了几页,里面掉下一张纸条。我捡起纸条,扫了一眼,上面只有寥寥三个大字:
“灯下黑。”